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太太從侯夫人房中出來,就氣得要跳。扯住二太太于氏問到她臉上:“你說,你說!她有什么了不起!她爹是侯爺,還是她娘是侯爺,她倒敢這么猖狂,當著人不給我臉?”
于氏對于四太太的三步曲熟知于心,四太太不管是挑釁別人,還是被別人挑釁,一概是大怒回罵,回罵過再自己生個氣,無人處或找上人再發泄幾句,最后就是想招數。
于氏就涼涼地提醒:“你又想怎么樣?”
“怎么樣!看現在全家都捧著她,不過是爺們想好處。等沒有好處可想,她還不跌下來!”四太太怒氣沖天。
于氏慢騰騰地冷笑:“依我說,你省省吧。”
“什么!”四太太叉腰如斗雞。
“你沒聽到嗎?她就不是侯爺的女兒,也有個好妹夫!”梅英的話就是于氏都不服氣,什么太子府上當差?太子府上當差的人還少嗎,雜役就有一大堆。
什么宮中行走?
宮中行走的人,于氏親戚中也有幾個,不過是低等侍衛就是。
還公主教習?于氏早打聽過,這位公主教習只中過秋闈,是多少名來者,問的人也沒有打聽明白,反正是中了。于氏當即就不服氣,普天下中秋闈的人,全聚起來可以堆江也可以填海,他這個教習一定是假的!
壓根兒就算沒中過,還敢吹自己是宮中教公主?
于氏的不服氣,從來有地方出氣。就像現在,對著蘇氏,于氏皮笑肉不笑:“人家有好親戚。”這一句話把蘇氏打得面色發白,噎住半天像吞了個梅核下不去。
沒有親戚這句話,是蘇氏最恨的事。
文章侯成親的時候,太妃還是貴妃,侯夫人是京中出身,父親做過一任大學士,親族不少,過年過節極是熱鬧。
二老爺成親時,貴妃也做主。于家也是京中人氏,往來親戚侄甥不斷。
到三老爺成親時,三太太林氏就弱下去。林氏自知沒有得力親族,平時也就算是低調。二太太四太太為和侯夫人對陣,強著要她摻和,有好處的時候,林氏也才上來。
四老爺成親時,他們兄弟和南安侯斗得正兇,南安侯當時歷任外省大員,一面當官,一面和這兄弟幾個人彈劾來辯解去。
外官油水大,文章侯兄弟聽點兒風就彈劾一下,遇點兒雨就彈劾一下。他們的圣眷,就是這樣讓自己損壞的。
拿自己親戚開刀,固然能和“大義滅親”能沾上邊兒,可這兄弟幾個,完全是攪和,而且是為了過氣私仇攪和。
且沒有硬實證據。
他們要能有圣眷,皇帝就成了一昏君。
皇帝既然清明,又加上朝中老人都看得清楚,南安侯并不曾虐待過南安侯夫人——南安侯主要不是那種人,倒不是他不氣再或者他不會——于是,一邊兒是南安侯官聲穩固,一邊兒是太妃已去,內宮無人的文章侯府,斗到不可開交時,風向就一邊兒倒的偏向南安侯。
韓四老爺的親事,就慘得不能再慘。
據當時有人目測一下,文章是一定不如南安的,他的親事還能好得了?
好一些的門第,人家不愿意,嫌這兄弟數人品行有失。不思量勸和姑丈姑母,盡想歪門邪道。
差的窮京官,四老爺又不答應。
他的親事一拖再拖,拖得四老爺本就是最小的,又娶了一個更小的四太太。四太太敢仗著我年青我漂亮,就是她還小四老爺好幾歲。
蘇家是外省進京述職的京官,和文章侯府攀了親。
家全挪至京里,但蘇氏的父親和兄長,都在工部里當了小官員,有油水時也輪不到他們。
尋常無事,說到“親戚”兩個字上,蘇氏都要炸毛,何況是正和新媳婦別苗頭的時候,蘇氏火星子迸到腦門上,額頭內頓時火燙,燒得她心中如焚,唇干舌燥,無話可回。
甩下一個字:“哼!”
想著走著瞧!
