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紫禁城東南角的山嶺上,是一片金黃色的稻田,風吹起來,高過我身體的那些稻田總是掀起一陣又一陣的浪濤,格外的好看。我六歲的那一年,元祐八年,母親同遼國的王后一樣,剛從病痛之中恢復過來,依然沒有缺席那一日的起耕。母親對我說,這一點小病,怎麼會難得到她,自我的父皇進宮之後,年年起耕,她沒有缺席過。
我站在她的身後,由槿湖照看著,她給我一些細小的種子,我一一的灑在泥土中,然後我身後的宮婢便用腳踩實,然後澆水。我還記得那一日的太陽格外的明媚,彷彿經歷的冬日的蟄伏之後而變得異常的耀眼,而陸子風亦與我同行,他淡然的對我說道:“王者以民人爲天,而民人以食爲天,知天之天者,王事可成,不知天之天者,王事不可成。”我靜靜地聽著他娓娓道來,雖然並不瞭解這其中的深意,可是幼小的心目中已然對他產生了不同於常人的感覺。
陸子風繼而說道:“皇室起耕是自本朝開國以來便立下的規矩,凡有地牧耕者,務在四時,守在倉廩,國多財則遠者來,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我只顧專心聽他的話,卻忘記了腳下的路,不由得狠狠摔下去,槿湖慌忙去扶我,母親扭過頭來看著我,對我道:“一心不可二用,二用必會摔跤。”我看著母親從未表現出來的嚴厲而苛責的面容,不由得低下頭去,急忙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泥土。
而今再想起來,卻又是久遠以前的事情了,想這些的時候,我正與王后並肩騎馬奔馳在塞外的草原之上,滿目望去盡是一片綠色,天邊的雲朵極低極低,彷彿就在自己觸手可及的地方,空氣中瀰漫的盡是自由的氣息,天高雲闊,我幾乎可以恣意的馳騁了。
參加過踏青的儀式之後,我與芳淳一同乘一葉扁舟去賞花,與我們同行的,還有南院大王耶律清,他站立搖晃的船上,吹奏一曲《小重山》,低沉而回環的旋律在我的腦海中散開來,再也不肯散去。
“春到長門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開勻。碧雲籠碾玉成塵。留曉夢,驚破一甌春。回收花影壓重門。疏簾鋪淡月,好黃昏。二年三度負東君。歸來也,著意過今春。”芳淳並不同樂理,聽來只覺得雲霧繚繞一般抓不住頭緒,但是我卻實實在在是沉醉其中的,猶記得當年藍翎王便喜歡吹奏這樣的曲調,《小重山》,不是這一闕,但其中的悲涼無奈卻與此一般無二。
清冷哀怨的曲調,著實打動聽者的心靈,在這樣的午後靜靜地聽來,如泣如訴,縈繞不絕。一曲吹畢,扁舟已然在河邊靠岸,耶律清首先跳上岸去,伸出手來,將走在我前面的芳淳扶上案去,然後重又伸了手來接我的時候,卻被我輕巧的一閃,躲開了,我看他滿臉尷尬卻有無所謂的神情,心裡不由得微微一顫。
低矮的花樹開滿粉色的花朵,一陣風吹過,那些枝椏上的花朵紛紛的落下來,厚厚的撲滿一地。芳淳開口道:“可惜了南院大王這一曲了,若是姐姐帶了七絃琴來,豈不是更好,也能圓了姐姐與南院大王的合奏的心願?”我微微笑著,只是看著周圍低矮的花樹,並不說話。
芳淳繼而問耶律清,道:“王爺,若是方纔我與姐姐一同跳入水中,你會先救誰呢?”我道:“你怎麼問這麼無趣的話。”但是心中卻暗自的期待著耶律清的回答。
芳淳又道:“這是無趣的話,不過是打發時間的玩笑罷了,你說是嗎,王爺?”耶律清轉動手中那一隻古簫,說道:“自古以來便沒有兩全之事,如若真的陷入這種兩難的境地,那麼我會先救夫人,畢竟夫人一屍兩命”,說罷看了一眼芳淳已然突起的小腹,我掩嘴而笑,他繼而說道:“這之後,我會與王妃一同赴死。”我並不理會他說的話,直直的朝前走去,感覺到芳淳似乎與耶律清留步私聊幾句,但是卻並未在意。
“芳草綠野恣行事,春入遙山碧四周;興逐亂紅穿柳巷,固因流水坐苔磯;莫辭盞酒十分勸,只恐風花一片紅;況是清明好天氣,不妨遊衍莫忘歸。”我手執一片落花,不由得感嘆幾句,語落便聞得耶律清拍手叫好的聲音,道:“王妃才情果然非同常人,今日本王算是得見了。”我微微低首而笑,說道:“王爺誇獎了,在宮
