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賈璉好懸讓秦三姑掐死,跌在了地上。馮紫英趕忙將他扶起來,只一只腳勾了勾,便將倒下的竹椅勾正了。乃將賈璉放在椅子上,與他揉揉胸口順氣。這會子賈琮早已自己爬了起來。
馮紫英又向秦三姑陪笑道:“當(dāng)真是誤會、一場誤會。全是小弟的不是,小弟不曾與璉二哥說清楚規(guī)矩。”
秦三姑嗤道:“你就這么巴巴兒領(lǐng)著人來了?馮紫英,莫當(dāng)我這里是窯子。”
馮紫英一疊聲兒道歉。
賈琮也幫著伸出兩只沒力氣的小爪子替賈璉順氣,又仰面問:“馮大哥,我哥哥可好?”
馮紫英道:“不妨事,只嚇了一跳罷了。”
半晌,賈璉方好了。只是這生意自然是做不成了。賈璉也沒臉皮再呆著,整整衣衫,強忍項間疼痛、雙足微顫著站起來告辭,偏仍忍不住悄悄多看那秦三姑幾眼。又喊賈琮。
賈琮口里應(yīng)了一聲,戀戀不舍的瞧著黑子,磨蹭半日方走了過去,乖巧的同三姑道別。黑子也知道他要走了,追到他腳邊蹭著不讓走。賈琮又不禁蹲下.身來,抱著它不撒手。
秦三姑環(huán)著臂膀道:“既是黑子喜歡你,來日再來玩。”
“謝謝三姑姐姐!”賈琮立時仰起小臉來,笑的陽光燦爛。“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流氓。”
“罷了,你見過幾個流氓?”三姑哼道,“你方才還說不曾見過黑子這么好看的狗。”眼角倒是不自禁笑開了。
“三姑姐姐,”賈琮又問:“養(yǎng)流氓要許多錢么?平日多少月錢可養(yǎng)一個?”
賈璉啞著嗓子喝道:“不準(zhǔn)胡言亂語。”
賈琮歪了歪小腦袋,一手撫著黑子的背道:“三姑姐姐,我們家好窮的。”
馮紫英“撲哧”笑出聲來。
“若是來你們家請流氓很貴,我們怕是請不起許多回。不若自己養(yǎng)些還好。”
秦三姑含笑道:“貴府自己養(yǎng)流氓?不怕折了名聲?”
賈琮嘟起嘴:“名聲是什么?可以吃么?”
秦三姑面色驟然沉了下來,屋內(nèi)登時如黑了天一般,賈璉才要說話,竟嚇得不敢說了。半晌,秦三姑才森森的道:“可以吃。”
賈琮立時問:“好吃么?”
肅靜了片刻,秦三姑忽哈哈大笑起來:“好小子!”乃回頭細(xì)細(xì)打量了他一番,“小三爺,想學(xué)養(yǎng)流氓么?”
賈琮使勁兒點頭:“想!”
秦三姑瞇起眼來瞧正尋靴子的馮紫英——方才跳過來救賈璉的時候靴子讓他自己踢飛了。
馮紫英搖頭道:“琮兒莫胡鬧,你不是還要考科舉給你二叔并老太君瞧么?”
賈琮奇道:“一頭考科舉一頭養(yǎng)流氓不成么?我也不能成日只練字的么,好無聊啊。”
馮紫英啼笑皆非:“待你長大了自然知道。”一面自個兒穿好靴子,整整衣衫,還把賈琮拉過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土,方與秦三姑告辭。
幾個人便就此別過。
到外頭上了馬,賈璉回頭望望秦三姑的小屋子,長嘆一聲,定定的瞧著馮紫英道:“往日也曾聽人說,我不如你。我素來不服氣。今兒,當(dāng)真服了。我委實不如你。”遂抱了賈琮,驅(qū)馬而去。才走了幾步,不得不拉了拉韁繩,扭頭問:“這路該怎么走?”
馮紫英哈哈大笑。
待回到榮國府門口,賈琮忙問門房:“可有人來給二哥哥與我送禮么?”
賈璉一路在思忖著今日這許多事,聞言不禁敲了他一下:“沒見過世面的小崽子,哪里就有那么窮了。”
賈琮嘟囔道:“人家本來就窮么。”
門房笑道:“有!賢王府里才來了幾個人,給二爺并三爺送了許多禮來,如今早送到兩位爺屋子里去了。”
賈琮歡呼了一聲:“賢王哥哥果然說話算數(shù)!”扭頭看賈璉:“二哥哥我先回去看禮物去!”
賈璉搖搖頭,才要罵他幾句,想起方才馮紫英都不敢與那秦三姑動手、他倒是敢踢那女人一腳——雖沒踢著;又感慨起來。半日才揮了揮手放他走了。
賈琮又歡呼一聲一溜煙兒跑了,還在后頭響亮的丟下一句“賢王哥哥是天下最好的好人”。
回到屋里,果然見炕上堆著半炕的東西。紅.袖幾個正圍著唧唧呱呱的說話兒,見他回來了忙迎上來,都奉承道:“三爺賺錢回來了。”
賈琮昂首挺胸走了進來,紅.袖一樣樣指給他瞧。“這是四匹上好的宮緞,有‘蟾宮折桂’花樣、有‘歲寒四友’花樣、有‘五福臨門’花樣,這個是‘獨占鰲頭’花樣。這是兩部新書、這是一套景德鎮(zhèn)出的書具。他們府里的大姐姐說了,有筆筒、筆架、筆洗、裁紙刀、墨盒子并鎮(zhèn)紙。這是兩匣子上用的寶墨。這是一個金項圈兒并一個銀項圈。爺可不許拿去花了。”說的眾人都笑。因笑指著一個盒子道,“這里頭竟是一百兩銀子。爺這回可賺大發(fā)了。”又道,“還賞了我們每人兩個‘筆錠如意’金錠子的荷包,每人五百錢。王爺真真是個有錢人。”
藍翔急了:“我今日出去了,可有我的份么?”