蘇氏惱怒而去。
于氏在后面瞅著她背影一曬,四弟妹還真是個好幫手,不過就是太火爆些。
當晚無雪,但風刮得積雪飄蕩,在窗上門上印出無數涂鴉。四老爺進門,就見到四太太沖過來,這動作四老爺早就看熟悉,而他又不年老,往后敏捷的退上一步,先作個逃走的姿勢:“有話好說,不然我走了。”
四太太這般,也是頭一回。
見四老爺這樣說,四太太就原地停下,但身上那股勢子不退,激得衣裳首飾往前一聳,“嘩啦”聲中,四太太咬牙罵:“挨千刀的,我讓人欺負了,你管不管?”
四老爺尋思,這句話也早聽得耳朵起繭,就還站在門檻上,預備著四太太要是和他大鬧,他還是打算走的。因下面的話全在意料之中,外面又風大,四老爺已走回了房,并不愿意就出去再找睡的地方,就故意問道:“你外面和誰生了氣?有能耐不把他降服,反來和我吵鬧?”
“和這家里的人!沒良心的沒廉恥,大雪天的,我能往哪里去?又不是你,花酒青樓院子的,去的地方多!”四太太雙手握住,仿佛已揪住四老爺衣襟。
四老爺想,和我想的一樣。但故意又問,嘖舌頭裝不信:“和這家里的人?這家里的人都吃了雄心豹子膽,個個和你斗不成?”他搖頭話說得飛快,因為說慢些四太太就接上話頭,四老爺的調侃話就無從出來。
頭一個就道:“新媳婦,不可能!”
四太太火冒三丈,就是插不進去話。
“和大嫂,大嫂早就是你和二嫂斗敗的兵。和二嫂,你們一條繩子拴住腳,怎么會自相殘殺?和母親,你倒不敬母親嗎?和祖母,真是笑死我了,祖母睡在床上,請太醫來看說今冬是不相干的,明春也就過去了,這不是明擺著說明春過不去,她倒和你斗得起來?”
他說了這一大通的話,四太太的臉已憋悶得成豬肝色。見自己丈夫還不罷休,撫掌大笑:“只能是和三嫂,再不然,就是和你兒子姑娘爭嘴吃,你敗下來,可算是讓這家里人欺負了一回。”
他話說得痛快,只顧著大笑仰面,冷不防四太太炮彈般沖過來,雙手是揪慣的,閃電般一揪,恰好就是四老爺衣襟,四老爺去掙時,已經讓扯住。
這一回,他還是沒跑掉。
四太太和四老爺臉兒對臉兒,都變了顏色,吼道:“我還沒說,你先說出一車的話來!”
“哎哎,揪壞衣裳你縫補。”四老爺忙救自己衣裳。
耳邊四太太尖聲罵道:“和你們家新媳婦!還和她不可能!她那個目中無人樣兒,你就沒看到,你敢說你沒看到!”
“我當叔叔的,自然不看侄媳婦!”四老爺硬邦邦的回三個字:“沒看到!”
四太太一跳多高,手中還揪著四老爺衣裳:“那我告訴你!”
把四老爺往榻邊兒帶:“來!聽我細細的告訴你,我倒怕你沒看到?”
四老爺無奈,和四太太同去榻上坐下。因才回來就遇到太太發瘋,心中沒好氣,一腳一只把千層底老布鞋,早外面雪濕透了的,甩出去。
拿丫頭出氣:“梅香呢!爺回來了,取衣裳鞋子來換!”
四太太今天賢惠,斥退丫頭,手上袖子挽幾挽,那唇邊兒青筋繃得緊緊的:“我來侍候你,你就坐著別動,聽我好好的說吧!”
四老爺還取笑她:“咦,今兒日頭打西邊出來,有勞有勞。既是這般殷勤,你慢慢的說,我慢慢的享受。”
“……。你聽聽她的話,她倒敢指責我?”扒下四老爺鞋子,四太太已把今天事情說完。
四老爺心想這些娘們兒,這都什么事兒!
男人有時候心思敞亮得多,這從古到今都承認。
再除去四老爺外衣,四太太變得耐心許多:“你想呀,才進門幾天?她就敢說長輩!再往后呢,她不敢說母親嗎?再往后呢……”
“這就該說祖母了,”四老爺湊趣似的接話。
四太太把手中衣裳一摔,臉又擰起來:“是要踩到你們頭上了!”
“倒有這么大的神通?”四老爺心想這女人們全怎么回事?成親有幾年了,這和人生氣時的推測,從來也不會變。
以前說大嫂二嫂三嫂,全是這個套路。就是前門口兒聽大鼓書,聽上幾年不變樣兒還能怪人煩嗎?