中,像我這般會吟誦些詩詞的帝姬不絕如縷,與她們相比,我不過是蒲柳之姿罷了。”
“幾宿春山逐陸郎,清明時節好煙光。歸穿細荇船頭滑,醉踏殘花屐齒香。風急嶺雲飄迥野,雨餘田水落方塘。不堪吟罷東回首,滿耳蛙聲正夕陽。”
耶律清繼而吟誦道,我擡頭看向他,微笑著道:“王爺果然也精通詩詞,若是在我們大宋,可以奪得狀元頭籌了。”
一旁的芳淳見我與耶律清相聊甚歡,似是忽略了她,不由得臉上露出一抹不悅的神色來,我便道:“折騰了許久我也累了,我們就回去吧,況且芳淳懷有身孕,不能久站。”芳淳隨即便露出如釋重負的神色來,我看著她一襲嵐媛藍色水霧裙,腹部已然隆起,不由得心中一陣酸澀。卻不得不忽略它,畢竟這是既定的事實,或許,所有關於愛情的遐想都要讓位於現實,我不過又要經歷我的母親的命運了吧。
春日深深,整日呆在王府中,不覺便倦怠下來,或許是並不適應遼國的氣候,整整一個冬天都呆在房中,如今不過是吹了幾下春日裡明朗的稍帶涼意的風罷了,竟然就無端的病起來。閒來無事,便彈奏些曲調,也並不理會哪一天芳淳胎動了,或者哪一天又受了寒氣,似乎除了我的蘅蕪居,整個王府都是一片混亂的。
就這樣萎靡的度過了異國的第一個春季,我的病在夏日來臨的時候便漸漸地好了,但是天氣卻炎熱起來,我便更不想出門了。只是遼國的夏日並不與大宋一般炎熱到極致,呆在房中,仍舊是清涼一片,倒要披一件輕紗薄衣才行。這一日過了晌午,便帶著流川、流蘇一同玩我從京城帶來的葉子牌,玩了許久,才漸漸地困了,時間果然是很難打發的,昏昏沉沉睡夢中,彷彿是看見了陸子風站在我面前的樣子,只睡了一半便驚醒了,看外面,黃昏日落,一片金黃。
自從芳淳懷孕,耶律寒便很少來我的蘅蕪居了,我雖心中有怨,但終究覺得這本就是我虧欠芳淳的,總要還她纔好,便一再的忍耐下來。我不過是他找來代替上官晨兒的女子,他對我忽略,也是理所應當,第二日,穿戴好了朝服,便道宮中去向王后請安。
宮中一派熱鬧景象,我訝異於這一切,仍舊朝著王后宮走去,王后並不在宮中,從宮婢的口中得知,原是宋國的使者來了,都在大殿之中呢,我心中微微的一驚,這一幕竟應了我前日的夢魘,我慌忙問道,“道這一次的使者是誰嗎?”那一名宮婢恭敬答道:“回北院王妃的話,這一次的使者是六安王和大宋的禮部侍郎。”禮部侍郎?我心中微微的一愣,並不知這禮部侍郎究竟是何許人,但依然爲這六安王的到來而暗自的高興著,他一定會帶著母親的信件與囑託來見我,但心中還是升騰起一股難以言說的失落來,我不知道,這失落,究竟是因爲什麼,是並沒有到來的陸子風嗎?
見王后遲遲沒有歸來,我便離去了,只想著呆在王府之中,說不定很快便會詔進宮中,只消沐浴更衣等候便是了。在蘅蕪居等候許久,並沒有等到預期的傳召,卻等來了六安王一行人,還有陸子風。我看著他一襲素白色的衣衫站在六安王的身邊,心中滿是訝異,六安王看一樣身邊的陸子風,對我道:“這是隨行的禮部侍郎。”我站在那裡,看著陸子風在衆人的面前向我行禮,心中抑制不住的哀傷情緒噴涌而出。
六安王的神色兀自有些凝重,我猜不透他這凝重之中到底隱藏著怎樣的情緒,只是顫抖著拿出一封明黃色的信封來,我高興地接過來,對他們道:“這是母后給我的,對不對?”彼時是在我的蘅蕪居之中,身邊除了流川與流蘇,便是六安王與陸子風了,再沒有她人,我看到蘅蕪居院門的不遠處,芳淳向內眺望的神情,只是裝作沒有看見,繼續打開那一個信封。
我原以爲那其中必定厚厚許多頁都是母親對我的思念,可事實並不是如此,薄薄一張信箋,只寥寥數行字“大宋大行皇后薨逝,七日後遷葬皇陵,追封孝德賢皇后!”我握著那一紙信箋,不由得瑟瑟發抖,看向六安王和一旁神色凝重的陸子風,始終說不出一句話來,腦海中嗡嗡作響,只是昏昏沉沉的的昏厥過去,再也看不見……
無數的畫面一齊朝我襲來,我幾乎就要承受不住,起耕的時候,母親扶著犁頭對我道,一心不可二用,二用必會摔跤,母親站在中宮的殿門邊上,對著羽林軍拿起刀片狠狠地割進自己的手腕,細密的鮮血汨汨的流淌出來,我想要用力的喊叫,想要去阻止,可是卻無能爲力,我與母親似乎是在不同是時空之中一樣,我去撫摸她哀傷的
臉頰,卻總是觸碰不到。
