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彪出任東三省總督的這個事從上到下都透著古怪,而且是古怪到了極點。
在清朝的歷史上,一個巡撫在上任之前沒到京師覲見皇上領承圣恩是很常見的事,總督則幾乎不可能,因為是控制諸省軍政大權的封疆大吏,在一方都是土皇帝。
慈禧太后也想召見宋彪,留宋彪在京師住上一段時間,細致觀察之后再作決定,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東北的局勢緊迫,地方流民百姓得盡快安頓,以免發(fā)生民亂,和俄國人的談判也要抓緊,不能讓俄國人繼續(xù)遙遙無期的占領東北,如果讓宋彪來一趟京師住上半個月,前后最快也得是兩個月之久,時間上肯定來不及。
此外,如果宋彪覺得朝廷是要請君入甕,擒賊先擒王,抗旨不尊,不肯進京覲見,那慈禧的臉面往哪里擱?
宋彪的東北新軍才是慈禧太后和滿清朝廷的心腹大患,丟了東北沒關系,朝廷至少還有關內,可要是宋彪帶著東北新軍造反,滿清朝廷還能擋得住嗎?
在這件事上,張之洞和袁世凱說的都是一針見血。
在接到清政府的電令后,宋彪本以為官服頂戴和官印至少要到11月份才能送到他手上,結果很是意外,就在宋彪著手在東陵衛(wèi)軍營附近設立臨時的總督衙門時,他就忽然得到消息,說是軍機大臣慶親王奕劻作為慈禧太后指派的欽差大臣親自到奉天府招安。而且已經(jīng)到遼陽。
這讓宋彪很是驚奇。不知道奕劻怎么來的這么快,他收到電報也只是兩天前的事。
因為對方已經(jīng)在昨日中午就到了遼陽,今天晚上就會抵達沈陽東陵衛(wèi),宋彪從早上就專門安排人負責迎接事宜,至少表面工作是得做足的。
奕劻來的太快,宋彪也算是猝不及防,何況此時還未從俄軍退役,隆重起見,他穿著一身藍黑色的俄軍高級將領的軍禮服,帶著褐色的薄皮革手套。造價不菲的鹿皮軍靴明亮可鑒,米哈伊爾大公代表沙皇尼古拉二世贈予了宋彪一柄鍍金的鑲嵌白色琺瑯十字的圣喬治軍刀,象征“最高貴的勇敢”,取代了原來那柄庫羅帕特金總司令官閣下贈送的黃銅柄圣安娜軍刀。
因為手里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宋彪一直是在東陵衛(wèi)火車站的另外一節(jié)車廂里等待奕劻的到來,并且利用這段時間和昨天抵達沈陽的舒方信談論遠東煤鐵公司股份化的問題。
到了事先確定的傍晚5點半時,遠處終于傳來火車的汽笛聲,宋彪這才暫停和舒方信的商談,帶著東北新軍參謀部的多位軍官從車廂里走出去。
奕劻來的太急,也不巧,因為大部分的宋彪本部都在遼中縣參加剿匪大會戰(zhàn),四個步兵團分開清剿二十多只土匪武裝,作戰(zhàn)規(guī)模幾乎涉及整個遼中縣。
所以,宋彪只能安排參謀一處的俄軍軍官出席迎接儀式。剛晉升的阿列克謝耶維奇.布魯西洛夫準將、馬爾托斯上校、帕基洛夫上校也應邀出席。
在火車站的月臺前列陣時,宋彪下意識的看了手腕上的手表一眼,意識到這將會是載入他人生歷史中的一刻,要不了多久,他就將正式成為東北王,成為各方承認的共主。
在清政府之前,俄國、日本、法國和英國都已經(jīng)通過不同的方式承認了這一點,清政府反而是最后一個反應過來,意識到他在東北絕對沒有其他對手可言。
火車緩緩停在宋彪等人的面前,等了大約幾分鐘的時間。垂垂老朽的穿著清王朝一品大員官服的慶親王奕劻才在別人的攙扶下,一步一顫的從車廂里走出來,這位老親王早已是銀須稀疏,臉上老人斑點點斑駁,眼神渾濁暗弱。
