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陳氏半夜進了榮國府,次日起來賈琮便向眾人介紹道:“咱們院子里盡是爺們,沒個丫頭也不成。這是起.點,一位朋友給的,打今兒起當梨香院的大丫鬟,月錢依著晉江的來。”
旁人大約早得了他的話,竟一個個抱拳道:“起.點姑娘好。”
起.點忙翩然萬福:“萬萬使得不,各位爺好。”
賈琮道:“梨香院平素沒什么講究,我們只念書習武,日常起居的事兒你看著辦吧。”
起.點低頭應了。
賈琮遂伸了個懶腰:“廚房還不送飯來,吃完了還得去請安。”
才說著,廚房來了四個婆子,提著食盒來送早飯;眾人便在院中圍著吃了。賈琮因往賈母等各處請安,順帶向邢夫人討韓全回去玩會子。邢夫人樂得他喜歡韓全,自然應了,口里只囑咐韓全聽話,又讓賈琮“莫帶著他野去!”賈琮答應得極利索,抱了韓全一徑往梨香院走去,路上還說,“別整日寫字寫字的,你才多大點子?骨頭還沒長硬呢。念書咱們不著急,過兩年再念不遲。可以整天玩兒的日子可只有這會子。”一壁說一壁將他在懷里顛了幾下,逗得韓全咯咯直笑。
一時到了梨香院,眾兄弟見了他都笑:“哪里拐了個大胖小子來!”
賈琮道:“這是大太太養的兒子全兒,才四歲,瞧瞧,白白胖胖的像個小糯米丸子,可好玩了。”說著捏了人家孩子腮幫子一把。
起.點看見了立時從屋里出來,笑盈盈道:“好福相的小少爺。”
賈琮笑道:“什么福相,你直說好一個小胖子不就完了。”便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說,“這是我們院子的大丫頭叫起.點,你喊她起.點姐姐就好了。”
韓全乖乖喊了一聲,起.點忙不迭的應了。
賈琮又指著院子里的梅花樁問他道:“全兒玩不?”
小孩子哪有不喜歡爬些奇怪地形的?連連點頭。
起.點趕忙說:“他太小,爬那個恐怕摔了!”
賈琮道:“我看著他,摔下來我接著!男孩子就是得野著養,不然成日讀書寫字的身子骨兒好不了,動不動就得生病。你看我家珠大哥哥才活了多少年歲?”一壁說一壁抱了韓全過去,扭頭看著起.點道,“不知外頭有沒有粗麻繩編的大網子賣,買些來給這梅花樁四周安上,來日他自己爬著玩,縱掉下來也不會摔著。而且掉下來的時候會彈幾下,可好玩了!”
韓全眼睛一亮:“有么?”
賈琮道:“沒有就買麻繩來自己編。”遂將他放在梅花樁上立好,自己握著他的手,“來,走下一步!”起.點在旁瞪大了眼凝神看著。
韓全小爪子緊緊捏著賈琮的手小心翼翼抬腿邁向下一根樁子。樁子間的距離較之他的小短腿有點長,故而步子邁得頗大,若是他自己走非掉下去不可。如今賈琮在旁扶著,他只需把前腳踩過去,全從賈琮手上借力,后腳一蹬便過去了。賈琮贊道:“好棒!下一步!”
走了第一步,第二步就容易了,也快了些。梅花樁有高有低,不覺到了最高的那幾根,賈琮將胳膊抬起來方能撐住他的手。韓全也察覺此處有些高,不大敢走了。賈琮笑道:“不敢了?不敢就下來。”
起.點在旁道:“既開了頭就當走完才是。”
賈琮道:“一個小孩子哪里那么多啰嗦!踩這個本是玩的,不敢走不能硬走,會嚇著的。他還小,等他長大了膽子也會跟著長大,那時候就能自己蹦來蹦去不用人扶了。”
韓全聽了立時說:“三哥哥,我不敢走了!”
賈琮忙張開雙臂:“跳下來,哥哥接著你。”
韓全抬目看看他又低頭看看梅花樁,心里一怕、小腿兒一歪直掉了下來!賈琮像接個包袱似的將他抱了個正著,口里還笑,“抱個大枕頭!”韓全方才驚了一下,霎那間安全了,心臟狂跳,只覺極為刺激有趣,不覺咯咯笑了起來。
賈琮將他抱正了道:“算你小子運氣!萌兒在的時候我天天忙著念書,沒工夫陪他玩兒。”
韓全脆生生道:“謝謝三哥哥!”
