“你就是麥燕,認識我嗎?”簡凡問道。
鉛灰色預審室,四面水泥墻的包圍之中,一桌一椅,簡凡和楊鋒靠在預審員的位置,面前剛剛被帶進來的女人頭發稍顯散亂,只穿著一件薄薄的線衣,緊身的褲子趿拉著拖鞋,形容憔悴,眼睛有點呆板,和國產劇刻意刻畫出來的文革受迫害的女知識分子很神似,在這個時候,就再美,你看到的也只有倆字:可憐。法律在很多地方的表現是殘酷的形式出現的,不會考慮到嫌疑人的性別而有更大差別。
聽到了面前預審員的問話,麥燕機械地抬起頭來,一看到這張熟悉的臉,再看到那條熟悉的傷疤,受驚似地騰聲從椅子上站起來,拉得銬鏈叮鐺直響,法警立馬斥喝了句:坐下,老實點!
于是,像馬戲團馴獸一般,麥燕很乖地又坐回了椅子上,眼睛里閃著幾分驚恐,等簡凡再強調一句的時候,她才緊張地點點頭,囁喃了句:“認識。”
“那咱們是熟人了,就不客氣了,孔賓強一定沒告訴你他誘來的是位警察,而且是位特警吧?放心,你們雖然對我不仁,可我對你們絕對不會不義……把那天案發的經過重復一遍。”簡凡淡淡地說著,不帶什么感情色彩,對于現在驚如小鹿的女人,早被如狼似虎的特警嚇破了膽,就現在這德性,別說實話實說,就讓她承認殺人都沒問題。
驚恐地、不時地看了幾眼簡凡,囁喃地把承認了無數次的經過又重復了一遍,簡凡聽著,不時地在紙上寫著什么,楊鋒也在記錄著,很蹊蹺的事現在一說倒不覺有什么稀奇的地方,上午十一點十五分左右楚秀女被一個電話誘到了MAMAMIA西餐廳,是麥燕開的門,楚秀女在猝不及防下被孔賓強用乙醚捂著口鼻迷昏,而后倆人攙著出了西餐廳順利地綁走了人質,一路行駛到汾西鎮放下了韓功立,到了路口麥燕又被孔賓強扔下,爾后是乘坐客車回到了市區,在十五時左右到了天龍大廈開走了楚秀女留在停車場的車……再之后,到了興華小區的家里開門,把孔賓強引進家里,埋伏著只等簡凡上鉤,人來了如法炮制,同樣是被乙醚迷昏,被倆人拖著留了一堆指紋、體毛、內衣等證據再由麻三娃、耿金貴放進準備好的電視機大箱子運出興華,回頭再交到駕簡凡車出來的麥燕和孔賓強手里,注射安定之后扔在高路口處……
弱弱地說著,不過閃過幾次驚懼的眼神,在楊鋒看來簡凡很像一位老預審的作態,即便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也絲毫不見喜怒之色,等到說完了經過,簡凡和先前問麻三娃和耿金貴一樣,對麥燕和孔賓強的戀愛經過、倆人常去幽會的地方、經常聊天的內容甚至于倆人的性生活很感興趣,大部分問題讓這個已經無話不說的女嫌疑人倒回答了。
“麥燕,我本來很恨你呀,可以我又恨不起來……孔賓強不但利用了韓功立、麻三娃和耿金貴,而且欺騙了你的感情,你們相識不到一個月他就把你們引上了犯罪道路,犯下的又是這么大案子,如果你知道藏身的地方,我希望你如實回答,爭取立功贖罪,廢話我就不多說了,為你自己想想,資料顯示你是四川重慶人,家里還有個女兒,即便不為你著想也為你女兒想想……還有要說的嗎?”
簡凡輕言細語的問著,像是聊天而不像在審問,對于這個女嫌疑人看到她臉上寫著驚懼、眼光里閃了悔色,恐怕想恨也恨不起來。
“沒有,我們都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昨天晚上打完電話他安排著回老家,給了我十萬塊錢,你們去的時候我正在收拾行李準備一早乘火車走……我真的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在一起的時候不是去酒店就是在我住的地方……”麥燕弱弱地說著,臉色里帶上了一份悲戚。
“帶下去吧……想起什么來,可以隨時告訴看守……”
簡凡示意著法警,頭也未抬,低著頭一直在寫著什么,麥燕摁了手印,被法警帶著先行一步,叮叮鐺鐺的銬鏈響著,出門的時候回頭看了還低頭寫著的簡凡一眼,那眼神俱是很讓人心酸的哀求,不過那人,根本沒有抬頭再看她。
過了片刻,整理著口供資料的楊鋒看著簡凡還在埋頭沉思,一會想、一會寫,有點不解地問著:“寫什么呢?我以為你審審這三個嫌疑人有什么稀奇的地方,怎么根本就沒問什么?你覺得他們說的是實話么?”