看起來就將是快死之人的奕劻在走出車廂。看清前方陣容的那一剎那,整個人徹底一震。眼珠子里布滿了恐懼的神色,他仿佛是直到這一刻才意識到宋彪到底是一個何等厲害的人。
看著身穿將軍制服的宋彪是如此年輕和冷峻,身邊站著那么多的俄國高級將領,胸口佩戴的各種勛章多如繁星,軍刀宛若純金鍛造,工藝之精湛炫目……此刻的奕劻的心臟就像是被人一刀子刺裂,嚇得有點想要躲回車廂里,不愿意面對這個現(xiàn)實。
現(xiàn)實是殘酷的,站在他面前的這位宋將軍已經(jīng)是公認的東三省僭主。
清政府可以不要東北,各國卻希望有一個能夠穩(wěn)定下來,確保各方利益都得到有效保護的東北,能夠實現(xiàn)這一點的人顯然不可能來自清政府,除了宋將軍之外再無第二個合適的人選。
奕劻還是來得太急了點,如果晚來一個月,宋彪就會從法國人那里得到一件特殊訂制的軍禮服,代表他作為東北新軍最高司令官的特殊權威。
除非是要去北京,宋彪基本就沒有身穿清王朝官服的計劃,他在東北,甚至他這一生里都只打算穿軍裝,而且從這幾個月之后,他就會一直身穿自己親自設計的軍裝。
無論是身材、外貌、著裝、氣質、年紀、權威……宋彪在各個方面都將慶親王奕劻震懾的顫栗不已,自慚形穢,憑良心說,宋彪才是此時中國最得出手的形象代言人,至少和后來的袁世凱、段祺瑞、吳佩孚等人相比,即便是從歐美的審美觀點來看,他也算是高大英俊和健康的典型。
怔怔的看了宋彪幾乎有十幾秒的時間,奕劻都沒有挪動一步,直到身邊的人低聲提醒,奕劻才仿佛是突然醒悟過來,這就要走上前,想要取出圣旨,又不知道該不該當著這么多俄國將領的面頒布詔令。
這讓他很是為難。他原本以為自己可以很神氣的在宋彪面前宣旨。然后代表太后老佛爺將頂戴花翎賞給宋彪。
宋彪抬起眼簾冷冷的看了奕劻一眼,直接就走上前伸出手和奕劻握手,道:“慶親王閣下,歡迎您到東北新軍的駐軍營區(qū)訪問,在下宋彪,東北新軍的最高指揮官。”
自我介紹一番后,宋彪親自為奕劻引薦俄國的多名高級將領,隨后就說道:“慶親王閣下,我們已經(jīng)為您準備好了馬車和歡迎晚宴,請您和我一起去軍營吧。”
奕劻怔怔的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在數(shù)千名精壯士兵的大陣勢前,他有點不知所措。
不等他答話,宋彪輕輕一擊掌,就已經(jīng)安排舒方德將準備好的馬車駕過來。邀請奕劻上了馬車,和他一起乘坐這輛黑色的馬車前往營區(qū)辦公所。
從頭到尾,整個行程安排完全被宋彪所控制,奕劻連說一個“不”字的機會都沒有,他怎么拖著老邁的身軀和恐懼的心理跟著宋彪的各種安排。
宋彪特意安排了西式的歡迎晚宴,只是在菜色上準備了一份很特殊的“花椒牛柳蓋澆飯”打發(fā)奕劻,宴會一直持續(xù)了兩個多小時才結束,將奕劻折騰的頭昏目眩。
在俄國將領都陸續(xù)告辭離去后,宋彪繼續(xù)邀請奕劻前往西花廳會談。
直到這時,奕劻才似乎是又累又昏的換過神來。終于喘了口氣,也覺得宋彪還是很重禮數(shù)的,安排的都很周到,給足了自己面子,至少前后的排場是很隆重的,就是累壞了他。
這一坐下來,終于從舒方德等人手里接過了一盞龍井茶,奕劻坐在矮榻上輕輕品畷一口,、才和陪坐在左側的宋彪感嘆道:“世人都說將軍乃是當今世上之年輕俊杰,神威蓋世。我今日算是真開了眼界,果然不假啊。宋將軍年紀輕輕便有這番的造詣,實在是不簡單,我也是佩服之至啊。”
宋彪陪著他一起喝茶品飲,神情不冷不淡的答道:“王爺真是過獎了。擱在大清朝,我宋彪也還只是一介草民嘛!”