賈琮問道:“要歇著吃點心還是接著玩?那邊還有橫梯,可以爬著玩。”
韓全爽利喊道:“接著玩!”
賈琮轉身抱他去橫梯處道:“這個也好玩,而且安全,沒事兒不會掉下來。”
韓全果然四肢并用開始爬,從這頭爬到那頭又爬回來,一直笑個不住,老半天不見累也爬不膩。賈琮命起.點搬了把椅子坐在下頭,手里捧本西洋物理書在看,倒也愜意。一時韓全有幾分累了,喊了聲“三哥哥”,賈琮便接他下來命洗洗手吃些點心。起.點忙不迭的打水取點心去了。他玩的這功夫其他兄弟有看書的有打拳的,除了起.點沒人看韓全。倒是茶水點心端上來的時候大家都圍了過來,七嘴八舌說閑話兒。起.點不禁羨慕道:“你們簡直比皇上還自在。”
賈琮道:“這話不對。皇上根本沒的自在好么?宮中規矩森嚴,舉手抬足要講究什么禮儀,能自在才怪!”
起.點頓覺言語不妥,忙垂頭道:“三爺說的是。”
倒是韓全忽然插話道:“三哥哥,你那日說假公濟私尋常的緊。可有法子讓大臣們不假公濟私么?”
賈琮道:“極難。須得皇上無情、無理、有法才行。”
韓全一愣:“怎么皇上要無情無理?”
賈琮道:“若想治理好天下,有許多事兒都得做到。依我看最要緊的便是法度。此中有四條要訣:有法可依、有法必依、執法必嚴、違法必究。聽著簡單,實在還沒有哪朝哪代能做到。世人都愛將情理法并在一處說,然律法之事卻是不能有情有理的。事先制定合情合理的國法之后,便只依法行事、不再依著情理了。上回我已告訴你,貪贓枉法的許多都是皇親國戚。”
韓全“嗯”了一聲;起.點在旁輕輕點頭,誤以為賈琮曾向韓全傳授治國之念。
賈琮道:“律法有個極大的好處就是震懾違法之徒,讓他們看到違法之后必有懲戒,使那些心中暗有違法之心卻尚不曾來得及做者不敢輕易違法。今有十個人犯了同一條法,其中九個皆依法處置了,唯有一個法外開恩沒有處置。那些有心違法的決計記不住那九個,而只會惦記那一個法外開恩的,琢磨他為何不受處置。”
韓全問:“那一個為何不受處置?”
賈琮道:“多半因為身為皇親國戚,也有旁的緣故。故此世人便會想盡法子去當上皇親國戚,以圖可以違法。若有旁的緣故,世人便會往‘自己也有’的那一頭想。例如法外開恩的那一位可巧會寫幾首詩,凡天下會寫詩的都覺得自己違法了也必能得法外開恩。”
有位兄弟在旁嗤笑一聲。
賈琮道:“別笑。這會子縱然有人提醒他,那位可以殺人不死乃因他是皇上的舅舅、與他會寫詩毫不相干,那人也不會信的。唯有到他自己殺人卻須得償命的時候才會相信。可惜那被他殺的已經死了,他縱償命人家也活不過來。故此,但凡有一例法外開恩,前頭那九例依法處置皆起不到威懾之用。”
韓全皺眉道:“我曾聽說,皇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怎么國舅違法不同罪呢?”
賈琮道:“因為那句話是說著玩的,實在皇子犯法不與庶民同罪,歷來如此。來日你長大了去讀史書便會知道了。”
韓全小眉頭擰得愈發緊了:“既這么著,天子為何不嚴守律法呢?”
賈琮嘆道:“因為皇上也是人,是人則有情。皇上也舍得不殺自己的親舅舅啊!說不定他舅舅自小極疼愛他呢?故此我才說,想當明君便不能有情么。”
韓全似懂非懂。起.點卻是明白的,不禁道:“倘若國舅嚴律己身自然無此事。”
賈琮道:“國舅那么多,有嚴律己身的自然也有惹是生非的。并非嚴律己身的就疼外甥、惹是生非的就不疼外甥,保不齊后頭那一位還更疼外甥些。”
半晌,起.點輕嘆一聲,問道:“那為何天子也要無理呢?”