紅.袖白了他一眼:“如何少的了你的?你與紫光的都在我那兒呢,回頭自己來取。”
藍翔紫光忙一疊聲兒的謝她。
賈琮笑道:“竟送來這么多衣料子,我也穿不了這許多,你們都拿去做衣裳,也穿的光鮮點子,莫讓府里的人小瞧了去。”
眾人忙不跌的稱謝、各自分贓不提。
另一頭,賢王司徒磐從馮家出來,一徑入宮,先見了老圣人并太后,方往大明宮而去。大明宮掌宮內(nèi)相戴權(quán)聞報忙迎了出來,引著他進去面圣。
司徒磐進來行了禮,瞥見案頭堆積成山的折子,轉(zhuǎn)了個身懶懶的臥在貴妃榻上,含笑問:“三哥猜我今兒遇到什么了?”
圣人煩他,口里說:“少同朕搗鬼,朕沒功夫猜。”
司徒磐含笑道:“前兒聽馮紫英說的賈家那個近乎妖的小孩兒,我見著了。”
圣人頭也不抬看折子,答了一聲“哦”。
司徒磐從榻上爬起來,湊到圣人跟前笑道:“真真有趣,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折騰給馮紫英瞧的。興許還有我。”
圣人輕嘆一聲,撂下折子:“罷了,不聽你說完你大約是不會走的。”
司徒磐頷首:“很是。三哥,你且歇會子,只當(dāng)聽個笑話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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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示意戴權(quán)上茶來,司徒磐便將今日馮家所見細(xì)細(xì)說了一遭。
圣人皺起眉頭,半晌才道:“依著你看,賈璉是不知道的?”
司徒磐點頭道:“不知道。一會子功夫臉上換了十來種顏色,絕非作偽。賈璉才多大,依著馮紫英的話,整日不過算計著在采買上撈點油水、或是睡個漂亮的粉頭,旁的他還不敢。只是他們兄弟兩個仿佛都不知道,使人拿片子打點官司一事,賈赦是默許的。那個老混球偏還有這么點子聰明,自己不曾親自沾手,好處倒是拿的最多。只這一條,比那王氏強些。”過了會子,又說,“那個賈琮委實不像個三歲的孩子,在外人跟前大刺巴喇挑撥賈璉與他們家二房不虞。”
圣人笑道:“你當(dāng)年也是個小妖孽。他還不如你呢,你挑撥我與老大不虞可是背著人的。”
司徒磐做了個鬼臉兒,得意洋洋道:“親哥哥當(dāng)皇帝與那女人的兒子當(dāng)皇帝,哪個強?”
圣人含笑瞪了他一眼,又思忖了會子,道:“若是榮國府大房與二房斗起來,他們家倒是有熱鬧瞧的。依你看,這兩兄弟如何?”
司徒磐肯定道:“皆可用。”
圣人一怔:“可用?”
司徒磐因伸出一個手指頭,“賈璉懼法。以榮國府嫡長孫之身懼法,單單這一條便可用。如今那史老太婆偏心致他們兩房不合,便極為可用了。至于賈琮,”他嘿嘿笑了兩聲,“這個小東西膽大心細(xì)、肆意妄為,偏絕頂聰慧。懼法者必為法所束。有些事兒,唯有不懼法的才能辦好。”
圣人敲了敲桌案,問:“只是如何約束于他?”
司徒磐笑道:“俗話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這孩子雖小,倒是有兩個弱點已然顯露,極易約束。其一,不肯虧欠于人。如那個被史老婆子攆出去的小丫頭,他雖不認(rèn)識,卻是不肯讓旁人因他受過。另有,聽聞他與賈璉之妻日常并無往來。只因深信她腹中有小侄子,便出言相護。非是護著那小王氏,乃是護著九成壓根兒就沒個影兒的侄子。還有賈赦,他成日聽壁角,我是不信他聽不到下人議論賈赦的。偏他心里非認(rèn)定他老子是個好的,凡說他老子不好的俱沒聽進心里頭去。故此,此子第二個弱點便是……”他伸出兩個手指頭來晃了晃,慢慢說道,“重、情。”
圣人立時舒開眉來,含笑道:“重情就好辦,朕有一萬種法子讓他替朕賣命。”
司徒磐補了一句:“只是年歲尚小,若要用他,還有的等了。”
圣人點點頭,道:“既這么著,讓他入宮為皇子伴讀可好?也好施恩于賈家。”
司徒磐連連擺手:“萬萬不可。可待皇子們半大的時候與他交個朋友便罷了,那孩子決計當(dāng)不得皇子伴讀。俗話又說,學(xué)壞容易學(xué)好難。三哥,你只別不信。若將這個小兔崽子領(lǐng)進宮來,管保你有幾個兒子、讓他帶壞幾個。”
圣人瞧著他那一本正經(jīng)的模樣不禁笑出聲來。“罷了,不過是個孩子。”還是四王八公家的孩子。
司徒磐方欲問他那個賈家二房的女兒如今在宮里如何,忽然覺得沒什么可問的,便閉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