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釵腳步飛快, 回到西廂后,臉頰還滾燙滾燙的,連忙喊鶯兒去拎一條冷水帕子來。
之前鶯兒只守在門外, 并未聽見范嬌杏的豪放之語, 只當寶釵在東廂受了氣, 一面飛快地拎了一條溫溫的帕子來, 一面急切地問:“剛才我就想問了, 姑娘怎么臉紅成這樣?是不是范夫人說了什么難聽的話?”
“沒有。”寶釵搖搖頭,用帕子捂臉,那些話她也不好意思對著鶯兒講出來。
范嬌杏的一番話, 讓寶釵深深體會到了姑娘與婦女的區別,薛氏還想讓她和范嬌杏多多接觸, 友好相處呢, 只怕是要落空了。
但愿范嬌杏平時講話不這樣, 不然以后是不敢私下和她聊天了。
……
又過了兩日,便是請客的日子。
陳太太帶著兒子陳佑名過來作客, 賈雨村把陳佑名請到前院書房招待,陳太太則由范嬌杏和寶釵一起請至后院。
陳太太今年四十歲左右,身材圓潤,看上去就很和氣的樣子。一進內院,她就趕緊笑問道:“不知老太太這會兒方不方便, 我想先去給她老人家請個安。”
“怎么會不方便, 老太太知道你要來, 一早就等著呢。”范嬌杏笑著回答。
進了正院, 給宋老太太請過安, 宋老太太早就被賈雨村特意囑咐過,并不會從門縫里看人, 她很和善地同陳太太聊天。
宋老太太年紀大了,精力不濟,實在不能長久陪客。陳太太也看出來了,正打算說些什么,范嬌杏搶著道:“陳太太不如去我那邊坐坐?”
陳太太趕緊說好,宋老太太笑著叮囑自己的兩個兒媳婦:“陳太太上門是客,你們要好好招待她。”
一路來到東廂,在外間坐下,秋月上了茶水和點心,范嬌杏趕緊請陳太太和寶釵用茶。
三人端起茶盞,各自喝茶。
范嬌杏趁喝茶的間隙,瞄了一眼寶釵頭上的那根步搖,心里又開始不平衡了。
明明是一模一樣的款式,區別只在于一個點綴著珍珠,一個點綴著玉珠子,范嬌杏就覺得寶釵頭上那根更好看。
之前還很喜歡自己這根步搖上的翠綠玉珠子,范嬌杏這時候又覺得它老氣了些。
粉色珍珠多顯年輕啊,看上去粉粉嫩嫩的,要是換到自己頭上,一定能顯得自己也年輕了一大截。
陳太太喝了幾口茶,放下茶盞笑吟吟地夸贊范嬌杏:“范夫人頭上的這根步搖真漂亮,珠子的水頭真好,一定很貴吧?”
剛剛還有些嫌棄它的范嬌杏立刻笑瞇了眼,能被商人太太夸很貴,這已經足夠說明步搖的價值了。
她撫了撫步搖,滿臉謙虛的笑:“我也不知道具體花了多少銀子,是前些天老爺送進來的,說是換了季,首飾自然也該換一換。”
“想不到賈大人如此貼心。”陳太太道,“秋日里滿目枯黃,看著這樣好水頭的珠子,讓人從心底里喜歡。”
范嬌杏心里更加得意,臉上笑容更甚。
陳太太夸完范嬌杏,又轉頭看向寶釵,笑吟吟地說:“薛夫人身上的衣裙真好看,是今年的新款式吧?”
寶釵沒有特意準備新衣服,身上穿的還是成親第二日穿過的那身紅石榴錦衣裙,說是今年的新款式也不為過。
寶釵笑著,柔聲答道:“上個月剛做出來的,這都是第二回上身了。陳太太你這身也好看,裙子的金邊鎖得真精致。”
“呵呵,這都是家里丫頭的手藝,讓薛夫人看笑話了。”陳太太客氣道。
范嬌杏雖然聽賈雨村的話,對陳太太也算客氣,不過她骨子里是瞧不起商戶的,因此言談間并不是太熱心。
寶釵沒有這些門弟之見,再加上陳太太有心捧場,兩人一來一往,從衣裙說到首飾,再說到冬日里的各色養身湯,聊得十分熱絡。
范嬌杏在一旁靜靜聽著,心里早就不滿了。
為什么不夸夸她身上這套衣裳?這才是特意趕制出來的呢。不像寶釵,見客也不知道穿新衣,實在是太失禮了。
陳太太沒想到寶釵如此好性子,不論和她說什么,她都能接上話,言談間笑盈盈的,讓人如沐春風,談興也更濃了。
一時不察,竟就冷落了范嬌杏,等陳太太發覺時,急忙補救。
“范夫人這一身也好看,我記得這種料子今年特別少,許多人捧著銀子都沒地方買。”
范嬌杏穿著一件雪青色撒花交領薄襖,杏色長裙,聽了陳太太的恭維話,范嬌杏又笑瞇了眼。
只是在看到寶釵一身石榴紅時,又在心里后悔,她今天應該穿大紅的才對,好壓一壓寶釵的。
陳太太見范嬌杏一味只笑,并不搭腔,便以為她不愛聽這些話題,忙扭頭說起另一件事來。
“下月初六,我兒子就要娶親了,到時兩位夫人若有空,還請賞臉來喝杯喜酒。”
“陳少爺要成親了?”范嬌杏有些意外,放下茶盞,盯著陳太太問道,“不知女方是誰家?”