這一位已經走神,想幾天前會過的那頭牌,可惜她銀子要的太多,不然明天還能去會會……
四太太則一鼓作氣,乘風破浪地往下說。
“拿我們,不過是女人!她能賺多少!我一打眼就看明白了,她要的是這個家!要的是把我們先拿下來,就好欺負你和二哥三哥。外地田莊的錢今天到了,對你說,本就分得不均,什么家廟上祭祀先占一半兒去。祖宗都沒了出氣,進氣也沒有,他能吃多少?你不想想,世子就不是好人!這新媳婦又上來就欺負我,以后分東西,你也別想再像以前那樣!我辛苦這幾年打下的江山,才落得個能看著公中分,沒當瞎子。要是讓她打下去了,再踩到你頭上,你可怎么辦?你沒有辦法,兒子可怎么辦,女兒可怎么辦,今年再按去年那么分我可不答應……。”
……。
世子房中,掌珠也昂著頭,和四太太一樣的激昂:“作什么要欺負我?難道不是欺負你?”韓世拓一百個贊成,他和嬸娘們也一樣是仇,支肘在枕上的他罵道:“明天看我給她一頓好罵!”
“罵她,又能把內奸除了?”掌珠斜睨他,雙手捧著東西在吃,是外面賣的好夜宵。韓世拓哄女人上面,是有功底的。
他每每回來,總會給掌珠帶點兒時新東西。有時一枝子暖房出來的花,有時候就是可口的吃的,有時是個零碎小東西。
掌珠雖有不如意,但也一點一點的接受他。
聽到說內奸,韓世拓就陪笑:“這個,掌珠,呃,丫頭們惹你生氣,你罵也罵得,打也打得,只是別……”
海棠等人也是對著世子爺哭訴過的。
韓世拓呢,有些情種。丫頭們是他玩過的,他也有不忍心的地方。
而掌珠支著架子要攆人,是早就說過的。
一說到這件事上,韓世拓就頭疼。他喜歡掌珠,又怕她的潑辣,這是成親前就怕的,倒不是成親后才讓掌珠拿下來的,就只和掌珠說好話。
掌珠就豎了柳眉,怒道:“只是別什么!”
騰出一只手,一指頭點在韓世拓臉上,掌珠恨聲地罵:“我問你,若不是內奸,她們每天和四太太說的是什么!”
“是閑話吧?”韓世拓心想我哪知道說什么,我又不是丫頭。
“胡扯!”掌珠生氣了,把手中的夜宵推開。他們是在床上說話,韓世拓怕她砸,忙接過來放床頭,再陪笑:“一個家里呆著,哪有不說上幾句的,”見掌珠陰沉下臉,韓世拓就罵:“全是四房里不好,一定是她!”
無事就挑自己花錢多的人,四太太算是一個!
掌珠抱臂沖他冷笑。
韓世拓就停下來,嘿嘿地笑:“我們睡吧,明天你還要歸寧,去晚了不好。”過來就要抱,讓掌珠推開。
掌珠翻了臉,發上金釵簌簌閃動著,把她嫣紅的小嘴兒,俏尖尖的眉頭襯得更是明亮。而面頰呢,在這明亮中就更沉下。
“你傻,我可不傻!”掌珠開罵:“踩女人為著什么!不還是為了踩你!”掌珠和四太太,倒說得一條線路。
“你還當沒事一樣?等你的心肝兒寶貝兒,那些死丫頭們,把你賣給她,你才知道后悔是不是?”掌珠手掌一揮,頗有大氣概:“去了舊的,我再給你新的!”
韓世拓大喜,上前抱住掌珠在懷里,信口開河的花花公子習性又出來:“親親,我只要你一個,要別人作什么?”
“既然不要,你留著她們養老嗎?”掌珠這一次沒推開他。她嫁的丈夫是個女人中好手,掌珠漸得滋味,也有依戀。
但頭還沒有暈。
掌珠說,韓世拓聽著。
“全換了!你既喜歡上我,留她們無用,不如發配小子,生下小奴才來,才是正道理!這是一。再來房中清靜,就是此時,”
掌珠嗓音小下去,撲到床帳前拉開帳子,就怒容起來。
床前數步以外,海棠打扮得俊俏風流,帶著躡手躡腳樣子過來。也不知道她是準備聽,還是準備看,但見她又似側耳聽,又似張眼睛看時,床帳子一把扯開,露出怒容滿面的掌珠,海棠登時亂了,不等人問就先支支吾吾的解釋:“我我,我看爺要不要茶水?”
