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渠水邊異常的涼爽,從關雎宮出來,冰凝一路跟在我的身后,我不說話,她也不敢做聲,走了許久,看著漸次深邃的天色,我才終于停下來,轉身看著一路低頭,亦步亦趨的她,她微微的一怔,然后停住腳步。我嘆了口氣,問道:“說吧,今日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冰凝看我一眼,我自知此時的神色定然是十分的嚴肅的,她復又低下頭去,道:“回王后,那一日,奴婢無意看見小川在河燈之上寫了那樣大逆不道的話,唯恐她因此而獲罪,所以偷偷地將她的河燈換了。請王后恕罪。”說罷便有跪下去,我心中一緊,繼而道:“那河燈現(xiàn)在何處?”冰凝急忙說,“已經(jīng)被奴婢燒毀了。”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對著冰凝道:“這后宮里,人人都想要爭寵,巴不得自己身邊的人都犯了事情被逐出宮去,你倒是很特別。”
冰凝似是有些疑惑的看我一眼,道:“奴婢只是不忍心看見一起進宮的姐妹因為一點失誤而喪失性命,況且小川生性不壞,只是有話說話罷了。”話剛落口,她便意識到自己的失言,急忙拿手里的帕子捂住了嘴。
我問道:“你的意思是,她企圖謀奪王后之位,是有話說話?”冰凝卻并不慌張,繼而道:“奴婢覺得,王后是寬宏大量之人,定然不會同我們一般計較,若是看著小川不順眼,大可以棄她于不顧便是了,還請王后一定饒恕了她的性命吧。”我冷笑一聲,“你口口聲聲為別人求情,難道沒有考慮到絲毫自己的利益?你就不怕,我要了你的性命?”我刻意的逼近她,想要知道,她究竟在什么樣的情況下,才能將內(nèi)心的柔軟與脆弱表現(xiàn)出來。
而冰凝身上所表現(xiàn)出來的鎮(zhèn)定與無所畏懼,卻令我有些佩服了,她向我叩首,道:“奴婢并沒有錯,自然不會害怕王后責罰奴婢,王后處理整個后宮事宜,又親自為王上張羅選妃,若然連這樣的是非都辨別不清的話,那么,也算得是奴婢看錯了王后了。”
我有些驚訝的看著她說話時候的樣子,一襲藕絲琵琶衿上裳外加一件垂地的紫綃翠紋裙,越發(fā)顯得她容貌的白皙與無暇,但是眉眼之間卻流露出一股讓人震懾的剛毅來,知覺告訴我,這個意志力極其旺盛的女子,一定會有所作為,最起碼,在這遼宮之中,是如此的。
我開口道:“罷了,你先回去吧,這件事情,本宮自有思量,切記,千萬不要對任何人提起此事,縱然是家人,也不可,要知道,他們知道的越少,就對他們越有利,我相信聰明如你,不會不明白這其中的利害。”冰凝點了點頭,向我行禮,而后離去,我看著她的背影,不由得松了一口氣,我未必想要懲罰她,今日的事情,若然那個河燈她沒有燒毀,落到了莊姬和芳淳的手中,那我精心策劃的困局豈不是作繭自縛了,我本就是想要借機看一看莊姬會如何暗地里尋找那逆謀的妃子,好成為她的心腹,但是卻不成想到,竟然果真是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情,我暗暗地思慮著事情的巧合,而這巧合之外,也萌生出許多無奈和煩憂,或許,我除了芳淳之外,要另行打算了。
看著冰凝在我的視線里漸次的消失,我并沒有回到王后宮去,夜涼如水,我多想擁有這一刻的寧靜與安詳,正經(jīng)過渠水盡頭的時候,尹夫人忽而急急的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對著我道:“王后娘娘,不好了,今晚關雎宮發(fā)生了意外,新晉的秀女小川在房中自縊了。”
我心中一急,道:“快,去關雎宮。”行至關雎宮的時候,里面幾乎已經(jīng)亂了,眾人見我到了,急忙在靠在我的旁邊,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著,我原本就十分的煩亂,她們這樣一來,就更覺得心情不好了,就對著她們道:“你們都給我住嘴,今日之事,不可對外人多見只言片語,若然是消息泄露了,我定然要了那人的性命,都知道了嗎?”那些妃嬪原本就膽小,更希望這件事情不要牽涉到自己的身上,頓時不敢再說一句話,我繼而對著一旁的尹夫人道:“對外宣稱,小川感染惡疾,不治身亡。”然后對著一旁的侍衛(wèi)道:“你們把她帶下去,以后妃之禮,安葬皇陵,記住,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觸到尸體。”