“拜托,楊組長,麻三娃看著穿警服的就哆嗦、耿金貴現在還神志不清,麥燕坐在那兒手都發抖,這情況下,還有什么可問的……哎楊組長,你們下手不比重案隊的輕呀?把人打成這個樣子怎么交待,是說躲貓貓、還是小時候受的傷,要不跳火車栽的還是海南旅游出的事?……哎,別說他們,我現在想著都后怕,要是我沒當過警察、沒有經過這些事,進來懵懵乎乎啥都不知道,被你們特警揍一頓,再車輪審上三天,估計我都得承認我是綁匪……”簡凡調侃的口氣,剛剛見過的這仨個嫌疑人,個頂個都是慘兮兮地樣子,即便是簡凡和這仨個有扒褲子揪毛的仇恨,也在這一時間化解了。
就是嘛,人家都落到了這步境地,還有什么仇化不開的。不但化開了,聽這口音,對特警突審的這種技術手段頗有幾分不滿,楊鋒知道簡凡忌諱什么,自嘲地解釋著:“沒辦法,現在法治還禁絕不了類似的事,必要的威懾還是需要的,簡凡你當過警察,難道這些事沒經歷過?怎么看你很反感。”
“不,正因為經歷的多了才反感,反銬吊死豬、熬鷹戰車輪,重案隊的拿手好戲,如果用到了真正的嫌疑人身上倒也無可厚非,不過如果搞成冤假錯案那就慘了……就公檢法常用的熬鷹審訊辦法,普通人能支持兩到三天就是奇跡了,就是*鐵骨也支持不過一周,而且這種審訊比拳打腳踢還狠;很容易引發突發性精神分裂和心臟猝死,甚至于出了事這種你們都不用為生理原因致死負責……逼著人認罪,可比抓住真正的罪犯要容易多了……”簡凡說著,最后筆劃完了,收起了筆,很深沉地看著楊鋒,這時候想起了很多人,傷痕累累的李威、喬小波,還有唐授清、齊援民,還有晉原分局失竊案跳樓的裴東方,那件事讓時繼紅和嚴世杰一輩子都心安不了,有時候傷人者往往到最后成了自傷,傷與被傷的雙方,都是悲劇。
“我同意你的說法……”楊鋒也觸景生情,一臉無奈地說著:“如果真的抓不到孔賓強,找不到人質下落,他們的日子會更難過,現在比以前好多了,我記得以前有些技術力量落后的分局出了命案,限期無法破案,一著急的局領導開會定兇手,拍桌子結案……呵呵……現實就是如此,不是你我改變得了的。”
“我從來沒有試圖改變現實,不過我在不斷地改變自己,如果有越來越多的人不斷改變自己,最終這個現實將會有所改變……好了,楊組長,我很欣賞您的敬業和專業,找人的事交付給你了,其實你也需要改變自己。”簡凡說著,話題轉回了不久前在會議室剛剛拍胸脯做的保證,一眨眼把燙手的山芋扔到楊鋒手里了,楊鋒一聽怔了:“耶?你自己當了上架鴨子,還不忘拖上我呀?”
“我是帶著你上慶功臺……很簡單的事,給你,咱們商量一下找人的事……”簡凡說著把自己在三個預審中間寫下的東西,楊鋒一看是密密碼碼的一頁,邊看邊聽簡凡解釋著:
“第一,孔賓強不缺錢,麥燕的長相也不次,倆人的新鮮勁應該還沒過去,所以也可以說不缺女人,這樣的話我覺得洗浴中心、什么小旅館、什么廉價的出租房可以不考慮了,在這種大案之前之后,他都不會冒險去這些地方,應該有一個固定的藏身之處。
第二,剛才和麥燕的交談你聽到了,先后開過不同的四輛車,豐田、別克、桑塔納還有輛越野,基本和民爆公司說的吻合,這些車從哪兒來,他總不能買一輛開兩天就扔一輛吧,除了韓功立提供之外,他還應該有來源,我覺得他可能是租的車,不管是找到來源還是找到租車的地方,都會對我們有所幫助。
第三,剛剛的談話我問到了倆人的私生活,你注意一下,從約會到倆人見面上床或者吃飯,這中間的時差都不大,根據這個劃個活動半徑,重點搜索中高檔小區的出租單元、單身公寓以及酒店類的住所,我想以他的身份和行為習慣應該出沒在這些地方。
第四,果樹場、興華小區、天龍大廈,都在大原西北城區,看來對這一片他很熟悉,甚至于再大膽一點猜測,這家伙行事作風這么大膽,說不定藏身的地方離這個區域就不太遠……把這些可能的細節捋完了,我想離找到他就不遠了……”
簡凡侃侃地說了一大堆,說得楊鋒頻頻點頭,民爆倉庫、嫌疑人預審,正像簡凡所說,凸顯出來的細節越多,對于這個嫌疑人的了解越多,除了認為時間太短之外,楊鋒倒絲毫不懷疑遲早能挖出這個人來。現在嘛,稍稍有點疑問也提出來了:“還有個問題,如果他已經潛逃、如果根本不在大原遠程指揮,我們即便是找到藏身之處又有什么用?”