掌珠挑個眉頭對她冷笑,她原本坐在韓世拓懷里,此時還是依著他,半點兒不動,只那眉頭微微的上去,又微微的下來,不住的挑動著。
神色,已經是風雨欲來。
海棠卻顧不上掌珠就要發脾氣,而是黯然神傷,眸中欲滴下淚水。當著丫頭在,你還坐在世子爺懷里,你羞嗎?
身為奶奶,你怎么不知道羞呢?
掌珠就是要給她看的,才故意在這個時候把床帳子弄開,她板起臉,唇角邊不屑有如二月楊花飄灑,是不斷又不斷,諷刺地問:“你真的不是偷聽的?”
“不是,”海棠拼命搖頭,淚珠子已滾了一滴到地上,讓地上鋪的地毯很快吸掉。
“不是偷聽過,再去告訴四太太八太太的?”掌珠黑著臉。
韓世拓本來是覺得妻和丫頭爭風有趣的,但由掌珠的話,他的臉色緩緩難看了,與四太太許多的舊事全浮上心頭,世子爺火上來,覺得掌珠說得也對,這些丫頭們不管還行?
趁著自己不在家,春心亂動,不能安穩呆在房中,滿家里亂躥,以前還覺得她們能打聽些消息回來,今天韓世拓煩了,罵道:“滾!以后不叫別過來!”
海棠原地怔住!
她不知所措抬起的眸子,中間滿滿的全是不敢相信。世子爺居然會這般大聲的罵自己?海棠心中憤怨不能自己。
這全是新奶奶的錯!
爺以前,就是不回來,回來也是疲倦說他累了要一個人歇息算是冷落丫頭,可也沒有這樣大聲的罵過海棠。
海棠悄然淚下,她本名叫海棠,此時更如海棠紅艷卻遭雨打,凄婉也有,柔弱也有,那一股子風流絕掩的勁兒,先讓掌珠騰騰火起。
掌珠斜眼自己丈夫,見他倒沒有動心樣子,但卻滯了一下。
韓世拓懷里摟著掌珠,是對此時的海棠動不了心,但見到海棠這模樣兒,他是罵不下去了。
“啪!”
額頭上先著了掌珠一巴掌,再就耳朵一痛,讓掌珠擰住。韓世拓才哎喲一聲,掌珠黑著臉開始大罵:“這是奴才和我斗法嗎?你看得還津津有味?她這模樣兒你好拿來下酒,還是拿來待客人!你倒不罵了,全等著我罵是不是?”
海棠踉蹌出去,眼中最后留下的,是奶奶大罵,而世子爺還在陪笑。海棠逃也似奔出房,身后罵聲還似直追出來:“我累了一天,你不體諒,罵人也等我來……。”
余下的幾個丫頭全聚攏來,她們面上各有悲傷,靜靜的聽著房中傳來的罵聲。她們沒看到房中的一幕,就苦苦的追尋,爺的聲音在哪里?
她們就沒有去想想,面對她們,韓世拓都很少去罵,何況是他心愛的掌珠妹妹?
沒過多久,房中沒有動靜,接著大燈熄滅,把丫頭們心中的幻想一點一滴的也熄滅下來。
……
北風濃重,風飄雪搖,袁家大院中早就寂寂,只有無聲白雪若空中而落,或隨風平地而起,打著卷兒若落花瓣,為院中添上另一層景致。
袁楓房中還亮著燈,黑色兩邊翹頭書案后,他手執一卷書,還在埋頭苦讀。在他的對面,紅木七屏卷書式扶手椅上,坐著寶珠。
袁訓的手邊,堆的是筆墨,攻讀時隨手記錄的紙張,再就是一卷又一卷的前科考卷,和下考場要看的書。
考卷是太子為他中舉,特地從宮中封存中調出來的。
每科考出來,凡是應舉的人都會保存底稿,出去給親戚老師學友們看。如果中了,就有人抄來抄去的傳給熟悉的人看,大家學習一回再夸獎一回。
但像袁訓手中能有這么齊全的前面數科考卷,除非外面的人很有心保存,否則不可能有他這么齊全。
一般的人家,本科家里人有應舉的,就只存本科的,而且都不見得把狀元榜眼的全存上。更別說前科后科,他家里沒有人去考,最多出榜時看看,誰還會存這么多科的考卷?
