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殿下這一行,車馬顯赫,而又靜街開道的,兩邊人沒有敢抬頭。----他們走過以后,余伯南悵然。
他沒有認真的猜測殿下們是往袁家去的,但也隱約覺得這是往袁家去的。他想到董仲現后來幾次說過的話:“太子殿下相當的器重小袁,”余伯南聽過以后,就更加的生氣。這像是告誡他,你得不到寶珠,是袁訓比你能干,能得殿下的歡心。
其實董仲現是愛惜余伯南,敲打他不要再和袁訓胡鬧。
此時站在當街上,兩邊紛紛是剛才迎駕跪下才站起的人。這些人,昭示的不但是殿下們的威儀,更帶給余伯南很大的震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想以后不再有遺憾,就得上進才行。
見行人可以走動,余伯南牽馬而行。
小廝見他不上馬,若有所思的有心事,就不敢打擾他,也牽著馬跟在后面。
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余伯南問自己為什么這樣?
寶珠固然是最好的!這一點余伯南絕不懷疑。青梅竹馬之戀,很多在一生之中不能消去。可他這般癡癡,自己總是受到傷害,這也不叫好。
路邊兩個婦人扭打出來。一個揪住另一個的發髻,一個扯破另一個人的衣帶,街上的行人見到都大笑:“打得好,看你們哪一個不如別人。”
余伯南雙眸直了,滾雷聲聲從心田滾過。哪一個不如別人?他這才從萬般紛雜的思緒中理了個頭。
他不能不如袁訓。
沒了寶珠,他也不能自認不如他。
得不到和不甘心,讓余伯南和馮家四少都對袁訓耿耿于懷。是這件事情不僅失去了寶珠,不僅是他們誠懇地上門求親被拒,而被拒的原因卻是寶珠要留下給別人相看,還有一條就是這件事已上升到男人之間的爭斗。
爭的是這份兒臉面。
余伯南幡然醒悟,頓時不是滋味起來。我不如他嗎?我哪一點兒不如他……這句一直盤繞心頭的話,今天內涵不同。
要他服氣,估計比登天都難。
……
袁家熱鬧異常,家里全做是來不及,從附近酒樓上定席面送來。小雨已經不下,卻打得地微濕。恐沾了衣裳,新種的桃李花和還留存的舊年梅與紅葉下面,鋪上大紅氈子,席面就擺在紅氈上面。
太子殿下帶著小公主,本來是想坐房內安席面。可瑞慶小殿下見到桃花薄發,雖然疏落綠葉中花更疏落,每株桃樹上只有兩、三點嫣然薄盈,也一定不依的要坐在外面。
就用一個黃花梨大屏風稍作遮掩,掩住為首的席面半邊。
余下的人,坐在兩邊,或坐在屏風外面。
近中午時,十幾桌席面已鋪設開來。太子這桌席面上,坐的是兩位殿下、南安侯、袁夫人和安家的女眷、袁訓和寶珠。
掌珠算安家的女眷,也在這里,袁夫人說小夫妻雙雙對對的好看,韓世拓也在這桌。一桌十二人還差上一個,又坐上南安世子鐘恒沛。
外面是袁訓同僚冷捕頭等人,太子黨中蘇先等十幾個人也和袁訓一起下本科,凡是家人不在京里的,袁訓都請過來同喜互賀。又有諸家走動勤的親戚。袁訓并不是南安侯正經親戚,但他不約,老太太臉上有光,也是要約的;又有常五公子中在五十名以內,天下舉子中的五十名內,都不能算低,袁家安家去賀常府,常府見前十名中有袁訓,打發長公子伏霆來道賀,見太子殿下在,更沒有回去的道理。
安席以后,袁訓取一個杏花紅色自斟壺,讓寶珠捧著。自己取了一個小巧的梅花杯,讓寶珠滿上,帶著寶珠來到袁夫人面前跪下。
袁夫人忙道:“這可使不得,應該先敬殿下才是。”太子殿下卻是贊成:“沒有父母,哪有自身,理當是先敬夫人才是。”
瑞慶小殿下樂了,敬殿下?一會兒還有我的份兒?她回身悄聲問侍候的宮人,在她身后就有兩個為她布菜,看著她不要亂吃東西。
“等下來敬我,我應該怎么說?”小殿下鼻子又要翹到天上去,壞蛋哥哥來敬酒,瑞慶我不喝,再次報打手板兒的前仇,讓他一直跪著是不是很好?