“相信我,一定在大原……”簡凡笑了笑,解釋道:“你還是忽略了細節或者你對細節還有懷疑,其實對于有人雇傭孔賓強作案的事我絲毫也不懷疑,從他貌似大款的生活就看得出來,從他根本不去分贓現場也看得出來、從他現在還沒有出現我更看得出來……我覺得他之于幕后那個我們不知道的人,就像麻花、刺頭之于他一樣,也是隨時可以拋棄的棄子,找到他藏身的地方,沒準會給我們帶來意想不到的收獲……怎么樣楊組長,就像找韓功立一樣,再來一個意外,現在是我挑頭,找著了是你的功勞、找不著你們刁主任頂多說我徒有虛名把我趕回廚房當大師傅,你可以輕裝上陣不帶任何思想負擔……”
簡凡笑了,楊鋒跟著笑了,不知不覺地接受了簡凡給的這個簡單任務,接受得很坦然沒有一點逆反,而且根本不覺得有多難,說話著簡凡起身告辭著還要安排外勤的事,和楊鋒并肩出了預審室下了樓,王堅開著車接著簡凡上車,將上車的時候簡凡又想起什么來,返身回來很懇切地對著楊鋒說著:“對了楊組長,有件事不知道求你合適不合適?”
“什么事?說吧,我聽你指揮呢?”楊鋒笑著道。
“給麥燕找倆件衣褲讓她穿上。”簡凡提了很奇怪的要求。
楊鋒一怔:“麥燕……她可是害過你呀。”
“她已經罪有應得了………給她留下尊嚴吧,畢竟是女人。”
簡凡懇求著,楊鋒點點頭,看著謝過之后上車一路駛出支隊的簡凡,良久才笑了笑,自嘲地笑了笑,回支隊的宿舍找了一身舊衣褲直進了羈押倉,不過還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讓看守把衣服遞進了倉里,看著麥燕嚶嚶地哭著不迭地鞠躬謝著,心里微微地不知道被什么一種異樣的感覺感動著……
…………
…………
“過來……過來……王堅,我說你傻愣著干嘛呀?保持警惕性是對的,可你搞得這么緊張,怎么看怎么像賊頭賊腦……過來……”
簡凡不容分說,上前揪著還有點不好意思的王堅直進了食尚總經理辦,此時已經是晚八點半了,江師傅正和張蕓一起坐著等簡凡,一俟倆人進來,屋里這倆都站起身來準備走了。
“師傅,辛苦了啊,這倆天可全靠您啦,我得再為人民服務倆天……”簡凡先問候的江義和,老江倒巴不得簡凡還穿著警服呢,樂呵呵地看著簡凡有點眼熱,說了句放心的話先告辭出去了,知道發生了什么事,給仨人留下空間了,江師傅一走,簡凡把張蕓和王堅往一塊一拉說上了:“你們倆啊,從現在開始,扮成一對情侶……張蕓你大搖大擺回家,帶著王堅回你家,從現在到明天有人聯系你給錢,王堅要寸步不離。”
“啊?那多不方便?”張蕓一聽,臉色泛苦了。
“有什么不方便的,您看,這么個帥的小伙,便宜你了……”簡凡端著王堅的下巴擰著臉直朝向張蕓,把張蕓氣得直翻白眼,王堅這時候反倒臉有點燒了,不好意思地說著:“哥哎……哥,我…還沒談過戀愛涅?”
“那不正好,找一下初戀的感覺……我說你活得真沒勁,人家都婚外戀了,你還沒開始戀……怎么樣,讓張蕓姐教教你。”簡凡又指著張蕓,唆導王堅了,張蕓有點難為了拉拉簡凡:“哎……不方便,真不方便,我單身,帶著男人回家,這……”
“沒事……我保證沒事……”簡凡端詳了一番張蕓的很精明但并不明媚的臉指摘著:“放心,王堅的政治覺悟比我高,就你這長相我都把持得住,何況王堅!?”
“你……”張蕓霎時聽出來這話里味道餿了,一咬嘴唇放大了聲音指著簡凡頓足瞪眼叫囂著:“簡凡……我要跟你記仇!?”