寶珠的鋪子能有這一筆進項,雖然是寶珠腦子轉得快,也要有賴于她的夫君能弄來東西才行。
袁訓一邊看,一邊把有些考卷分出來放到一旁。
寶珠為生意計,就無事兒看幾眼。見到奇怪就想發問,她記得前幾天沒有這么分過才是。但夫君看書,除非他主動要茶要水,別的時候寶珠不敢亂出聲,就只看眼神兒瞄著。但見到袁訓吁口氣,若有所思仰面停下,寶珠才抓緊時間小聲地問:“這一堆是可以看的,這一堆倒不可再看是嗎?”
袁訓笑笑:“不是,”把其中一堆放到硯臺旁邊:“這個過幾天給小二,那些小二不看也罷。”寶珠才說是,并暗中記下來那一堆不給小二看的,才是寶珠可以取一件半件的。給小二看的,自然是離中不遠的,寶珠雖想賺錢,也要考慮到表兇和表弟才是最要緊的。
表兇這堆東西份量不輕,寶珠心中牢記。
見表兇又埋頭去念,抑揚頓挫間,吐字有聲,顯然又沉浸進去。寶珠就也低頭,再做她的事情。
她的手邊兒也放著一堆的東西,占了一部分書案。好在書案足夠大,并不占袁訓的空間。
那堆東西是,兩個繡花繃子,一個大的,繡衣上花式;小的,繡腰帶上花式,針線盒子擺在旁邊。旁邊,又是今天才到手的帳本兒,還有她的一小堆銀票。
寶珠是打小兒做活習慣的人,白天做活,晚上就不再控著頭難過。白天不做活,晚上就趕幾針。
今天上午廚房里,下午在外面,一天都算沒有做活,寶珠就把活計也放手邊兒上,正一邊做,一邊在想。
北風呼嘯在廊下穿過,窗戶雖緊閉不覺得有風。但每一回呼呼而至,幾上榻上沒有燈罩的蠟燭就微晃幾下,似在提醒主人它們的存在。
幾上榻上,離書案都遠。
可寶珠還是看了看,悄提裙角走過去,取出燈罩把它們一一罩上。有些不是為看書設的,就不會先放上燈罩,也方便好吹熄。
此時寶珠總無端擔心它們閃動不停,會影響她的夫君,還是罩上吧。
燭光,把她輕輕彎腰的身影印在墻上,而袁訓在此時悄悄抬頭,微笑注目寶珠動作。
見寶珠先把燈罩放下,再兩只手往上,攏住發上不多的首飾。首飾在晚飯去了流蘇等一動就叮當作響的,可寶珠還是怕簪子會掉,會驚到表兇。每每起身做什么前,先用手把首飾攏一攏。
在此時,她彎下腰后,才把手放開,取燈罩端端正正蓋好,再端詳過,含上笑容再去換另一個。
袁訓目不轉睛地看著。
房中,有什么輕輕的流動,讓整個房內油然的溫暖起來。這東西尋不著摸不到,但卻在主人們的心中。
最后一個換上,袁訓才去看書。而寶珠原地站著,停上一停想已經起來了,不如再去把茶水換了,免得等下再走動有響動。
茶碗在書案上,為著先取茶碗來換過再送去,還是直接提壺過去續,寶珠又考究了一下,認定取茶壺去只用走一遭,此時離三更不遠,表兇就是要看下去,寶珠也不會答應,這倒不用倒過茶后,再把茶壺送回暖墊中,就握住提梁壺,悄手悄腳往書案去。
適才是袁訓偷看寶珠。
此時是寶珠偷看袁訓。
任何一個人專注時都是好看的,而寶珠偏心的覺得,她的夫君垂首看書時,天底下沒有任何人可以相比。
他的濃黑眉頭,
他的挺直鼻子,
他因用心而緊抿起顯薄的嘴唇,
寶珠嫣然無聲地笑,表兇你怎么會這么的好看?油然的,寶珠想到自己未謀面的公公。再就心頭微痛,為表兇遺憾。他呀,也沒有見過公公。
寶珠雖從小就沒有父母,但自認為心中還有個父親影子。而表兇呢,他是遺腹子,去哪兒能留下影子呢? wWW ?тTk an ?C〇
小夫妻有時候想到對方,總有同病相憐之感。寶珠就悵然嘆氣,把茶續好準備走時,腳底下卻動不了啦。
裙邊兒,讓表兇踩住一角。
喃喃的念書聲中,寶珠輕掙,不動;再輕掙,還是不動。就噘著嘴,候在這里。
袁訓低著頭,一面念,一面偷笑,反正寶珠看不到。把這一卷念完,才伸個懶腰,如夢初醒般:“咦,你怎么在這里?”