宮人都是知道殿下的,就悄悄的回:“那殿下要賞東西才行。”瑞慶殿下即刻小臉兒一沉:“那可不行。”
瑞慶可不能再吃虧。
那邊廂,袁訓把梅花杯送到母親手中,仰面含笑:“請母親飲了這一杯,多謝母親生我養我,才有兒子的今天。”
這話說得動情之極,寶珠莫明的心頭一酸,再看席中的女眷們,從安老太太開始,都在用帕子拭眼角。就是太子殿下想到舅母大人的不容易,也有了幾點水光在眸中。趁著人不注意,悄悄的消逝掉。
南安侯噓唏,韓世拓有笑,鐘恒沛點頭,想袁夫人拉扯大兒子,今天的這份兒榮譽是她應該得的。
袁夫人是滿面笑容,接過兒子手中酒杯,說了一句好聽話兒:“愿你報效國家,報效殿下。”說過飲干,把酒杯送還袁訓。
“寶珠,再倒,”袁訓輕喚寶珠。
寶珠再次倒上,袁訓看著酒流如注,到一半時叫停。他原地沒有起來,又把這半杯送到母親手中,笑著卻有了淚:“請母親代父親飲干此杯。”
別人還沒有說話,太子殿下先道:“好!”
太子殿下是袁訓父親那一枝的親戚,他相同贊同袁訓這個行為。不但出聲說好,太子也起身離席。
他一出席,余下的人全都起身離席,而屏風外面的人見到,也一起離席。
太子也取了一個小小的酒杯,最小的那個,讓人倒上此許兒酒,想國舅在世時身子骨兒不好,這酒他也只能喝這一點兒,太子同著袁訓一起送到袁夫人面前,他滿面微笑:“我代敬這杯,這是理當要喝的。”
在袁家來做客的人,除了韓世拓是個花花公子,別的人都是人精一流。就是韓世拓,雖然有浪蕩品性,也一樣是精明過人。
大家都屏氣聽太子殿下說話,這一聽就聽出門道。
“代敬”,殿下代的是誰而敬?
還沒有揣摩完,瑞慶小殿下見到熱鬧,而且不是宮中酒宴那種奏對板正的格局---新年里金殿上擺酒宴,那才不好吃呢,又要坐得端正,又要一板一眼---這里更有趣,小殿下也湊上來:“我也代敬。”
所有人都笑了。
而南安侯心頭劇震!
他不敢猜,他不能猜……然后他暗罵自己笨。除了中宮,還有誰敢在宮中上演“擄人”;除了中宮,誰能讓太子對袁家照顧有加,小殿下也不時地出宮看寶珠---瑞慶小殿下是蹭茶盯自己相中的首飾不會又亂飛的,不是為看而來。
除了中宮,誰還能在今天讓太子殿下過來,瑞慶殿下也過來。
按著這個思路往下猜,南安侯就不難猜出這內幕。淑妃是中宮的同鄉,朝中都知道。而淑妃又是袁家的同鄉。南安侯暗罵自己太笨。
這么明顯的事就在眼前,自己竟然從沒有認真想過。
他是不敢想得清楚。
以前曾影影綽綽從心頭劃過的痕跡,這一回完全得到明朗。中宮,同袁家有關連。是親戚?也有可能。同在一個城里出身,有扯得上的親戚關系這誰又知道?
不然,就是什么以前施過恩惠之類,大約如此吧。
南安侯心中雪亮,殿試以后,袁訓的官職只怕比狀元還要好。
不但他這樣想,來的人都這樣想。
安家的女眷們是不懂官場,她們把袁訓前程想得十分之美好,就在這個不懂上。中了秋闈的人,會有一堆人認可你會中春闈。中過春闈的人,大家又認為你會殿試高升。安老太太等人是笑得合不上嘴,從聽說袁訓高中春闈大家出門兒趕過來時,就早樂得議論過:“殿試是必高中的。”
這是不懂的人想法。
而南安侯、冷捕頭等人,是混跡官場多年,他們是因為懂,對袁訓的前程毫無懸念。
接下來只有殿試。
殿試上策問的是經義或政事。在儒家昌盛的時代,經義泛指儒家文,但不完全是。袁訓能春闈筆試中,接下來的殿試筆試對他,應該是問題不大。而問政事,袁訓早就是太子府上的差人,他天天就過在政事里,這就更不用擔心。
懂與不懂的人,都看得出來接下來的事,就是袁訓直接得官。而有太子殿下的重視,官職是什么還用問嗎?
