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西涼離開便直奔汴京城,並未在邊陲逗留,想必宮裡的人已然得到了消息,我幻想著,衆人高興迎接我的樣子,與冷月姑姑一路歡聲笑語,爲我的三年而感到由衷的高興??墒俏襾K不知道,宮中一場暗藏的陰謀,險些便讓我過不得這三年。
回到汴京城的那一天,距離我離開已然月餘了,九月的天氣已然是秋高氣爽了,滿目望去盡是金黃的色彩,成羣的大雁往南邊飛去,鴻雁當空,這自古以來便是吉兆,正陽宮外浩浩蕩蕩的佔據了許多的車馬,無數的女子並排著站在那裡,似乎要接受著什麼儀式,我頓覺得疑惑,忽而想到,元祐十五年,是選秀女的日子了,在我的記憶裡,似乎是有這樣的日子的,三年以選,爲了充實後宮,也爲了延綿子嗣,畢竟皇室以子嗣爲最大,我想著,父皇縱然是不願意,也拗不得祖母的意思吧。
忽而升起一股失望來,宮人們都這樣的忙碌,自然不記得我要回宮的事情了。那些站在正陽宮門外,鴉雀無聲只顧著照看自己衣裝的女子們,即將要奔赴的,纔是萬劫不復的刑場,而如今,她們卻是這般的趨之若鶩。我暗笑她們的癡傻,也爲我母親的命運而兀自的嘆息。黑壓壓的一羣人,看不見任何一人的真實面容,但卻不斷地有濃重的薰香氣息朝我襲來。
我們從正陽宮的側門進入,一路經過承乾殿到中宮去,承乾殿的選秀已然開始了,不斷地有宮人領著三三兩兩的秀女進到承乾殿中去,接受我父皇的選擇,可是我知道,真正選擇的,是我的祖母,淑太后,在皇太后死後,宮中最有威儀的女子,她纔是後宮的重心。
可是我的記憶裡,她一直都是站在皇祖母的身旁,沉默淡然的女子,彷彿所有的光環都與她無關,我費盡心力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到一個今日的她,竟然可以如此輕易便否決我母親存在的意義與價值。
中宮的大門敞開著,遠遠地便可以看見母親與槿湖站在門口,我高興的跑下車輦來,跑到她的身邊,她穿一襲品紅色側襟的錦緞裙衫,頭髮隨意的束在一旁,她的身上有淡淡暹羅花的香味,這是我自小便熟悉而喜愛的香味,前調幽淡,後調清冽,是所有的宮廷薰香都無可比擬的。
母親拉著我的手回到鸞鳳殿中去,那裡早就爲我準備好了午宴,只等著我隨槿湖一同去沐浴更衣了,便可以與母親一同進膳了。我夢寐以求的,我自小的第一次離宮,變這樣戲劇般的結束了,我看著汨汨流淌出溫泉水的鳳頭,鳳藻池中的牡丹花似乎開得格外的豔麗,一朵朵盛開在我的腳下,身邊,讓我不忍心去碰觸,就是這樣安然而熟悉的環境,我幾乎都要昏睡過去。
母親被軟禁,是帶罪之身,自然是不能參加選秀,但是除卻母后的三位在宮中頗有威望的三位庶母都要參加,她們自然是不能來中宮與我一同進膳,可是那又如何,有我的母親陪我,便足夠了。
午宴上,所有的菜色均是我的最愛,而亦是母親的最愛,我似乎遺傳了母親所有對於事物的喜好,除了劍術和性格,聽冷月姑姑說,母親的劍術是極好的,只是她從不會在外人的面前表露出來。
吃過了午膳,我便覺得有些睏倦,畢竟舟車勞頓,而我又沒有出過遠門,母親便送我回到環衍殿去休息,她坐在一旁陪著我,我躺在牀榻上,熟悉的穹頂和落地的簾幕,一切都讓我產生極大地歸屬感與滿足感,我幾乎睡去,又想要與母親聊些什麼。只記得我聲音細微的對母親道:“母后,兒臣看見西涼的南苑之主了,他真的是你的師兄嗎?母后,你說,父皇會不會把大遼攻下,這樣,即便是有無數的三年,我也可以不用離開了……”