奕劻匆忙道:“宋將軍不必擔心。我此番前來正是受了太后老佛爺?shù)牟钋玻H自前往封旨,原先有洋人在,我不方便宣旨,將軍,現(xiàn)在既無外人,那就上前聽旨領賞吧!”
說完這話,他就從袖口里取出一道黃卷絲緞軸子,正是清王朝的圣旨。
宋彪其實還蠻討厭此事,但也只能上前伏首領旨。
奕劻則徐徐打開圣旨宣讀,讀完才知道是慈禧太后的懿旨,因為光緒被軟禁,她的懿旨就和圣旨是一樣的,慈禧出手闊綽,上手就獎勵宋彪六千兩白銀,特賜二眼花翎和級同大學士的一品太保朝珠。
朝珠都是一百零八顆,珠子直徑越大,總長度越長就越尊貴,慈禧賞給宋彪的這串朝珠規(guī)格已經(jīng)是漢臣的極限,而二眼花翎在整個清王朝歷史中也只封了二十位大臣,上來就是這么高規(guī)格的賞賜,可見慈禧也是很用心的在招撫宋彪。
將這些御賜之物都親自托付給宋彪后,奕劻才將圣旨也一道給了宋彪,將宋彪扶起來道:“宋將軍,從今個起,您可就是咱大清朝的東三省總督大人,欽賜二眼花翎,加尚書銜,總督東三省等處地方兼管三省將軍、奉天巡撫事,此乃本朝歷來未有之的隆恩,還望將軍能夠明白太后老佛爺對您的眷愛之心,提攜重用之意。”
宋彪順勢起身,和奕劻道:“我自然是明白這個道理,還請王爺替我回稟老佛爺,就說我是個明白人,一貫敬忠愛國,只要微臣在東北一天,就沒有哪國敢入侵東北。若是他們敢來,微臣必定讓他們有來無回,若不能如此,微臣也無臉面活在世上,愧對太后老佛爺?shù)氖ゾ炻《鳎 ?
“好!”
奕劻終于算是緩過勁來,這才是他熟悉的一種氛圍和環(huán)境,讓他拿捏自如。
宋彪表了態(tài),隨即就主動請奕劻繼續(xù)和他一起坐下來,又和奕劻換一個話題問道:“說來也是好奇,我前幾日才收到電令,王爺怎么今日就到了奉天?”
奕劻笑道:“此事決定已早。我半個月前就秘密動身。因為太后催的緊,星夜兼程的趕過來。電令發(fā)的晚,只是朝廷之中對于盛京將軍的撤留之事還有許多爭論,如今自然是都知道了,趙大人也是朝中老臣,原本是要令他為東三省總督,為了安撫他,太后特意提他為協(xié)辦大學士,讓他安心輔佐宋大人操辦東北邊防之事。”
宋彪微微點頭,道:“原來如此。”
奕劻則立刻又將話題轉回來。道:“宋大人,我此次之所以來的急,也是要代老佛爺和您問上幾句真話,以你之見。你是否能和俄國人談妥條件,讓俄國人早日退兵?”
宋彪答道:“這個事情應該不難,我此前授銜俄軍步兵中將的時候,曾經(jīng)和米哈伊爾大公有過洽談,此人是俄國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弟弟,他和我談了一段時間,讓我感覺還是能說服俄國撤軍的。所以,這應該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我現(xiàn)在爭取的就是盡力讓俄國在半年之內撤兵。”
奕劻大喜過望,道:“如能在半年之內撤兵。宋大人已經(jīng)是為朝廷立下了顯赫之功,只是不知俄國人是否還要其他苛刻條件?”
宋彪道:“暫時還不清楚,我這段時間和俄國高官來往極多,但在一些過于敏感的地方,我和他們也是盡量避免交談過深。如今我是東三省總督,不能不交涉了,自然會全力和俄國交涉。”
奕劻感嘆道:“俄國人蠻橫無理,唯有靠宋大人神威才能鎮(zhèn)住他們,故而此時只能是全靠宋大人的周旋了,若是能讓俄國不提出過分的要求便可退兵。那便是宋大人對朝廷最好的回報和功業(yè)。”
宋彪平淡的喝了一口茶,道:“我心里明白,王爺放心吧,我目前估計不會是太過分的要求。最過分不過是又要割地,其次是租地。其三是賠款,我會盡力避免這三點。”
奕劻簡直是大喜過望。道:“那便是上上之功啊,宋大人,若您能不戰(zhàn)而屈俄,使之收兵而歸,朝廷必當重賞。”
宋彪笑了笑,道:“已經(jīng)賞的很重了,眼下是我報效朝廷和國家社稷之時,請王爺和朝廷盡可放心,但凡還能爭取,我一定會竭盡所能。俄國歷經(jīng)此戰(zhàn),損失慘重,國內也是民亂不斷,只要能曉之以理,說之以情,俄國必定是會退兵,只是這也不過一時之計,等俄國三五年后恢復實力,肯定還會繼續(xù)侵略東北,三十萬俄軍再次進入東北,不知道朝廷屆時如何阻擋啊?”