用三個字形容:不會差。
不能說不會低。
不會低,是品階的高下,不會差,是官階不見得高,但位置重要。所以是不會差。
南安侯默想的時候,袁夫人已跪接太子殿下的酒喝過,又飲了兒子的敬酒。瑞慶小殿下的酒是大家勸著不必敬,其實是讓她不要搗亂。
又請太子殿下歸座,大家得已重新坐下。袁訓換一個稍大些的梨花杯,凍石做的雪白通透,有一點兒微紅在上面,像是梨花蕊。
袁訓帶著寶珠,在太子殿下面前跪下。
“殿下!”袁訓含笑,他眸子明亮,似乎很想說出一些不一般的話語,但最后還是忍下來,只高舉酒杯,道:“多謝殿下栽培,請殿下滿飲此杯。”
太子看看那杯酒,寶珠倒的,滿的都快溢出來。他忍不住一樂,接在手中,怕濕衣裳,先傾了一些在地上,酒香蒸發,縈繞在他和袁訓中間時,太子微微的嘆了口氣,回想到表弟來的那一天。
幾年前的那一天,太子殿下剛巧兒有事不太痛快。為上位者,又不能發作,發作像和人一般見識,不發作就自己悶著。
受氣,不是地位低的人才有的事情。
太子坐著站著走著都不悅時,有人回他:“袁訓來見殿下。”太子馬上想到頭一天兒,中宮對他提到的表弟。
國舅的唯一兒子。
國舅是太子的親舅舅。
這表弟是他的近親。
太子殿上當時還沒弄清楚國舅家里的事,只想到外祖父貪財賣女,保兒不管女兒死活,再加上他本來的一肚皮火氣,就沉下臉按原先的想,這是個趨炎附勢之徒才是。
“讓他進來!”殿下淡淡。
片刻后,一個小小的少年,袁訓那一年才只得十二歲。穿一件黑色布袍,漿洗得整整齊齊,半舊不新,樸而不華。
太子殿下的怒氣,先讓他一身布衣打下去不少。但也覺得自己想得對,他們家里過不下去,來尋母后打個大大的秋風。
又命他抬起頭來,準備給他差事前先訓斥他一通。
這一抬面,見一雙眼眸熠熠如寒冷之星,蘊華神斂,絕不是肚中空空人能有的眼神。更兼面有恭敬,又不諂媚。不管是肅然,還是身姿,都恰到好處,似臨淵有松,撲面給人卓而不群之感。
這真的是我表弟。這是太子殿下當時的頭一句心里話。不是他的親表弟,怎么會有這樣的氣度。
就像此時,袁訓跪在面前,仰面俱是恭敬與感激,卻總是逸群過人。
太子殿下把手搭在袁訓肩頭,從舊年里的他,再想到今年的他,太子頗有伯樂和成人之美之心。
表弟若是不中用的,太子悔之不及。
表弟是很肯上進的,太子只恨自己伯樂之心不足夠。他輕拍袁訓肩頭,沒飲酒先醺然上來,因為這醺然,微笑開了口:“為官,總是清廉的好!身在要職,不可以等閑視之,”
滿院皆驚!
