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婆看了看賈雨村所指的方向,然后回過頭,詫異地看了他一眼,答道:“這個是忠順王發過話的,要二百兩。”
普通人一聽忠順王三個字,立刻就會后退,哪怕那里跪著的是仙女也不敢沾染一根指頭的。
更別提價錢這樣高,二百兩都夠在外城買一所宅子了。
賈雨村卻不怕他,反正已經打定主意要回鄉下,那里遙遠偏僻,只要自己不眷戀權勢,就算對方是王爺又能怎么樣?
“你是官牙,拉出來明碼實價發賣,你既開了價,只要我付得起銀子就能買走,對不對?”賈雨村定定地看著牙婆。
即使已經退出官場,但多年做官的官威還在,這么淡淡的幾句話讓牙婆不寒而栗。
她四處張望,留守的兩個差役卻看也不看這里,仿佛沒聽見這邊的動靜似的。
牙婆心想,自己只不過是一個小人物,犯不著在這里拿腔拿調,若這位爺一時氣不憤,吵嚷起來,吃虧的還是自己。
管他忠順王是什么意思呢,既然都把人拉出來了,多半也是想賣掉的。再者,多賣出去一個,自己的抽成也能跟著增加。
這么想好了,牙婆朝著賈雨村討好地笑了笑:“老爺說的對極了,只要您愿意出二百兩,她就是您的了。”
與榮國府一向不對頭的忠順王,這是在落井下石,故意刁難。
賈雨村暗暗嘆氣,從懷里掏出兩張百兩銀票遞過去,牙婆趕緊伸手接了,拿在手里細細檢驗真偽。
薛姨媽和香菱幾乎快要喜極而泣,立刻上前去攙扶薛寶釵。
鶯兒一直垂著頭,長時間的跪著讓她頭腦昏沉,忽然,她聽見太太的聲音。
“鶯兒,你松松手,把姑娘交給我。”
薛姨媽和香菱一左一右,把軟綿綿的薛寶釵從鶯兒懷里扶起來,鶯兒這才抬起頭,半瞇著眼,聲音微弱:“太太,我們可以走了嗎?”
“……”薛姨媽動作一頓,抿了抿嘴沒有說話。
香菱聞言,心里難受極了。
鶯兒性子活潑,從小就一心一意伺候薛寶釵,她和香菱的感情也很好。
香菱看向薛姨媽,試探著輕聲問:“太太,要不問問牙婆?”鶯兒是個真正的丫頭,想必牙婆這次不會漫天要價的。
薛姨媽咬咬牙,轉身去詢問鶯兒的價錢,牙婆回說只要二十兩。薛姨媽被這價錢嚇了一跳,她如今可窮了,二十兩也湊不出來的。
“你別當我不懂行價,像這樣年紀的丫頭,十幾兩就夠了。”
牙婆的神情滿不在乎:“這是從榮國府出來的,能和那鄉下出來的一樣嗎?愛買不買。”
薛姨媽不敢再說話,走回去和香菱商量:“要二十兩,我們哪有這么多錢?”
香菱聞言立刻解下自己的荷包,全部倒在手心數了數,共有三兩。薛姨媽長長嘆氣,也解下自己的荷包,兩處加在一起也才八兩,還差十二兩。
香菱低聲道:“我去問問賈大人,不管怎么樣,總要試一試。”
賈雨村聽了香菱的話,既不搖頭也不點頭,只問她:“就這一個了么?”
若對方提出還有一連串她相好的姐妹要贖,那他就沒辦法了。剛才光是買下薛寶釵,就已經花了兩百兩,剛從陳佑名那里借來的三百兩,瞬間只剩下一百兩。
“就這一個了。”香菱羞得臉通紅,她不知道為什么賈大人會待她這樣和善,但她是知羞恥的,也知道自己臉皮厚了些。
“那好吧。”賈雨村把自己之前的二十兩銀子掏出來,“快去,然后我們要盡快離開這里。”
此時忠順王不在,買了人就該立刻走,萬一晚些撞上這個兇神,還不知要出什么樣的變故呢。
香菱忙不迭點頭,等交過銀子,便和薛姨媽一人扶起一個,出了人群。
正值午后,日頭猛烈,鶯兒差點被曬脫一層皮,嘴唇干涸,雖然她能自己走路,精神頭看著卻不好,仿佛隨時都要倒下似的。
薛姨媽和香菱的狀況也沒好到哪里去,大半日滴水未進,薛姨媽看著賈雨村,滿心滿眼都是感激,再三再四地道了謝,然后四下一顧,茫然起來。
她該去哪里?她又能去哪里?
薛姨媽不禁打了個寒戰,天大地大,竟無她的落腳之處了么?
