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騰向往
丁文醉了。
痛痛快快喝一場,真真切切醉一次。
楚婉玉扶著他到東廂后房歇下,望著醉態可掬的丁文,調皮捏了下他的鼻子,躊躇一會兒退出了房間。
屋外下起了雪,落雪無聲,如夜一般的靜,靜得讓屋內的人無法感知。
家宴已結束,楚叔仍端坐在桌旁,手里正拿著那塊青石,翻來覆去不知看了多少遍,卻仍瞧不出異狀,聽到掀簾聲,頭也不抬說道,“小行和石頭都醉倒了,這兩個兔崽子。”
“阿叔,您別責備他們了。在桑家塢,能喝下三大碗青紅酒而不醉的人不多。”
“這酒勁厲害啊!”楚叔談及丁文,臉上有了笑意,少了些嚴肅,“不過小文的酒量確實嚇人,一個人喝下了大半壇的酒。”
“在我認知里,從沒見他醉過,在島上甚至喝三大壇的青紅酒,也不醉。”
楚婉玉說得很認真,楚叔卻高興地笑了。
一個人從未醉酒過的人,在自己招待下卻醉了,這事的確令人心悅。楚婉玉猜她阿叔是這么想的。
“沒醉過的人,不知道酒濃。”楚叔說的并非楚婉玉所想,“一個人能痛快醉一場,未嘗不是一件愜意的事啊。”
楚叔的話不多,楚婉玉能懂。
楚叔離開了東廂,楚婉玉掩上了門,卻轉身打開了窗戶。
風,冷風吹進窗戶,吹在紅燙的臉上,拂動鬢邊的發絲,楚婉玉怔怔地望著窗外如墨般的夜幕,纖纖玉手卷弄發梢。
阿哥,在她心里、夢里,自然有著特別的意味。
但...在丁家阿哥眼里,卻僅僅是兄弟。
這點上,楚婉玉覺得非常矛盾。
風偶爾帶進了雪米,落在窗臺上。
下雪了,終于下雪了,明天還能走路么?真希望他永遠都在這山村中......楚婉玉輕輕囈語,早已過了花季年齡的她,仍少不了那份憧憬。
“篤、篤篤,小玉。”
楚婉玉聽到阿嬸在敲門,轉身去開門,見阿嬸抱著一床絨毛毯。阿嬸說山里天氣冷別著涼了,把絨毛毯塞給自己,帶上門走了。
怔怔地望著那扇門,楚婉玉咬了咬嘴唇。在想阿嬸那種笑,她突然覺得自己仿佛掉進了旋渦中。在桑家塢,每當丁文和桑木蘭在一塊的時候,自己總有從中插一腳沖動;可當自己和丁文單獨相處的時候,卻少了那份勇氣。
心里亂極了!
夜漸深,東廂房的燈已關上。在黑暗中,楚婉玉圍著那絨毛毯坐望窗外......
東廂后房,丁文做了個很怪誕的夢,卻是與楚婉玉有關的。在夢與現實之間變得夾雜不清,他驚醒了,努力許久才睜開迷糊的醉眼,但見眼前只有一片黑暗,下意識地摸了摸身邊,終于松了一口氣。
鬧想自己這是怎么啦,丁文低喃一聲抱著頭繼續縮進被窩里。被窩里有一股淡淡的芳香,直沖入鼻端。
雞鳴聲陣陣,霎時把寧靜的山村喧得熱鬧,應該是下半夜了吧。
丁文覺得口渴,喉嚨快燒著似的,想睡已睡不著了,撐起身子,才發現自己什么時候只穿著一條褲叉了。
哎......喝白酒的后遺癥,就是“片段健忘”--只記得喝下最后一碗,之后的事都想不起來了。丁文突然懷念在桑家塢,在這個時候可以輕易閃入空間,但他忘了一點,在桑家塢能喝醉才是怪事。
丁文不得不一手捏著額頭,一手緊包上被子,心想只要找到衛生間,喝口冷水也成。
地板是冰冷的,冷得腳板快發麻,丁文摸著黑走得蹌踉,摸到了墻壁,過了一會兒終于找到門,探著赤腳行過了門,卻聽到輕微的啜泣聲。
咦,自己該不會碰上了《倩女幽魂》的聶小倩了吧?丁文定住身子仔細一聽,那是小玉的聲音。
緩緩地摸到了東廂前房,啜泣聲愈加明顯,丁文舔了發干的嘴唇,問:“小玉,是你么?”
