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祥園的牡丹開得旺盛了,伴隨著和煦的春風,輕輕地拂過整個中宮,瓔珞站在秋水亭的石凳上,舉目遠眺,茫茫紫禁城在層層的疊嶂之間,彷彿是一個又一個環環相套的巨大的牢籠一般。而從這個牢籠裡逃脫的唯一辦法,便是死亡,瓔珞想著,或許有一天自己死去了,纔有機會去郊外的皇陵,離開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可是那又如何,還不是進入一座更大的牢籠,只是這一座牢籠是囚禁自己的靈魂罷了。
越想越覺得恐怖,彷彿周圍都變成了冷風,瓔珞不由得打了個激靈,然後看著遠處,槿湖正引了度娘進來。度娘一襲宮中宮人的普通打扮,灰褐色的錦緞搭配側襟的坎肩和羅裙,身上簡單的幾件首飾,都是依著她在宮中的地位,並沒有逾越。她的腳步細碎而有節奏,沒有一絲慌亂的氣息,彷彿還是穿著東瀛的和族服飾一般,但看上去,卻是極爲與衆不同。
因著度娘整日都在後宮之中,爹爹並無緣得見,瓔珞想著,不知道他看見這個模樣的度娘會生出什麼樣的情感來,或許是無奈,又或許會躲避,亦或者是不顧一切的與她在一起,若是幾個月之前,瓔珞似乎是想要他們不要見面的,否則不知道要生出什麼事端來,可是此時此刻,卻想要他們能夠放棄這個京城給予兩個人的一切,遠走江湖了。
瓔珞忙整理了衣容坐到旁邊的石凳上去,看著度娘畢恭畢敬的站來自己的身邊,低頭側身請安,瓔珞的心裡倏然一緊,然後對一旁的槿湖道:“你先下去吧。”亭外是明媚的陽光,曬得人心裡煩悶,可是躲在亭子裡,巨大的卷檐把整個日頭都遮住,偶爾還會有清涼的風透過明渠邊上,迴旋著吹到秋水亭上來。
瓔珞見度娘埋首站在一旁,總覺得坐在那裡同她講話是一件煎熬的事情,便也站了起來,迎著,站在一旁,說道:“本宮今日叫你來,是有事要詢問的。”度娘便道:“娘娘有事儘管吩咐。”瓔珞心裡一震,繼而道:“度娘知道忘川水嗎?”不動聲色的提問,瓔珞悠然的拿起旁邊的青花茶盞,抿一口,說道。
度娘顯然是沒有想到她會提出這樣的問題,便道:“娘娘何出此言,奴婢不知。”她的推諉卻讓瓔珞更覺得十分的心煩,便道:“忘川之水,在於忘情,不知道度娘三年前把它加在本宮的清酒裡,是並不知情嗎?”瓔珞看向她,目光凌厲,卻像是隱藏著並不爲人察覺的一絲哀傷。
度孃的身體微微一怔,隨即道:“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就不再隱瞞了,你想知道什麼,儘管問就是。”度孃的眼神中釋然的放鬆,彷彿是春日裡一泓融化的湖水一般清澈明亮。
瓔珞緩緩道:“忘川之水,在於忘情。你不過是想讓我忘記見過你,又何苦如此的費勁,你不這麼做,我只
當你是一個普通酒肆裡的一個普通的老闆娘,只不過多了幾分風姿,只不過也同樣喜歡在後院種植暹羅花。既然你在我的清酒裡下藥,亦無非是不想讓我記起曾經見過你,那你又何苦要到這深宮裡來,這裡根本就不屬於你。”
度娘聽著瓔珞激動的每一言每一語,都彷彿是在情理和意料之中一樣,許久,才緩緩道:“我之所以會進宮,是因爲家族的使命,你是我們家族的一員,既然你都想起來了,我便把這一切都告訴你吧。”度孃的聲音恍若空谷裡的回聲,隔著很遠的距離卻依舊穿透人心。
瓔珞不明所以,並不說話,只任由度娘獨自的講著。三四月的天氣,宮裡的櫻花樹結滿了花朵,風吹過去,滿滿的花香便撲鼻而來,地上鋪著厚厚的一層飄落的花瓣,隨著風夾雜著花粉陣陣的襲來。
“我們的家族是遙遠的東瀛,你也曾經去過的,滿目望去盡是無盡海洋的島國。”說罷看一眼站在一旁的瓔珞,瓔珞點了點頭,記憶中確實是這樣的,因爲爹爹的一聲命令便追那名逃跑的江湖人一路到了東瀛,瓔珞似乎還記得海上呼嘯而過的風浪和鹹腥的海水味覺,還有無限延綿彷彿是西夏沙漠一般的所謂灘塗。