又兀自交代了一些事情給眾人,對著一旁的宮恬道:“你明日去我王后宮一趟,本宮有事要對你講。”然后便離開了。夜晚的風雖然涼爽,可是卻從未像此刻這樣震動我的心靈。小川的死,表面上看,是她畏罪自殺,可是這其中的罪魁禍首,卻是我,我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所做的一切,會這么輕易地便傷害一個人的性命,或許是我太過于自信了,竟然沒有料到,并非
所有的人都如我想象的一般堅強,可以抵擋得住挫折,我賦予進宮的這十位女子的命運,便是巨大的不公伴隨著我的自私,才使得她們踏上了萬劫不復的深淵。
這是一場無形的謀殺,而這其中的殺人者,便是我,我?guī)缀蹙鸵獮樽约核龅氖虑楸罎ⅲ墒怯行┦虑椋坏╅_始了,便不能輕易地就結束,此次的角逐,關系到我的命運和生命,還有我辰兒和瑞婉的性命,我豈能輕易地說不,或許,自古以來,成大事者,都不能如此輕易地便被自己內(nèi)心的軟弱所打敗,我要贏,沒有任何返還的余地。
第二日,一清早,宮恬便到我的宮殿來找我,我心中幾乎可以確定,去往莊姬身邊為我打探情報的人,非宮恬莫屬,冰凝固然機靈,可是終究有些馬虎大意,并不能清楚地就分辨出事情的真?zhèn)危业闹庇X告訴我,最適合的人選,一定是宮恬。
我一早就準備了早膳,坐在那里,對著站在我面前的宮恬道:“你來得正好,陪著本宮用些早膳吧。”宮恬點了點頭,坐下來,我繼而道:“恬兒,不知道昨日之事,你是如何看待的?”宮恬微微的一怔,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情緒,道:“昨日之事,依奴婢之間,并非這么簡單的事情,小川不過是帶人受過,真正的罪魁禍首沒有發(fā)現(xiàn),自然以后還要生出事端來。”我暗自的贊嘆宮恬心思的縝密,我隱藏的這么深的心思,她可以如此輕易的便發(fā)現(xiàn),不由得道:“你說的不錯,如今這后宮之中,有很多邪惡的力量企圖興起一些風浪來,本宮想要一舉鏟除這些人的存在,希望恬兒可以相助。”
宮恬緩緩的從座椅上起身來,跪在我的面前,道:“但請王后吩咐便是,恬兒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我上前去,將她扶起來,道:“哪里用得了你赴湯蹈火這么的嚴重,只要你……”我附在她的耳邊,將我的計劃一一的告知了她,她似是有些為難的點了點頭,我看著她道:”你若是覺得為難,本宮定然不會勉強。”她繼而說道:“奴婢遵照您的旨意,還請王后放心,一定會竭盡全力,完成一己任務。”
我滿意的看著她,或許與于我來說,不過就是要真么一個可以真心幫助我的人罷了,即便是她終究是敗了,我也不會因此而責怪于她。一旁的尹夫人進來,對著我道:“她當真可信嗎?”我點了點頭,“從知道這個計劃的那一刻起,她就沒有了退路,對我而言,或許有無數(shù)的計劃和隱藏自己的機會,可是于她,生命便只有一次,所以她定然會拼盡全力的完成任務,然后向我交差。”尹夫人道:“還是王后想得周全。”
第二日,后宮之中便傳出消息,那一日宮恬在后宮所放河燈上寫了大逆不道的話語,特被收押。后宮一時之間便人心惶惶起來,都知道那一日在河燈上出事的人是小川,卻不知道什么時候又與一向深得我信任的宮恬扯上了什么關系。只有我知道,此刻宮恬正在牢獄之中被毒打,誓死不肯承認她的冤屈。
我并不去審問她,只是由著那些獄卒對她嚴刑拷打,心中縱然是千萬般的不舍與罪惡,可是卻并不能插手,或許人生最痛苦的,便是如此了吧。就這樣又過了幾天,宮恬因著拒不承認自己的錯誤,我只得按著宮里的規(guī)矩,將她貶為三等的侍婢,地位一落千丈,并且將她安置在浣衣局之中,專門為后宮的妃嬪們浣洗衣服。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的過去,我表現(xiàn)出毫不在意她存在的樣子,剩下的那八名妃嬪,已然到了侍寢的時候了,而這一切對于宮恬來說,卻成了幻想。
果然不出我所料,妃嬪侍寢的消息一傳出,莊姬便坐不住了,她竟然親自去了浣衣局,我暗自的嘲笑著她的沉不住氣。不過晌午剛過,便帶著宮恬來了我我的王后宮。我自是要好好地招待,可是依然表現(xiàn)出疑惑的樣子,對著她道:“不知道先王后為何會帶著這個帶罪的宮女來?”
莊姬看著一身粗布麻衣站在身邊的宮恬,對我道:“哦,是這樣的,我周遭的宮女看著沒有一個省心的,那一日經(jīng)過浣衣局,看到了她,覺得長得水靈,看著就叫人舒服,所以特意來找你要人的,不知道你可否把她賜到我的宮里去伺候呢?”我看著莊姬的樣子,這哪里是要我賜人,分明就是來向我挑釁的,她不過是要說,我不要了的人,她卻要捧在手心里當成是寶貝,可是她有何曾想過,她捧在手里的人,是不是我安排去的呢?