等我昏昏沉沉的睡醒,才從宮婢的口中得知,我已然睡了兩日,我伸了個懶腰,看著殿外金黃色的光芒普照下來,方知這又是一日的黃昏了,我忙起身來。沐浴更衣之後,到鸞鳳殿中去向母親請安。卻見了滿滿一屋子的人,卻是諸位庶母,遼妃、賢妃、還有我並不十分相熟的蕭淑妃。她們似是與母親談論著什麼,乍聽下去,彷彿是與前幾日的選秀有什麼關係,我也只是裝作不關心,跑過去向她們一一的請安,她們見我氣色很好,也各自十分的高興,但是並不與我聊和親路上的事,彷彿這是什麼禁忌一般。
我不便再繼續留在殿內打攪她們的談話,便一個人跑到裕祥園裡去,天色已然暗下來了,遠空,一輪清淡的弦月已然出現了。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往日的平靜,但是我卻並不十分的高興了,如預想的那般。
再過三日,便是宮中大擺筵席的日子,爲的是慶祝新入宮廷的小主,她們將暫
時被安排在儲秀宮的各殿中,等待著父皇的寵幸,然後由後宮安排更加尊貴的宮殿,但若是沒有受過恩寵,便要一生居住在儲秀宮,永遠都沒有出頭之日了。終老宮中,便是宮中女子最大的悲劇。
翌日,去棲霞殿給祖母請過安,便一人跑去東宮找元符,自從我回到宮來便一直沒有見到他了,心中不免十分的想念,其實,我想見的還有一人,便是陸子風,他一定知道我的歸來,可是卻沒有幾乎相見,而我做的,不過是創造些機會而已。汴京城一切一切皆是我熟悉的場景,瓦肆酒肆之間人潮涌動的畫面,因著我重回到這裡而變得不在那麼繁雜,我開始喜歡這一切了,因爲它們是真實在自己身邊的。
東宮的羽林衛換成了我並不熟識的面孔,但他們卻是知道我要來一般,在我還沒有亮明身份的時候,便對我放行,我知道,這一定是庶母的安排,果然,她一早便在庭院中等我了,她身旁的桌子上放著這個季節裡我最喜歡的大麥茶,我愉悅的走過去,一飲而盡,每次我從宮中跑出來,庶母一定會給我準備一壺應季的茶水和幾碟小食,她是由衷的關心我,並不摻雜半點的虛僞。
我吃過了幾塊糕點,便要起身去書房找元符,誰知庶母竟然將我喚住,對我道:“靜宸,你今日不可見元符,他正準備你父皇不日就要考他的題目,你若然想他,改日我帶他去宮中與你相見?!蔽野胄虐胍傻狞c點頭,復又坐下來,與庶母隨便的聊些話題,我並不知道庶母阻止我去見元符的真正原因,只是如果可以,我寧願選擇我從未去見過元符,這樣便可見不到陸子風,便可省卻日後的許多麻煩和煩擾。
從東宮出來,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緊張與慌亂,儘管庶母沒有講明這其中的緣由,可是少年心事敏感如我,又怎會猜不到這其中的點滴呢,她不過是要阻止我與陸子風的相見,如今我是待嫁之人,我不能與大遼北院大王之外的男子有任何的關聯與糾纏,而陸子風,原本以爲再不會相見所以才能寬容待我庶母,此刻亦不能保持原有的態度不變了。
可是少年時執拗的心事,豈是這一次兩次的阻撓便可以阻止得了的,越是被阻礙,越是想要相見,我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思索法子與他相見,可是,卻總得不到他的迴應。我開始害怕起來,彷彿是七年前他突然的離我而去,而這一次,又是一次重蹈覆轍?