這一位還沒有參加殿試呢,殿下已經把官許給他。
都支著耳朵往下聽聽是什么官職,只見太子對南安侯瞄瞄,似也知道自己失言,一笑把酒飲干。
袁訓敬了他三杯,再起身時,對著寶珠笑了笑。眾人眼光都在他身上,屏風外面看不到的人,也把耳朵在他身上。
“珠兒,是有功勞的。”袁訓這樣道。
寶珠紅暈上臉,而另外兩雙眸子微愕,放到袁訓身上。袁訓一看,壞了,掌珠和玉珠都在瞅他。袁訓噎住,忙重新喚道:“寶珠隨我來。”
掌珠和玉珠松口氣,拜托你以后說話千萬檢點的好。不然大家過年過節的坐在一處吃酒,你這兩個字叫的可就沒有道理。
別的人都沒聽出來,太子莞爾道:“你說寶珠有功勞,你得敬她一大壺。”寶珠大驚失色,忙把手中酒壺搖幾搖,發出叮咚聲響,又覺得份量不重,才松上一口氣。
安老太太和袁夫人用帕子掩住口笑,安老太太見此時情景如此之樂,又是殿下發話,手指住那半空的酒壺笑道:“重新灌去,滿了再來。”
寶珠求告的陪個笑臉兒,祖母,這要是灌滿,我雖喝得下去,今天也同時要丟丑。而小殿下是無處不起哄,笑瞇瞇:“滿上滿上,”
太子殿下在妹妹發上摩了一摩,要讓瑞慶不趕著熱鬧說話,還真不容易。
寶珠原地尷尬,袁訓則笑應:“滿上。”紅花在旁邊侍候不明就里,忙送過一把裝滿酒的自斟壺,換過寶珠手中那把。
寶珠很不想給她,但是紅花當差殷勤,一握就拿了去。寶珠重抱著滿的壺,啼笑皆非,又自覺得不能,有些憂愁模樣。
“寶珠,過來。”袁訓喚她。
寶珠一步一蹭的過去,想著這酒有許多,寶珠怎喝得完?想是表兇要代飲,那可怎么行?寶珠不由自主又搖了搖酒壺,酒液溢出幾滴落她手上,寶珠苦著臉兒,怎么辦?怎么辦才好呢?
紅花兒還照應別的席面,就沒聽到太子殿下剛才的話。這送來的,可是燒酒。
怎么不是蜜酒,怎么不是?
滿席中人無心吃喝,只對著寶珠苦苦的小臉兒笑。
袁訓扯住寶珠肩頭,卻把她帶到南安侯面前。袁訓撩衣跪下,寶珠隨即明白,大喜也跪下。她得脫酒難,倒酒也忘記了,雙手舉高酒壺,送到南安侯面前。
席中大笑聲出來。
南安侯駭笑道:“啊呀呀,這可不能,你只說敬寶珠,怎么這一滿壺酒卻送到我的面前來?”袁訓不慌不忙地笑道:“有寶珠日日督課,才能得中。寶珠能督課,還要感謝舅祖父才是。”安老太太聽過得意,是啊,沒有兄長,怎么會有這一對人。
老太太幫腔道:“是啊是啊,這是該喝的。”南安侯怎么會放過她,指住妹妹對小夫妻們笑道:“這是個起源,這酒也是她讓倒滿的,這一壺子酒,應該歸你家祖母才是。”
安老太太即刻閉上嘴,邵氏和張氏笑個不停。老太太借題發揮,又要罵邵氏:“要你笑我,在你家里還沒笑完嗎?”
她罵得低聲,已搬去文章侯府的邵氏尷尬一下,再陪笑端起酒杯:“老太太,我敬你,你敬你好不好?”
安老太太冷哼:“少來獻殷勤。”再去看兄長和袁訓打酒官司。
袁訓喚紅花:“侯爺不肯吃一壺,再取大杯來吃上三杯吧。”南安侯機靈,早把太子殿下用過的那梨花杯握在手上,笑呵呵:“容我討殿下的福氣,”紅花也過來,她聽見大杯幾個字,索性送來一個粗玉碗,足有尋常酒杯四五杯大。
玉珠早笑得快軟到桌子下面,又強撐著忍住來看熱鬧。太子殿下最能掌得住,見南安侯為難,猶跟在里面道:“大媒是應當謝的。”
鐘恒沛見祖父真的為難,忙道:“祖父上了年紀,是真的不能飲這許多,我代一半兒可行不行?”伸手就要去接。
“你要喝,別急,等我敬完,我慢慢的敬你!”袁訓對著地上大高壇子酒努嘴兒,鐘世子也嚇得乖乖回去。南安侯納悶:“你這不是在表現孝敬,孝敬到一半就回去這算怎么一回事兒?”就這一句話,太子殿下也快笑軟掉。
最后南安侯喝了兩碗,余下一碗他說放下慢慢喝。袁訓又敬安老太太,也是大碗,安老太太酒量高,等下又不會人又不當差,她二話不說把三碗喝掉,博得一片喝彩聲。
袁訓把殘杯交給衛氏,讓再取杯子來,旁邊出來兩個人。
瑞慶小殿下忍無可忍:“我呢?”這般熱鬧的,獨沒有瑞慶?