賈雨村為人體貼,料到這幾人怕是又餓又渴,再加上又有傷患,當務之急是先將人安頓好,再請個大夫來看一看,治一治。
街邊有一個小茶攤,賈雨村遞過去六個銅板,要了三碗茶水。
薛姨媽惶恐,道過謝才接過碗茶要喂寶釵,又對香菱說:“你和鶯兒趕緊一人喝一碗。”
香菱不肯,讓太太先喝,她來照顧姑娘。
結果,薛寶釵牙關緊閉,喂過去的水多半都流出來了,把中衣的領子都浸濕了,薛姨媽見狀,忍不住又想哭了。
賈雨村:“在路邊呆著也不是辦法,不如先去我家里,我讓小廝去請個大夫來看看。”
薛姨媽正愁沒地方可去,況且女兒是被賈大人買下的,按理來說,往后女兒就該是賈大人家里的奴婢了,她趕緊點頭應下。
賈雨村叫來兩頂轎子,薛姨媽曉得此時不是客氣的時候,趕緊抱著寶釵同坐一頂,香菱和鶯兒擠在另外一頂轎子里,而賈雨村主動提出自己更喜歡走路,在轎子旁邊護著。
賈雨村如今住在西平街上,一座半舊的小院子,這是他復起之前的房產,后來官越做越大,便嫌棄這里窄小,在內城較好的地段買了座三進的大宅子居住。
為了能早日順利辭官,再加上那些在皇上面前能說得上話的人,個個都是大胃口,等閑一點小東西哪里能打動他們,賈雨村不惜將那座大宅子也一并賣了,然后和家人搬來舊屋居住。
走了許久,終于到了家門口,賈雨村讓轎子停下,然后親自去拍門。
小廝雙福開了門,見是他家老爺便趕緊請安。
賈雨村吩咐道:“我記得廚房那頭還有幾間空屋子,你讓人趕緊收拾一下,再去請個大夫過來。”
雙福應了,看到后邊還跟著兩頂轎子,料想里面應該還有不知誰家的女眷,便急忙跑進去通知太太。
賈雨村如今的妻子就是當初對他三顧回首的范嬌杏。
雖然是繼室,能從一個丫頭搖身一變成為官太太,不僅她自己非常自得,也讓許許多多的丫頭祟拜仰慕不已。
范嬌杏聽了雙福的傳話,急忙吩咐自己的大丫頭秋月去整理屋子,自己則搭著另一個大丫頭春花的手,去外邊迎老爺。
賈雨村還有兩個妾室,一個是前頭太太的陪嫁丫頭,人稱劉姨娘;另一個則是嬌杏的丫頭,排到秋字輩,恰巧也和嬌杏同姓范,眾人不敢稱呼她為范姨娘,便改稱為秋姨娘。
這兩位姨娘聽見外面的動靜,不敢擅自出去,只立在各自的屋門口遠遠地看著。
香菱和鶯兒下了轎,心里俱都有些惴惴不安。
薛姨媽也跟著下轎,然后對著仍然昏迷不醒的女兒發愁,正打算喊那兩人過來搭把手,三人合力要將寶釵抬進去,賈雨村走過來說:“直接讓轎子進去吧。”
轎夫穩穩地抬著轎子,進了宅門,穿過照壁,便是庭院,院子里種著一顆柿子樹,如今正結著果,四周則是各式各樣的屋子,粗粗數來也有十幾間。
薛姨媽進門后飛快地掃了一眼,心里又驚又疑。
賈大人不是正做著京兆府尹么?怎么住在這么狹小的地方?
薛姨媽見識過榮國府的富貴氣派,況且原先自家在外邊買的宅子最少也是三進的,所以便覺得眼前這院子實在不夠看。
她居于內宅,消息不靈通,還不曉得賈雨村的現狀。
嬌杏笑著迎上來給老爺請安,又疑惑地看向薛姨媽一行人。
賈雨村先給轎夫指了個方向,然后才對她說:“你先去同娘說一聲我回來了,晚些過去給她老人家請安。”
嬌杏溫聲應下,也不嫌棄薛姨媽三人的狼狽不堪,柔柔地福了福身,等薛姨媽三人也行過禮,她才轉身往正房走去。
賈雨村的母親姓宋,住著三間正房,身邊有兩個丫頭玉歡和玉喜伺候著。賈雨村和范氏住在東邊的兩間屋子里,兩位姨娘則住在西邊,一人占一間,兩個小廝住在離大門極近的東南角的屋子里。
除了這些,僅剩下一個廚娘,因此空屋子也多。
原先,他府上的下人也不算少,只因前些天把積蓄悉數花光,又打定主意要回南邊去的,便將多余的奴仆都遣散了。
廚房位于院子的西北角,旁邊還隔出五間小屋子,李廚娘只住了其中一間,還剩下四間空著。
轎夫順著指引,一路穿過庭院,在西北角停下來,拿了賞錢才退出去。
薛寶釵被抬進屋,放在床上,賈雨村見她連件外衣都沒有,實在不像個樣子,再看看薛姨媽三人俱都是兩手空空,便對一旁候著的秋月說:“你去問太太拿兩套衣裳過來。”
薛姨媽雖然知道賈雨村一向和榮國府是極親近的,這種時候也不敢托大,連忙擺手,客氣地說:“使不得,隨便找套丫頭的衣裳就很好了。”
秋月在薛寶釵和鶯兒身上掃了一圈,心里有了計較,對賈雨村說:“老爺,只怕太太的衣裳這位姑娘穿不得,正好我那里還有一套未上過身的新衣。”
范嬌杏身材矮小,人又極瘦,薛寶釵個頭略高,豐韻娉婷,若真把太太的衣裳拿過來,只怕她不僅穿著短了,胸前也會緊得不能透氣。
賈雨村愣了愣,為了避嫌,他還沒仔細看過薛寶釵的容貌,聞言便點點頭:“那你去吧,再打盆熱水來讓她們洗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