靜黙,黑暗中忽然沉靜了下來。
香味,熟悉的體香,丁文循著香味摸行過去,手觸到毛絨絨的毯子,慢慢地摸到了楚婉玉濕潤的臉,有冷冰冰的淚水。
“小玉,你怎么啦?”只是干渴的喉嚨,讓丁文說話聲音變得沙啞。
楚婉玉終于壓抑不住抽泣,卻也不敢放聲哭出來,她怕楚叔聽到。
如果是以往,她必定象鄰家的阿妹一樣,飛撲到自己懷中,反正自己也當了好多次桅桿了。丁文摸著身前幾張長椅并成臨時床鋪,鋪著一張薄薄的被單,坐到了楚婉玉身旁,清了清嗓子又問,“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楚婉玉哭了一陣子,終于開口說話。
“阿哥,你說‘女孩是屬于城市的’,我想是對的。人說女人是一朵花,花期那么短暫,所以要過得燦爛、美麗,而城市可以實現這個夢想,我不想一輩子都窩在這山邊海角,然后嫁人,平平凡凡過一輩子。我還年輕,還有夢想要追求...”
丁文靜靜地在聽,沒有反對,也無權反對,因為每個人都有追求自己夢想的權利,就算滄海也有沸騰的向往。
“我不想回桑家塢了,過完年后,準備到外面的世界走走,想到上海這個大都市去看看。”
“呃...你放心吧,虞姨他們有我呢。”丁文干澀地說,也許應該為這只百靈鳥飛出山村而高興,還是為離開桑家塢而失落,但做為兄弟姐妹來說,為她解決后顧之憂、讓她心無牽掛地去飛翔,這是自己能做得到的。
楚婉玉輕“唔”了一聲,似乎早知道丁文的答案。
倆人黑暗中沉默,丁文感覺到楚婉玉在冷得發抖,“傻丫頭!”主動將楚婉玉攬進懷中,將棉被捂得緊緊,感覺楚婉玉到那冰冷的手、冰冷的淚水,還有顫栗而柔軟的身軀,漸漸地雙臂變得沉重,聽到楚婉玉均勻的呼吸聲。
丁文一時沒了困意,頭卻還在痛,喉嚨還是那么難受。鄉下人說,牛吃了莊稼,羊去驅趕,結果落得雙雙不回頭。這一刻,丁文覺得自己就是那位牧羊人。
天亮了,丁文睡得正酣,被楚叔拍醒過來,可懷中的楚婉玉不知何時走了。
“今天就趕著回去么?”
“嗯,年底還有顧客要買魚。不過阿叔,我現在口渴得緊。”
楚叔高聲大笑說,“好,年輕人就要以事業為主,那就快點起床吧,時候不早了。但我要留小玉要在這兒過年,小文你可別不放心,反正年輕人來日方長嘛。”說著已往外走。
“阿叔,這這...那那......”丁文臉赦得不知說啥好,真是說不清、理還亂,只得匆匆找來衣裳,卻見一疊新衣放在一旁,不管那么多就穿上了。
昨晚的雪已將屋頂鋪成白色,院子的青石板還是那樣干凈,積雪已被掃成幾堆,堆在墻邊。
洗涮后,再喝上熱乎乎的湯圓,身子一下變得暖和,人也精神多了。離開前,楚叔挑選了兩只狼崽子,都用布條給掩上了眼睛,然后放到背簍里。他還準備了一些山貨,卻被丁文推辭掉。
丁文說道:“阿叔,我想和小玉、小行他們支個聲就走。”
“小行和石頭醉酒,沒到晌午不會醒的。”楚叔頓了下說,“嗯,小玉就在東廂后房里。”
來到東廂后房門口,但那門關得緊緊的,敲了一會兒不見回音,丁文便在門口喊了幾聲,仍未見開門,“小玉,我先回桑家塢了,正月若有時間你再到桑家塢住一住啊。”
丁文走了。
在東廂房那個窗口,一雙哭得紅腫的眼睛,默默注視著他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