賈琮道:“世間許多事站在不同立場道理便不同。所謂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實在各有其理。皇帝也不過是一個人,也有自己的立場,一旦講理、必然偏頗。一偏頗又回到前頭去了。同法不同斷,天下又得亂。”乃拍手道,“罷了罷了,本是來玩兒的,說這些不相干的做什么?橫豎當皇帝極辛苦可憐就對了。”
起.點聞言慨然道:“人人都想當皇帝,你卻說當皇帝極辛苦可憐。”
賈琮道:“權力越大責任越大。扛不住那么大的責任、就別去撈那么大的權力,強行爬上自己坐不住的高位早晚摔死。就如全兒這會子爬最高的梅花樁會害怕,就不必強行爬上去。”
起.點默然頷首,心中卻隱約一動,這話仿佛說的是東狩的那一位似的。
偏這會子賈環來了,一進院子便笑:“好熱鬧!”
賈琮道:“你來遲了,我們都快吃完了。”
賈環躥過來一把抓了兩塊核桃酥在手中:“分明還有!”
眾人便岔開話題,扯些池子里的水變成蒸汽變成云朵然后又下雨落回池子里的事兒。這個本是小孩子感興趣的,韓全睜著亮晶晶的眼睛聽著;起.點也覺得有趣,也在旁聽得津津有味。
這晚上三更,昨夜那人又來尋起.點。起.點便將白天之事細說了一遍,道:“我竟不知他是有心教導七皇子為君還是不欲他為君。”
那人聽罷連連點頭:“好小子!依著他的話當是不欲七皇子為君的,只是教他明理重法罷了。按說前頭有那些皇子在,今上已明言過數回要立二皇子,他這是早早教導七皇子莫向往太子之位呢。”乃捋著胡須嘆道,“若是各位皇子王爺自小都得了這般教導,天下何至于此。扛不住那么大的責任、就別去撈那么大的權力,強行爬上自己坐不住的高位早晚摔死。好、好!此子好的很。七皇子由他教導極妥當,比老夫妥當多了。”遂又問了些榮國府之事,只是起.點才初來乍到,不甚熟悉。
忽然外頭又是“嗖”的一聲,那人渾身一震,抬步就要出去,讓起.點拉住了。她擺了擺手,自己披衣跑出去。數位兄弟也驚動了,陸續出來,點著燈籠滿院子找。不多時便在樹根底下尋到了一支箭書。賈維斯先撿起來,轉手直交給起.點。起.點捏著那個有幾分猶豫,賈維斯道:“無事了,大伙兒回去睡吧。”眾兄弟打哈欠的打哈欠、伸懶腰的伸懶腰,嘩啦啦的全走了,只剩下起.點一人拿著箭書立在院中。眼見旁人都沒了,她方急匆匆跑回自己屋里。
才進門,那人已燃起蠟燭,道:“賈琮沒出來。”
起.點道:“我去瞧瞧!”遂將箭書交給他,轉身去賈琮屋里一看——那小子睡得四仰八叉,還打了小呼嚕!忙又回自己屋中,向那人苦笑道,“熟睡著。”
那人皺眉:“好生懈怠。劉公公不是叮囑過他要留神些的么?”
起.點道:“此子心寬。今兒還說我功夫高,有我在他高枕無憂。”
那人搖了搖頭:“七皇子可莫要讓他教出個懶散性子來。”乃指案上的書信道,“你瞧瞧。”
起.點拿起來一看,上頭寫著:“三日后正午,真無庵后山頂換人,少人不換、過期不候。”乃抬目向那人望去。
那人重重的錘了一下案頭,半晌才說:“劉公公實在要緊。”
起.點道:“晉陽郡主也要緊的很。”
那人道:“除了晉陽郡主還逃了一個小郡主。晉陽既出家為尼,這個年歲也生不了孩子,對他們沒那么要緊。劉公公對咱們實在要緊。”
“咱們能否設下埋伏?”
那人苦笑道:“真無庵不必說是他們的地盤,要論埋伏也是他們設下埋伏。再有,他們只射箭書過來,不曾與咱們見面商議,咱們又找不到他們在何處,沒法子討價還價。偏我實在沒查出來御林軍中有誰會是義忠親王余黨,反倒不便輕舉妄動。”
起.點默然片刻,問道:“既這么著,換么?”
“換。”那人道,“雖說咱們抓的人多,卻是他們占著上風,這一回合咱們認輸。況且我看晉陽郡主也委實什么都不知道。借機與他們頭領打探些話也好。”乃又叮囑起.點幾句,撤身走了。
起.點望著手中的箭與書信發了半日的愣方熄燈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