“你與我爹爹,是如何認識的?”瓔珞看著度娘提及家鄉時無盡溫柔的雙眸,不由得問道。度娘搖了搖頭,似乎並沒有要說的想法,瓔珞緊緊地看著她,她的眼神變得飄逸而朦朧,彷彿是在專心的想著一些什麼別的事情。
度娘終於又緩緩地張開嘴,淡淡的開始說起來,瓔珞遞給她一杯茶,她接過去,並沒有理會,“我之所以來宋土,全是因爲東瀛國與大宋的一次和親,而我,是哪一年和親的公主。”瓔珞看著神色平靜的度娘,內心的詫異難以用語言來表達,怪不得以前在酒肆見過的那把菊花紋的刀,一看便是貴族纔會有的東西,這就是爲什麼度娘即使再怎麼表現出江湖人的風情也以及掩蓋不住她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的絲絲的高貴氣息。
“當時我只是被迫遠離家鄉的待嫁公主,並不瞭解大宋的一切,並不知道,一場殺戮正悄悄地等待著我。”度娘說到這裡,口氣中不免帶著哽咽,然後打開茶盞抿著茶水,下意識的把臉埋在茶盞的後面。
“你或許不知道,先皇即位之初,宋土是如何的動盪與雜亂,就彷彿是一場又一場江湖的血雨腥風,在這個本來民風淳樸的國土上,雜亂而令人心寒,也就是那一年,許多的百姓開始向南方遷移。”度娘又開始說起來,瓔珞透過她瘦削的肩頸看著後面裕祥園內一大片的牡丹花田,望不到盡頭一般,開滿了大紅色豔麗而高貴的花朵。
“這一切的陰謀,都是先皇的罪魁禍首,他爲了鞏固自己的地位,答應與我東瀛國聯姻,可是卻又爲
了國土的平安,與江湖人士勾結,讓他們在我初登上宋土的第一刻便失去了隨行的那些侍婢和金銀嫁妝。”度孃的語氣裡帶著怨恨,然後淡淡的說道:“若不是你爹爹,我早就清白不保,成爲那些殺人如魔的江湖人士的刀下亡魂了。”
“所以,你與我爹爹便在一起了?”瓔珞問道,彷彿是有更多的故事等待著自己五挖掘,而度娘,便是這一切的一個由頭,讓自己不想要停下來,想要知道更多,更多。
“那時候我中了毒箭,必須要有一個安靜的環境仔細的修養。所以,他把我帶去了流影閣,那個時候流影閣已經是江湖上令人聞風喪膽的組織了,所以我呆在那裡是絕對的安全。”度娘看一眼飄來的一大團雲朵,和遠處漸漸暗下去的天色,是要下雨了。
“既然如此,你們爲什麼要分開?”瓔珞不解的問道。
“不是要分開,而是我要離開他,我也是到了後來才發現,那次襲擊我東瀛國隊伍的人,便是以他爲首的,他原本就不應該救我。”度娘不再說下去,轉身想要離開。瓔珞叫住她,道:“是我爹爹動了惻隱之心,可是你又何嘗不是呢?既然如此,你離開了,爲什麼還要回來?”
度娘愣愣的站在那裡,沒有再挪動一步,然後道:“該說的我都說完了,這宮裡人多眼雜,奴婢還是早些離開的好,還希望娘娘保重身體,才能在這後宮裡生存下來。她的話像是一聲振聾發聵的驚雷,在經歷了冬日和初夏料峭的寒風之後,格外的讓人震驚,瓔珞看著自己周圍的一切,險些就忘了,原來自己身在紫禁城中,是一國之母。
看著度孃的身影彷彿是輕巧的蝴蝶,轉瞬之間便離開了中宮的盡頭,瓔珞長舒一口氣,從秋水亭上下來,午膳的時間到了,濃郁的紫米百合粥的香味從西暖閣的小廚房裡飄出來,瓔珞走到鸞鳳殿的內殿,屋裡的擺設已然悄悄地換了模樣,冬日裡那些惱人的厚裘皮和毛毯都撤了下去,更換了清一色淡色水漾的錦緞或是絲綢,屋裡的薰香也都撤了下去,擺上各種時令的鮮花,滿屋的花香襯著內殿與外殿之間水藍色的巨大的簾幕,讓人感覺到一絲全新的體驗,彷彿是一次全新的生命旅程了。
恰好槿湖從外面端了午膳進來,見瓔珞似乎是心情很愉悅的樣子,便道:“娘娘今天似乎心情很好呢,也不忘奴婢們辛苦了一上午給您把屋子換了樣子。”瓔珞嘴角勾起一抹笑容看著槿湖道:“你與微芳收拾的?”
槿湖點點頭,道:“樂依也幫了不少忙,只是還是貪玩的性子。”瓔珞便道:“行了,我知道了,你們過了晌午就去我的庫房裡挑首飾吧,看著喜歡的,一人可以多拿幾件。”然後走到圓桌前坐下來,槿湖忙走過來把托盤放到桌子上,欠身行禮謝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