“南街吉祥米鋪老板的小女兒,雖然是最小的,但那姑娘性子爽利,人又能干,不論針織女紅還是廚房里的事,她都很拿手。”陳太太說起自己挑的兒媳婦,那是一百個滿意,說得眉飛色舞。
自己的兒子自己最清楚,陳佑名一心只愛讀書,偏偏又考不上功名,像這樣的人就得給他配一個爽快利落的姑娘才好。
“哦,也算門當戶對。”一聽娶的不是官家小姐,范嬌杏頓時失了興致,神情冷淡下來,重新端起茶盞喝茶。
氣氛凝滯住了,陳太太臉上的笑意還來不及收回去。
寶釵見狀,趕緊接話道:“這樣也好,只要姑娘人好,比什么都強。將來夫妻同心,日子一定過得和和美美的。”
“是是,多謝薛夫人的吉言了。”陳太太心里感激寶釵打圓場。
這時,秋月悄悄從外面走進來,站在一旁。
范嬌杏抬眼看她,秋月趕緊使了一個眼色,范嬌杏便懂了,放下茶盞笑著請陳太太入席。
席間,范嬌杏也勸酒勸菜,看著禮數周到,實則透著一股虛假的客套感,讓人覺得生分。幸虧有寶釵在一旁時不時地引些話題出來,才不至于冷場。
一時吃畢酒席,前院的小廝過來傳話,說陳家少爺準備走了,問陳太太這里好了沒有。
陳太太連忙請辭,先進正院向宋老太太告別,然后由范嬌杏和寶釵一起將她送到二門處。
陳太太先笑著請范嬌杏空了就去她家玩,又拉了拉寶釵的手,笑道:“到了那日,你們可一定得來。”
“一定會去的。”寶釵笑著回答,范嬌杏只點了點頭,算是應下了。
送走陳太太,范嬌杏和寶釵對視一眼,然后齊齊笑了笑,各自回屋歇息。
范嬌杏回到屋里,端起茶盞猛灌了兩口,然后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揉著臉頰說:“這一上午,笑得我臉都要僵了。秋月,讓小丫頭打盆水來,我要洗洗臉。”
范嬌杏今日的妝容格外濃厚,時間長了臉上便有些難受,既干又癢,一共換了三盆水,才算把臉給洗凈了。
坐到梳妝臺前,抹了一層薄薄的面脂,看著鏡子里那張泛著黃色的面容,她發愁地嘆氣道:“要不要再涂點粉呢?”
不涂,臉上清清爽爽,她自己都覺得舒服。可是又擔心萬一老爺突然進來了,見到自己這副模樣,豈不是敗興?
秋月斟酌了一下,才勸道:“不如等午睡起來再上妝?”
夫人日日都頂著一張加工過的大白臉,秋月看了都覺得有些憋悶。
“行,就聽你的。”范嬌杏把手里拿著的粉盒放下,正要上床午睡,突然外面傳來小丫頭請安的聲音。
范嬌杏嚇一大跳,老爺怎么這會兒過來了?她一把抓起粉盒,還沒等打開便意識到來不及了,只好快步走出去迎賈雨村。
賈雨村坐在外間的椅子上,范嬌杏低著頭給他行了禮,然后站在旁邊。
“今天你辛苦了。”賈雨村言語溫和。
因為沒上妝的緣故,范嬌杏連頭都不敢抬,低聲回道:“不辛苦,老爺在外邊才叫辛苦呢。”
賈雨村見她有些奇怪,老是垂著頭是怎么回事?忙問道:“你怎么了?坐吧。”
“沒怎么,我不坐了,正想站一站。”范嬌杏哪里敢坐到他對面去,那豈不是會被看個正著嗎?
趁著賈雨村喝茶的功夫,范嬌杏仔細想了想自己上午的表現。
捫心自問,她覺得自己表現得夠好了,但凡事都不能想得太絕對,相比起寶釵的應答自然,她一徑只笑便顯得有些不足。
想到這里,她有些不安地問賈雨村:“老爺,我看陳太太走時挺高興的,她有沒有說些旁的?說起來,寶釵出自大家族,早年家里也是做生意的,和陳太太倒是挺聊得來。不像我,陳太太有時說起鋪子里的事情,我就不知該接什么才好。”
“今天勞累你了。”賈雨村放下茶盞,“陳太太說多謝你今日的款待,你坐下說話吧。”
范嬌杏暗暗松了一口氣,仍然不肯坐下。
賈雨村奇怪地看著她低垂的額頭,想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問又問不出來,因此也不多費心思猜想,起身道:“那你好生歇著,我走了。”
范嬌杏頭一回巴不得他快些走,聞言便忙不迭地說:“老爺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