“母后,母后……”我掙扎著醒來,不知道是昏昏沉沉睡了多久,再起來的時候,耶律寒守在我的牀邊,他看見我如從夢魘之中醒來的樣子,汗水濡溼了我的額發,順著我的臉頰絲絲的躺下來,我急切的問他:“六安王呢?陸子風呢?我要見他們。”他似乎是已然知道了一切,只是嘆了口氣,用手按住我的雙肩,示意我不要激動,可是,我怎麼可能不激動。
我懇求似的注目於他,他終於還是妥協,我甚至擔心六安王已然離開了,他嘆了一口氣轉身離開,陸子風的身影繼而出現在我房間的門口,他與耶律寒相視,而後恭敬的握手作揖,然後進到屋內來。我從牀榻上站起身來,直直的朝他走過來,或許是睡了許久,腳下不穩,幾次都要摔倒,還好陸子風上前來攙扶住我,我看著他,斬釘截鐵道:“帶我回京城!”我的目光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我知道他一定不會拒絕我,就算是偷偷地離開,也在所不辭。他似乎有些爲難的樣子,看了一眼門外,又看一眼我的眸子,我知道,此刻的我必然是臉色慘白的沒有一絲的血色,但是我絲毫沒有示弱,只是看著他閃爍卻又爲難的雙眼,終究還是衝我點了點頭,我終於鬆下一口氣來,然後急忙喚了流川與流蘇進來幫我收拾行李,她們二人似是十分疑惑的樣子,但又礙於我的命令不得不收拾,我一邊整理一邊對著陸子風說道:“我們要快快趕回到京城去,否則就趕不上母親的大殮了,我一定要查出我母親的死因來,要兇手替她償命……”我神色慌亂,在房中晃來晃去不知道要如何是好,陸子風上前一步按住我的雙肩,猛地搖晃我的身體,道:“公主,你看著我,看著我……”我原本並不能理會他,可是他的聲音那麼大,幾乎就要震碎我的耳膜,我終於還是擡起頭來,看著他的眼睛,堅定的,不容置疑的,對我說道:“皇后是自殺的……”
我的眼中原本溢滿的淚水肆無忌憚的流淌下來,我把陸子風從我的身前推開,他來不及躲閃向後退了幾步,我對著他吼道:“你胡說些什麼,你怎麼能這麼說我的母后?”他滿帶憂傷的看著我,見我腳下不穩,走上來將我擁入懷中,我拼命地要把他推開,但是他的力氣實在太大,我用力捶打著他的胸口,想要拼命的哭喊出來,卻漸漸失去了力氣。
過了許久,他將我橫抱起來放到牀榻上去,然後徑自轉身到門口,我幾乎可以感覺到耶律寒的存在,他一直的存在,他們似乎低聲的說了寫什麼,然後我扭過身來,不再想要面對。耶律寒走進屋子來,我聽到他的聲音,對著流川與流蘇說道:“你們給王妃收拾些素淡的衣物……”我依然沒有理會,還是斜側著背對他躺在牀上,知道他走到我的身邊,悄聲對我道:“我們明日一早便啓程去京城,我與你同去。”我聽到他的承諾,眼淚肆無忌憚的流淌下來,只是背對著,不想要讓他看見絲毫,絲毫……
元祐十九年的初夏,我們只用不到五日便趕到了京城,從斷風嶺進入京城一路快馬馳騁至正陽宮。正陽宮外早已站滿了迎接我們的人,因著這一次趕得匆忙,到達的時候已然是疲憊又狼狽。初夏的紫禁城一片奼紫嫣紅,蘇嶸園裡的百花齊齊的開放爭豔,濃郁的芬芳撲鼻而來,可是誰又能想到,這耀目的繁榮背後還隱藏著衆人的蒼涼與無奈。我無心關心紫禁城的一切是否一如往昔,只是與身旁的耶律寒、陸子風還有六安王一同去覲見我的父皇和衆位庶母。
我看到父皇站在承乾殿門口遙望我們到來的樣子,額發間彷彿是多了幾縷銀絲,眉角也盡是滄桑的神情,他的眼神頹然而帶著犀利的光芒,但是卻強忍著內心巨大的悲痛對我們淡然的露出未下。我並無心於這些禮儀,只想要儘快的見到母親。父皇對我道:“既然你回來了,這幾日便住在你藍姬庶母那裡吧。”我疑惑看著他,反駁道:“爲何?兒臣要住在中宮之中陪伴母親!”我強硬的態度使他爲難,他看了一眼站在我身邊的耶律寒,耶律寒開口道:“我們住在中宮吧,這是宸兒的心願。”我聽著他說出我的名字宸兒,心中升騰起一股感動來,但還是看著我父皇,等待著他做出決定。一瞬間我便真正感覺到他的衰老竟然是這樣的迅速,他終於還是向我們妥協。
從承乾殿出來,我一路狂奔回到中宮去,槿湖已然在門口等我了,我哀傷的撲到她的身旁,她輕輕地攬住我,拍打著我的肩膀,對我道:“你終於還是要回來,也罷,也罷……”我並不知道她這一番話究竟所指爲何,只是以爲她因爲我的歸來而塗添一些悲傷之餘的安慰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