爲了慶祝新入宮的小主們而進行的宮宴在承乾殿舉行,隔著很遠的距離依然可以聽到承乾殿傳來的絲絲絃樂,扣動著我並不平靜的心扉。我與母親坐在一輪明月下的鳳棲亭中,俯瞰整座中宮和遠處的承乾殿,正陽宮上掛滿了流光溢彩的宮燈,照亮了整座紫禁城,可是這樣的明亮,卻並不屬於我們。
我取了宮人們爲我新制的七絃琴來,爲我的母親彈奏樂曲,深秋夜晚,涼意襲人,槿湖拿了斗篷來給我和母親披上,便坐在一旁,靜靜地聽我彈奏。新琴的手感並不好,我與它磨合許久,方纔流暢的彈出旋律來。
“花在此時落,月在此時圓。人間天上,歌起舞飛旋。鳳鳥還巢,更無狼煙,寂寞了美嬋娟。波涌萬種纏綿,海底倒映天。不教浮雲將月蔽,心想太平萬萬年。我有霓裳風吹動,水起漣漪歌撫平。雲藏潛龍,月隱寒宮。雲鬚染彩,月灑光暈。彩雲追月,雲掩秋空。月沾涼意,雲載清風。才現歡欣,又惹愁生。此憂誰解?誰是知音?且飲此杯,共語昇平。良辰易逝何如夢?!?
這一曲似乎彈進母親的心中,她竟然隨著曲調輕聲的合唱,從來都沒有聽過母親的歌聲,今日得聞,恍若九天下凡的仙女一般,耳中不絕如縷全是這般悠然淡雅的歌聲,我似乎是受到了鼓勵,彈得更加起勁了。長月當空,並不如料想中的團圓,可是那又如何,不去想三年的期限,我便還是母親膝下的女兒,她安好,我便安好,我們一同度過自己的小歲月,不去顧及宮中那些爾虞我詐的爭鬥,何樂而不爲?
也許是我們的琴音與歌聲太過動人了,竟然吸引了原本赴宴的六安王。他一襲素青色的側襟長袍在身,眉宇間盡是無限的遐思,手中的紫竹笛早已按捺不住的樣子,我憶起七年前那一次的彈奏,在衆人面前,他便是與我想和,突然間來了更深的興致,不停地變換著樂曲,可是他卻總能不差分毫的跟上我的節奏,與我應和,我終於不再與他似是爭鬥了,而是彈一曲舒緩的《小重山》,山一重,水一重,多年以後,當我重新回顧那一段歷程,便清楚地瞭解到我那時幼稚卻又令人同情的想法,我亦不過是向藉著我的琴音,引起父皇的注意罷了,我最不願做的,便是被人忽略,
而六安王,不過是充當了我一次自私的工具而已。
“花院深疑無路通。碧紗窗影下,玉芙蓉。當時偏恨五更鐘。分攜處,斜月小簾櫳。楚楚冷沉蹤。一雙金縷枕,半牀空。畫橋臨水鳳城東。樓前柳,憔悴幾秋風?!睒乔氨揪蜎]有了什麼飄揚的扶柳,只見楚楚冷靜的寂寞庭院和寂寞之人而已。
或許也就是那一次,我看到了六安王凝視我母親的雙眸,是那樣的深情而輾轉,但又極近的隱藏,不想要別人洞悉他的思緒一般,我想到了陸子風的雙眼,自我回到京城,便再也沒有見過他了,想到這裡,我不由得伏在母親的膝前嚶嚶的哭泣,或許連我也不知道我爲何會哭泣,是因爲沒有與他相見嗎?我似乎開始混亂了。
元祐十六年,自我回到京城,已然許久沒有見到陸子風了,他彷彿是人家蒸發了一般,我也經常去到東宮去,只是庶母不再阻攔我與元符相見,我知道,因著我的到來,陸子風又被放逐了,我開始懊悔自己不應該這麼輕易地便把自己的心思透露給別人,然後讓他去承受這一切的後果。