與她同時出來的,是屏風外面搖搖擺擺過來一個少年,清秀過人,略有病容。阮家小二也是忍無可忍,他得過來討酒吃。
“同表姐相比,我才是真正的督課人吧?”
阮梁明忍笑把他拉出去:“小二,這里沒有你的事情。”
小二不服,人讓扯出去,手在哥哥手里,腦袋還往這里伸:“沒有我和你打賭,你有這么上進么,你敢說你有么?”
他在阮梁明手中就快蹦跳。幾個親戚怕他失儀,合力把他拉走按回座位中,讓他坐好不要再亂動。
余下的,就只有小殿下還在不依,而且不聽太子的勸,嘟囔著要吃敬酒。袁訓沒有辦法,就是蜜酒也不敢給她亂吃,就哄著她看頭上一枝子桃花,嫣然半吐,那一點水紅嬌嫩得沁到人心底。
袁訓掐下來,雙手送給小殿下。南安侯一樂:“這是好彩頭兒,今天探花,殿試上也探花才是。”
袁夫人喜笑盈盈。
安老太太和邵氏張氏忙念佛:“這是好兆頭兒。”
瑞慶小殿下得到了花,又有大家吹捧,也就不再要吃酒,轉而問身后的宮人:“督課是那個督課嗎?”
“殿下,督課只有那一種,”宮人們回她。
瑞慶殿下頓時興奮了,恰好袁訓在敬寶珠,又換的是小小的酒杯,南安侯不依,要他換上大杯,席上正在亂勁兒,袁訓笑語壓住:“寶珠是督課人!”
“打手板兒嗎?要打手板兒的嗎?”接下來就只有小殿下興奮莫明的小嗓音:“我最愛督課,我最會打人手板兒。”
熱鬧中,南安侯微帶醉意,頗為贊賞袁訓。這個孩子竟然是十分的好,辛苦攻書的人是他,可他此時卻把從殿下到枕邊人,都一一的謝到。
這是他知道他得到的這一切,與殿下的提攜分不開。
與家人的期望分不開。
與枕邊人的服侍分不開。
而韓世拓,也是微微地醉了。和袁訓等人相比,韓世子算沒有作為。可他畢竟也是從小有先生跟著,太子在,不敢擔失儀之罪,在這快樂勁頭兒上雖然很想痛飲,卻是只敢微醉。
韓世拓腦子里,轉悠的全是太子對著袁訓許官職的話。
四妹夫將在權重之處為官,再無人懷疑。
韓世拓在心里道,真是好命啊,太子器重你。真是好命啊,你中得不低。又想四妹夫真是會樂,當著這么多人還謝老婆,太會逗了你。
莫非,四妹夫也是怕老婆的人。韓世拓嘻嘻,又少少的抿了一口酒,那不是你我連襟都相同,都是怕老婆?
他認為袁訓是好命。
寶珠接過袁訓的酒,在大家歡笑中飲干,再拜下去把酒杯還給袁訓。桃花不似開在枝頭上,似開到寶珠心里。
寶珠深深的凝視自己丈夫。
他日夜攻書,時常伏睡在書案上。中的好,是他去考,是他在讀才對。
可他卻來謝寶珠。
寶珠不是督課人,寶珠只是陪著了。
寶珠雖然陪著了,也不能幫著把書裝到他腦子里。
可他,謝寶珠。
先謝的,還有是母親是殿下是舅祖父是祖母,又謝過玉珠三姐給的試卷兒,把三姐樂的也吃了一大杯。
那試卷,呃,寶珠最清楚,本就是從表兇箱子里偷拿的。
看看他,竟然也沒有少了三姐。
寶珠無端的纏綿起來,輕咬嘴唇,又捧好自斟壺,輕移步子,到了袁夫人身邊,拜上一拜,羞答答地道:“夫君有情有意,這全是母親的功勞才是。”
座中,一下子寂靜下來。
外面的人見到驟然安靜,也跟著安靜下來,只有微響的碗筷聲,和頭頂上桃花經風聲。
太子眸子比平時要亮,笑意盎然在寶珠身上打個轉兒。
南安侯也亮了眼睛,撫須而笑眸光放到寶珠身上。
安老太太則更加的得意起來,她此時面容快和小殿下表現的一樣,鼻子尖對著天。寂靜中,只有寶珠珍珠落玉盤般的悅耳嗓音:“寶珠謝母親。”
看看,老太太豈有不得意的?