腳就松開。
“饒欺負人,又裝沒干過。”書案上有戒尺,是袁訓壓書用的。寶珠取過就是一下,打在袁訓肩頭上,嬌嗔道:“還裝不裝了?”
袁訓抬手架住,笑問:“裝又如何,不裝又如何?”拂開戒尺,把寶珠攔腰抱坐到膝上,深埋面龐在她身前,貪婪的吸了一口,含糊地道:“珠兒,你站旁邊我竟然看得用心,以后我看書你別出去,就站這里侍候我。”
他不選地方就蹭,寶珠身上如著火一般,“轟”地就著了。那情思昏然,潮水般洶涌而來時,寶珠不由自主去抱袁訓,因他低著頭,手就撫到他的面頰上。她的手滾燙如熾,剎那間染紅袁訓的面龐。
紅很快帶來熱,沿著兩個人的身上游走,不分彼此的流動來去。兩個人都沒有離開椅子的意思,反而不自不覺的,這坐姿和椅子愈加的貼合。而寶珠呢,早深陷在袁訓懷內,周身四肢肩頭面頰全似放入量身打造的匣子內,沒有一處不是熨帖的。
燭影子兒搖紅,風聲兒吹動。房中的人絲毫不受打擾,還在甜甜蜜蜜的親一下低語一下,低語一下,又親一下……
“嘩啦……”流水聲把兩個人打醒。
寶珠撫著亂發輕笑:“紅花又當差呢。”袁訓聞言更要笑:“叫她來,我看她還沒有看透。”寶珠忙看自己身上,又面如大紅袍:“我這樣子,可怎么能見她?”再看袁訓,寶珠吃吃道:“就是你,也得整理衣裳。”
寶珠漲紅臉,表兇的衣襟不知何時是開的,鑒于表兇的手全在寶珠身上,他的衣裳開了,只能是寶珠所為。
袁訓低頭看,也就失笑。他戀戀的推開寶珠,收一收心思:“理衣裳吧,理好了叫紅花進來讓我樂一樂,我再去洗過來對付你。”
寶珠擰一擰身子,還是乖乖的把頭發攏了,又把衣裳撫周正。往外道:“紅花,”
“奶奶叫我!”一道小身影是躥進來。
好似道風般,呼,進了來。
袁訓又要竊笑,但叫紅花來就是看她的,忙忍笑去看。
紅花小臉兒微仰著,那小眼神兒不住閃爍。她此時所想的,兩個主人都猜得到。寶珠更故意逗她:“三十兩銀子安排清爽沒有,怎么花用?”
“三十兩啊,三十兩,”
袁訓和寶珠一起大笑。
紅花從下午收到錢后,就變成這種模樣。小眼神兒不住的晃,北風若有知,也能讓她晃蕩漾了。
“去吧,爺要洗呢,把澡豆再看一遍,你就睡吧。”寶珠有些心疼的吩咐,家里只得紅花一個丫頭,她起早又要睡晚,得三十兩銀子也是應當。
紅花仰著臉出去,仰著臉把才換的水摸了一遍,又仰著臉檢查洗浴的東西,再仰著臉回房。
衛氏都讓她弄得不肯早睡,見紅花出門又回,忙開她的房門,在紅花面上瞅著:“紅花兒,明早奶奶的衣裳可備好了?”
“備好了。”紅花心里還轉悠著,三十兩啊三十兩啊。
衛氏笑個不停,關上門想這個丫頭今天是醒不過來了,走路別撞到墻才好。
“哎喲!”紅花果然在隔壁叫了一聲,隨即無聲,但看燈還沒有熄,估計對燭獨坐,又想她的三十兩去了。
由紅花這般模樣,袁訓洗過回來,就一定要寶珠說說她的錢怎么花。他只著里衣,抱著寶珠入懷,調侃道:“你若不會花,我幫你一把可好?”