我微微的一笑,道:“先王后為何看上了宮恬,她不過是帶罪之人罷了,若是你缺了宮人伺候,自然是告訴我一聲,我挑了最好的給你送去。”莊姬見我頗有推脫
之意,便道:“莫非是你舍不得了,才生出這些的借口?”我嗤笑一聲,道:“您說的這是什么話,罷了,既然先王后喜歡,便把她派了去吧。”然后對著宮恬道:“還不快謝謝先王后的知遇之恩。”宮恬倒是很機靈,急忙跪在莊姬的腳下,道:“多謝先王后知遇之恩,奴婢定當竭盡全力侍奉。”
我道:“罷了既然這參見主子的大禮也行了,本宮也算的是成就了一樁美好的主仆情誼了,到希望你們彼此珍惜的才好。”
莊姬自是知道我所指為何,也并不理會,只是帶著宮恬一起走了。我暗暗地松了一口氣,接下來,還有很長的一段時間需要等待,而這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宮恬能夠順利獲得莊姬的信任,然后將自己最機密的計劃告訴她,由她來執(zhí)行。我暗自的捏一把冷汗,也倒并不十分擔心宮恬,以她的心思縝密,自然可以游刃有余的對付莊姬與芳淳,可是而冰凝,又該如何是好,依著她的性格,此刻一定在心中罵過我無數(shù)次了,總要尋一個機會,好好地向她解釋一番才好。
夏日就這樣在我一系列的部署與安排之中漸漸的立著我們越來越遠,秋日蕭瑟的冷風吹遍遼宮的每一個角落,在我擔心自己的幾乎能否付諸實際的時候,從大宋傳來了消息,李氏姊妹連同舉薦她們的戶部侍郎一同被砍頭,圖謀造反,這是不小的罪名,我?guī)缀蹩梢圆碌谜麄€事情的大概,不過是元符為了尋得戶部侍郎的證據(jù),才假意地封了李氏姊妹,便顯出寵愛的樣子來。
因著漓雨的介入,他為了保護漓雨的安全,不得不將漓雨囚禁在藍翎王府里旁邊的別苑里,而如今,漓雨已然是大宋的皇后了,我心中自然是高興地,擔心的事情總算是解決了一些,而此刻對于我來說,最棘手的事情莫過于莊姬和芳淳了,我擔心她們識破了我的計謀,若然是如此,那么就連宮恬的性命,也是堪憂的,我不忍心在小川因我而死之后,還要白白的再枉送宮恬道的性命。
是日的黃昏,宮人通傳,凝渺殿葉冰凝求見,我知道,她終于還是沉不住氣了,我一直等著她的到來,只是比我想象中的,倒還晚了一些,想必她已然經(jīng)過不小的心里掙扎,才無奈做出了來找我理論的決定,而我一早,就沒有打算要欺騙她,畢竟對于她來說,動之以情,比曉之以理,來的更有效果一些,冰凝終究還是干感性的人。
彼時我正在服用謹謙為我準備的滋補的湯藥,整個寢殿里彌漫著濃重的草藥的味道,幾乎就掩蓋了原本燃著的香珈藍的味道。我穿了一襲隨意的云霏妝花緞織彩百花飛蝶錦衣,閑散的坐在床榻之上,一邊喝藥,一邊看著一旁的流川刺繡枕頭的花樣,并不理會進來的冰凝。
她的性格最需要的,便是這樣的磨練,若然再有才華,做事不能沉得住氣,又不能將心沉到肚子里去,自然不能有所成,早晚要讓人利用了去,連自己都不知道。許久,待我喝完了手里的湯藥,又見那博山爐的香露已然燃盡了,便取了一勺珈藍香,復又添進去,看著那些粉末被火灼燒的嗞嗞作響。
在坐榻上重又坐下來,方才喝了一口茶,對著冰凝道:“你可知道,我為什么讓你在這里這么久也沒有理會你?”冰凝似是疑惑的看著我,道:“奴婢不知。”我道:“得人心者,并不見得一定要心中有人,只要表面上有人,人便可以感受得到,相反,若是你心中有人,卻不善于表現(xiàn),人不知,你的功勞也是徒然的。但是在這后宮之中卻恰恰相反,內(nèi)心的想法便是內(nèi)心的想法,何謂內(nèi)心,內(nèi)心便是藏在內(nèi)里的,不能全數(shù)表達出來的,若然是什么事情都擺在臉上,讓人輕易地就猜透了,那么就沒有什么意思了,你說是嗎?”
我見冰凝正細細的思量我所說的話,便又對著她道:“今日我自是知道你要與我爭論些什么,若在我這里,也就罷了,可是你難道不曾想過,若然是別人,早就治了你的罪,就算是你不為自己著想,那要將父母族人的性命,置于何地?”我知道,對于所有的妃嬪來說,我所說最后一句話,往往是最有力道的,她們這么小的年紀便離開了家,心里最掛念的,當然是家中的父母和族人,若然是為了自己,到也就罷了,但若是為了家人,必然會改變自己的行為的目標。自小在大宋的紫禁城,我見慣了那些原本清純可人的女子,因著父母家族的利益而無奈的卷入朝廷紛爭,當真是可悲的。
冰凝依然是沉思的模樣,我并不打擾她,對于她此刻來說,最重要便是凝神思量這其中的利害關系了。所以,我留給她足夠的空間,也算是對她的尊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