“這……?”
奕劻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過了片刻才自我安慰道:“俄國想必不至于會如此吧?”
宋彪挺奇怪的嗯了一聲,道:“既然王爺是這樣想的,朝廷也是這么認為的,那就當我沒說。我只說一件事,若是俄軍再次揮師三十萬南下,我寧可辭去官職,也不會負責此戰(zhàn),打不過的仗,我一貫是不會打的。”
奕劻頗為不滿,也是大驚失色的問道:“宋大人何出此言?宋大人乃是當今我朝用兵之大家,若是你不為朝廷死守遼東,朝廷任你何用啊?”
宋彪則道:“朝廷既無長遠之策,拖一天是一天,坐視關東為俄國人所占據(jù),我做這個總督有什么意義?”
奕劻辯解道:“宋大人此話差矣,關東乃是本朝基業(yè),豈容有失,如果宋大人有良策可以應對,還請直言無妨!”
宋彪道:“一是要加緊辦新政,抽調官員充實各府各州各縣,實施有效管理;二是設立開墾局,從直隸、山東等地抽調百姓民夫開墾關東,使得人口大增;三是讓我在關東自籌軍餉,三年之內練新軍十萬。有此三點,東北就可保住了。”
奕劻贊道:“宋大人所言甚至,只是珍惜民力,在三省籌辦新軍十萬恐怕是太多了,朝廷財政空虛,想必也沒有多少銀子可用,東北新軍若能辦到五六萬,大致也就差不多了。若是三省真的危在旦夕,朝廷可撥其他各省新軍前來支援。”
他自己心想,讓你在東三省練出十萬新軍,怕是連我大清朝廷都不保了。
宋彪也不介意,道:“五六萬也行,勉強保著沈陽坐等各省支援吧!不過,要說到新政的事,我觀趙大人并非是辦新政的人,還請朝廷另外換一人。其二,三省駐防將軍應該撤銷,換為巡撫,否則,我這總督和三省駐防將軍豈不是沖突的很厲害,大家都在內斗爭權,誰也辦不了實事,那恐怕就不太好了。”
奕劻一時為難,原本確實是談過換設三省巡撫,只是誰能真的信任宋彪,繼續(xù)留著三省駐防將軍就是要拖宋彪的后腿。用太后老佛爺?shù)脑捳f,三省有失不過是肌體之患,若是讓宋彪的宋北新軍坐大,那才是心腹之患。
奕劻稍作思量,答道:“此事容我回去之后再和其他諸位大臣商議,稟報太后之后再做定奪。”
宋彪聽著這番話的意思是感覺到不太可能,他心里就是一聲冷笑,說的難聽點,滿人現(xiàn)在是寧可丟了東北基業(yè),也不能讓他獨霸關東。
宋彪也懶得再周旋商議了,他不過就是要幾年的緩沖時間,等他立足穩(wěn)了,東三省該怎么辦都是他說了算,就滿清朝廷的那點破實力還不夠他在乎的呢!
他這個人一貫是不給臉的,當即就和奕劻道:“隨便朝廷怎么辦吧,我這個人素來是過一天算一天,當一天總督辦一天事,王爺都不在乎,我還在乎個什么勁呢?”
奕劻的臉色很是難堪,心中既憂又喜還傷,憂的是宋彪此人確實不通經(jīng)史,毫無報國忠君的想法,喜多是此人也無太大的報復和雄心,傷的是此人似乎也無心死保東三省。
他琢磨,如果俄國人哪一天揮師南下,宋彪要是真打不過,八成就直接跟著俄國人干了,絕對不會像其他官員那樣盡忠盡職。
這種預感讓奕劻很是氣餒,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