寶珠一聽就眼睛發亮,袁訓見狀取笑:“難道早想好了,”
“嗯,正想對你說說,讓你看看我這樣花的可對不對?”寶珠縮到他懷里笑。
袁訓又裝起來:“如果我幫著花,自然全是對的。”寶珠就笑話他,拿手指刮他臉:“沒羞,倒花寶珠的,怎么不想著讓寶珠幫著花錢。這樣吧,”寶珠得意洋洋:“我告訴你這件事,你投挑報李,還我一件事可好?”
袁訓就琢磨一下:“這丫頭又要弄鬼兒,又有什么事要使喚我了,看樣子還不想分我錢?”寶珠大樂:“夫君高明。”才要跳,頭上就挨一個爆栗。
小銀包取到床上,寶珠取出一張來,上面寫著一百兩,問身后的袁訓:“這個給母親?”袁訓心頭一樂,隨即溫暖上來,但是裝不悅:“怎么不是先給我?”
“虧你念圣賢書的人,怎么倒把孝字忘記?”寶珠明明看到夫君眼神兒一亮,他不夸獎人,卻又裝上來。寶珠也裝,寶珠氣呼呼把他一通好訓:“書白看了是不是?又不是那不懂事體開竅晚的人,又不是那……。”
“夫人高明,”袁訓大樂,給他的母親,他怎么會不喜歡。
寶珠這才罷休,把一百兩放到一旁。又取一百兩,袁訓不等她說就道:“這是給祖母的。”寶珠快快樂樂點點頭:“頭一回掙錢,可不能少了祖母的。”她停上一停,有句話沒有說。不管祖母以前有多么的不慈愛,可沒有祖母,卻怎么能有表兇這個丈夫。
寶珠情動上來,把身后袁訓放在她肩頭的手親了一親,袁訓心中明白,卻還要打趣寶珠:“這是不分我,內疚上來。”
又各五十兩,寶珠道:“給嬸娘的。”
放到一旁后,袁訓摩拳擦掌狀,兩只抱住寶珠的手全伸出到前面,攤開手板兒搖幾搖。
寶珠取過五十兩,
“哈,寶珠,這也太少了,”身后表兇饞涎欲滴。
“這個,是給忠婆婆的。”
袁訓一愣,但眼神兒更溫柔上來。因他在寶珠身后,寶珠就看不到,他就在寶珠肩頭親上一親,再委屈莫明:“忠婆婆不與你相干,怎么倒有她的?”
他靜靜等著,看寶珠怎么回答。
寶珠在他手上敲了一敲:“忠婆婆侍候母親,我們才得清閑,你倒不明白這個?”扁著嘴把銀子放開來,又是五十兩:“這是給順伯的。”
袁訓在她后背上亂蹭:“我的我的呢?”
“順伯多辛苦,又是一家人,得有他的。”寶珠又取出五十兩,袁訓更不干了,干脆咬寶珠耳朵:“我不能和忠婆和順伯一例,我是你丈夫!夫主為大,聽過沒有!”
寶珠笑盈盈回他:“夫主為大,人家有事情才總和你商議,等下我問你話,你記得老實回。”袁訓嘟囔:“使喚我要加錢。”
“這個,給奶媽。”寶珠把手中五十兩也放下。這樣一來,她的銀票已去了不少,看似還有一疊,卻下面大多是十兩一張,和真的有一兩一張的,是讓紅花說著,孔老實備下給寶珠過年賞人所用。
袁訓在后面算帳:“母親一百,祖母一百……寶珠,已去了三百五十兩,”他壞笑一堆:“錢去了三分之一了,”
寶珠幽幽地嘆氣:“唉,所以呀,這下面的錢可怎么分呢?”表兇之手飛快去取,讓寶珠拍回去。寶珠按住她的銀票,想了半天,才痛下決心,軟軟的問:“嗯,我想給大姐和三姐分息,你看可行嗎?”
袁訓這才真的是意外了。
他并想要這筆錢,不過是跟著吵鬧夫妻玩耍。見寶珠想的周到,母親也孝敬,就是兩個忠心老家人忠婆和順伯也有,袁訓早感愛于心。此時別說沒有分給他,就是寶珠再問他要錢,袁訓也樂意給。
自然寶珠姑娘自強自立,無事也只是吵鬧玩耍,并不一定爭他的私房銀子。
這個家里的田產,袁夫人都給了寶珠管,寶珠的鋪子又過了明路,是她一個人的私房,寶珠還爭那么急作什么呢,偶然爭要,不過是為玩樂。
小夫妻倆,全都是有主見,而又有愛心的人。
袁訓今天又讓寶珠感動了一下,但他還是故意裝不悅,又提抗議:“為什么又要有她們的?”再把十個手指在寶珠眸前晃幾晃,以作提醒你身后還有一個人呢。
寶珠嗔著打下那手,把身子往后依靠,貼在袁訓胸前,感受著那溫度,感愛著自己的這筆錢:“大姐成親前,我說送她一百兩,她說不要。真讓我驚訝一回。”
掌珠的個性,是個人都輕易能看出來。
袁訓也笑了,為寶珠順順發絲,這發腳兒因她數錢來數錢去,腦袋跟著動,早就亂了。“你驚訝什么呢?”