“就是嘛……偶像哥你說話也太難聽了。”王堅立時和張蕓同仇敵愾了。
“嗨喲……看,已經站到一塊了,還說不合適不方便……再看這兒。”簡凡說著撩起了王堅的衣服一擰身,腰后別著烏黑锃亮的槍支,驚得張蕓咯噔了一下子,就聽簡凡指著嚇唬著張蕓說著:“這是保護你,你以為呢?不讓你摻合你非摻合進來,我差點都小命賠進去,你現在知道了這么重大的事,遲早有人找上你,到時候沒人保護怎么辦?反正就一個我、一個王堅,你得選個帶回家以防萬一……”
“算了……我信不過你,還是他吧。”張蕓霎時做了決定,拉著王堅出門,不理簡凡了。王堅在抉擇中勝出,得意洋洋地回頭做了個鬼臉。
告別了江師傅,一前一后兩輛車次第離開了寇莊店,一路尾追著直到回到了老軍營小區也沒有現跟蹤,讓簡凡是既有點放心又有了點擔心,遠遠地看到張蕓挽著王堅宛如一雙情侶回家,這才把車停著靠邊,摸索著進了對面的單元樓,摁著某間的門應,嘭聲開門直上了樓層,上了這幢樓的四層,敲響了四零三的門,門一開,閃身進去了。
肖成鋼、郭元領著重案隊倆個外勤隊員正在監視鏡里看著什么,簡凡進門把寇莊店里收拾回來的一摞盒飯放桌上招呼著大伙來吃,幾個恐怕早餓了,拆了包裝狼吞虎咽地吃著,肖成鋼卻還瞇著一只眼看得起勁,簡凡邊吃邊笑著道:“咦?成鋼你什么時候這么敬業了?這時候不可能有人來。”
“嘿嘿……我看對面那一對,正親嘴著呢……嘿嘿,沒準一會兒就要掏家伙來真格的。”肖成鋼邊看邊樂滋滋地說著。
“耶,這王八蛋,*上了,滾過來吃……”簡凡訓斥道。肖成鋼又看了幾眼才戀戀不含地回過身耒,邊吃邊繪聲繪色描述著,對面這幢單身公寓樓十七層修得頗為不錯,是小區后開發的,說是單身,其實放單的很少,起碼肖成鋼看到親嘴和摟著進樓的總有十幾對。
幾個爺們在一塊照樣的開著玩笑,郭元邊吃邊有點擔心地說著:“簡凡,這會不會來呀?我怎么覺得有點沒譜啊……”
“我也不知道,不過我想他們總該干點啥吧?這么大的秘密出來了,某些人能坐視不管?要不就是明天給錢的時候做手腳,反正這事不能掉意輕心,這伙人不是等閑之輩,到現在孔賓強都沒有出現,我一直覺得有問題。”簡凡說著,邊吃邊抿了口水,還不忘問問幾位前隊友味道如何,不過問也白問,自己現在和這些人也一樣了,吃到嘴里的就是飯,能咽下去的就是好吃,什么味道嘛,估計是說不出來了。
“你沒譜,你干嘛說明兒天亮找到人?你這不欺騙組織、欺騙兄弟們感情嘛?”肖成鋼不樂意撇了句,引得其他幾人呵呵直笑,那倆位雖然沒見過簡凡,可知道簡凡的大名,對于簡凡可不敢開這玩笑,神色里尊敬得緊。
“那可不一定,這兒守著,支隊的技偵楊鋒指揮著,外勤又有一百多警力輪番排查,我就不相信瞎貓逮不住只死耗子,更何況咱們的方向肯定是正確的……哎,你們別賴賬啊,下午你們可輸了,我可是找到嫌疑人而且說服反劫中心按咱們的思路來了。”簡凡翻舊賬了,這一下肖成鋼和郭元同時抵賴了,矢口否認,再說這嫌疑還沒怎么確定了,自然是不認賬了,簡凡笑著損了這倆人幾句,草草吃完喝了幾大口水,又是一天一夜沒休息好,重重地把自己扔在沙發,安排了兩句,先自睡上了……
辛苦,當然很辛苦,就像回到了千里追兇的那段最讓他值得回憶的經歷,剛剛躺下的時候一會兒想到了已經失蹤數日的楚秀女,不知道是生是死,現在沒什么怨念,就覺得這女人,很可憐,可憐得自己忍不下心來不去做點什么;一會兒又想到了爸媽,這事楊紅杏已經代為解釋了,簡凡沒跟家里聯系,生怕老媽訓起來沒完,實在影響心情;想到了爸媽又不由得想起了杏兒,糊里糊涂摸著手機準備給楊紅杏發個短信問候什么地,不過此時稍稍一放松下來,人困得厲害,倆眼皮直打架,短信沒寫完,手一歪,呼呼地和周公約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