我也經常會偷偷地跑到承乾殿的外面去看父皇批閱奏章的模樣,他一定是忙到忘記了,自我回宮便沒有見過我一次,但是不要緊,我可以這樣靜靜地、遠遠地看到他也是一樣的,就像藍姬庶母,我一直覺得藍姬庶母的愛,是最偉大的,因爲是根本不奢求回報的愛。
日子依然這樣一天又一天,宮中的人事仍舊與我們沒有半點關係,那位小主被晉爲妃嬪,那位妃嬪小產,那位妃嬪因爲妒寵而被打入冷宮,還有前朝的政事,彷彿都與我們相隔在不同的空間,我開始很享受這種生活,而不是因爲被忽視而懊惱,或許這是我父皇愛母親的方式吧,否則,母親一定會被這些事情煩得焦頭爛額,又怎麼會像現在這樣整日的陪在我的身邊,即使是看她冷靜的做著並不熟練的刺繡,我依然感覺到幸福。
這一年的冬天,伴隨著一場突然而來的大雪而驚醒了所有在後宮中萎靡不振的人的內心,大家開始猜測,這樣不同尋常的大雪,似乎是什麼不祥的預兆,儘管欽天監曾經不止一次的奉了父皇的命令出來闢謠,可是依然謠言四起,後宮之中人心惶惶。
本朝本就是內憂外患,如今雖然暫時沒有外患,可是仍舊由各方勢力爭執不休,從未停止,雖然勢力最龐大的六安王客居宮中多年,可是誰都知道,他不過是爲了要替皇太后守孝而已,時間一過,再發生些什麼事,便不得而知了。其實,我最恐懼的便是六安王了,從他的眼神裡,我總能看到不安定的因素存在,彷彿在等待一個可以一舉呈現在衆人眼前的契機,而這一切的希望,似乎都有一個看似並不明確的目標,那邊是我的母親,儘管後宮總有謠言傳來,可是,我從來都只相信我一人的直覺與判斷。
連綿兩日的大雪,把整個中宮,整個紫禁城都籠罩在一片冰天雪地之中,外面就連宮人們的身影也很少相見了,大家都躲在各自的宮殿中,吃著積攢下來的食物,再不與外人打交道,各自是門廳緊閉。我們中宮亦是一樣,母親囑咐槿湖不要再去內務府領日常的用度,畢竟宮裡儲存的可以一直用到第二年的春天,我們就這樣呆在中宮裡,感受著難得的整個世界的寧靜。
到了第三日,雪終於是停了下來,外面的積雪足以漫過人的腳踝,天氣依舊是一副陰陰沉沉的樣子,我與槿湖姑姑、微芳和樂依和一衆宮婢穿著厚厚的棉衣,拿著掃把將回廊上的積雪清掃道一旁去,偶爾一陣冷風吹過,把那些雪粒復又打到臉上去,依舊是深深地寒意,我幾乎都不能呼吸了。
這一日,內務府的人親自送了新的棉衣棉被來,捻金銀絲滑絲線錦被,潔白獺兔水貂皮毛溜絲的大氅,件件都是宮中絕好的東西,這是父皇遣人送來的,暗中送來,並不能驚動外人,我高興於父皇並未將我的母親徹底忘記,可是又爲母親的處境而感到蒼涼。
歲末,很快便是新年了,自我們被軟禁,似乎便沒有與宮中的人一起度過了,即便是我們再爲自己身處的寧靜而感到愜意,在這樣本該熱鬧的時刻仍然會有巨大的失落感和無奈,但是這一切卻並不能有所改變,其實按著宮中的禮儀和我此刻的地位,我是可以出席宮廷宴會的,我雖然未與遼國北院大王真正的完婚,可是我身上攜帶的璉沐蘭亭玉芒簪昭示了我的身份,但是我並不會去參加,我怎麼可能讓我的母親在這樣的夜晚連我的陪伴也失去了。
我從來都不是貪戀虛榮的女子,可是,我依然嚮往承乾殿熱鬧的宮宴,我知道,陸子風一定會在宮宴之上出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