寶珠猶豫一下,似乎這話不該說,可面對表兇問話,還是想說出來,她笑道:“大姐以前總想摟錢到她房里,這事情三姐也知道,我告訴了你,你可別說啊。”
袁訓忍俊不禁,心想這真真是掌珠的為人。就慪寶珠:“那你還分給她?”
“她總是我的家人啊,”寶珠悠悠然道:“再說她雖有不是的地方,我也還記得小時候她帶著我掐花兒捉夏蟲,有一回我們背著奶媽燒知了吃,染黑了衣裳我哭了,她告訴奶媽說衣裳是她弄臟的,結果讓祖母罵了一頓。”
袁訓眸子更柔,輕輕地道:“是嗎?”
“再說,她太好勝,好勝的人就像愛用兵的國家,這兵備銀子難道不代她備點兒?”
寶珠的話太可樂,袁訓驚愕過,忽然就竊笑不止。這話,像是殿下才說過沒幾天。殿下說這幾年要打仗,兵備銀子要多備下,準備進宮上這個條程。
“而你,又不肯代大姐夫謀官職,”寶珠詢問地道:“你不肯的吧?”她在袁訓懷里轉過身子,面對面地問他。
袁訓莞爾:“不肯。”想想,他又解釋道:“我還沒有中,自己都還沒有。”
寶珠聽到第一句就放心,聽到第二句,又目光炯炯:“就是你答應,我也不答應!”她說得斬釘截鐵,袁訓雖然贊成,但還是想問明寶珠是怎么想的。寶珠就告訴他:“大姐夫老了嗎?有人八十還中舉呢?等明天見到他們,我要告訴大姐,勸大姐夫也和你一起下春闈,哦,但不知他秋闈下過沒有?”
“下過,”袁訓溫柔地道:“下過但后來出了點子事,他再應試的資格就沒了,如今只能再等襲爵襲官職。但這好幾年過去,事情也早淡了。他若愿意下春闈,我倒能幫上忙。”
寶珠道:“好!他要下春闈,可以幫他!他若不愿意,打著尋親戚求官的主意。我不能這般告訴舅祖父,卻能告訴你是不是?你就有了官,也不許幫他。他若不能自己得官,讓大姐姐享受,那大姐姐這一份兒的使用,我卻還能出得起。”
她說得煞有介事,從分錢到長輩到分錢到長姐,無不表示出寶珠對家人的一片承擔之心。猶其對韓世拓的評論,深得袁訓之心。
袁訓在喜愛之中,就更想和寶珠再開玩笑。他故意道:“聽上去像很有錢的人,但有件事情,讓我告訴你吧,”
“嗯?”寶珠狐疑,又有什么瞞了我。
“你這一份兒錢,可不見得年年都有。”袁訓呲牙。
寶珠就搔他癢:“你不說好話,我鋪子上的錢,怎么不是年年有?”就又要氣:“偏年年掙給你看。”
“有志氣,不過,”袁訓故意沉吟著,寶珠急上來:“不過什么?”
“不過你鋪子開到如今的錢,還沒有分。”袁訓壞笑。
“那這給我的是什么?”寶珠不信,把嘴兒噘得高高,在袁訓眼皮子下晃幾晃。
袁訓微笑:“這一份兒是中秋的宮廷供奉,宮里的錢都會拖些日子才給,這是孔老實才能過年前拿到,換成別人,端午送的,還壓在那里沒到手。”
寶珠腦袋“嗡”地一下,一片空白不能思想,舌頭打結:“宮,宮廷……”
她的壞表兇見她總算吃驚,小聲歡呼:“明年也許就沒有,后年只怕更沒有,讓你不分我錢,落得我看笑話……”
寶珠還是傻呆呆地看著他,宮……什么供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