一旁坐著的邵氏張氏心中一動,有什么就此碎了。那碎了的,像是萬年冰封有了裂縫兒;又像是打落了白玉盤。
太子、南安侯、邵氏張氏都在心中暗道,果然這是一對天生成地設就的夫妻才是。當丈夫的不敢居功,謝了一圈又一圈。
當妻子的也來謝。
這一對人,都是有情有意的。
南安侯另外想,難怪太子殿下肯看重他,栽培他,是他凡事知道感激。
邵氏張氏另外想,難怪老太太把寶珠許給他,果然,寶珠是最知道感激的人。要換成是掌珠,掌珠會驕傲得意。
換成是玉珠,她會理所當然。
唯有這個人是寶珠,才會上前去道謝:“夫君多情,全是長輩們的好處。”
寶珠嬌嬌柔柔,袁夫人也面上有光,喝了酒后,容光煥發,笑對著太子殿下道:“寶珠就是這般的可愛懂事兒,”
太子殿下直到今天,對這句話算是沒有異議,點頭稱是。
而寶珠紅暈面頰,雙手抱定酒壺又來到南安侯面前拜下:“多謝舅祖父操心,寶珠才能有這般好的夫君。”
南安侯欣然,也吃了這一杯酒。
袁訓早原地沒有動過,他笑容斜飛,似與才過去的雙飛燕子并肩,早飛落到寶珠的衣上,寶珠的發上。
他打內心迸發出喜悅的光彩,讓他本就英俊的面容看上去似天人謫塵,不是人間俗世人。
有一片桃花湊趣,輕輕飄落下來。
而寶珠也謝過祖母,嬌羞尋找到自己夫君,依戀戀到了他的身邊。眾人目光中,袁訓輕握住寶珠手,細語慢聲:“啊,都敬完了?”
那片桃花不偏不倚落到兩個人的手上,輕柔而甜蜜的動了動。這兩個人,也是輕柔而甜蜜的互視著。
寶珠柔聲道:“恭喜夫君高中。”她說得深情無限。
而袁訓亦柔聲道:“多謝寶珠陪伴。”他,亦是流連不斷。
四目相對處,似銀河繁星,亮了別人,也亮了自己。
韓世拓想,嗐,四妹夫今天有光彩,四妹居然這樣的會說話,這樣的會做個好人?
此情此景動人心,各人心思自己知。
有人認為這是裝相,有人認為這是當著人做作,也有人知道,這是人最本分最應該做的事情。你喜悅的一切,都出自于身邊人。
歡喜不禁又歡喜中,又有腳步聲過來。有幾個人大步進門,揚著嗓子:“哈哈小袁,聽說你中得不錯,老鄒來給你賀喜來了。”
守宮門的將軍鄒明帶著女婿親家進來,瞬間見到太子在。鄒明嚇得原地愣住。
太子沒好氣白他一眼,你讓人彈劾又彈劾,是跑這兒鉆營來了吧?
……
春夜明媚,總輕快的讓人似要飛起來。袁家的客廳上,卻有幾個人是內心沉重的。還有酒意猶存,殿下早就離去。袁訓心情猶好,但眉頭卻擰著在。
他盯著客位上坐的頭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鄒明。
“將軍,你怎么就這么怕死?”為了自己女婿不調去邊城,鄒明讓人彈劾已經官降一級。鄒明嗓門兒更高:“不是我怕死,我可就一個女兒,哪有送她女婿去打仗的道理!”
天底下為兒女的心,不都是一樣。
袁訓卻曬笑:“你就一個女兒!你女婿卻是兄弟好幾個!調他去沒調錯人!”鄒明卻問他:“小袁你是獨子,怎么輪也輪不到你,你站著說話腰不痛!等你有了孩子,天保佑你只生一個女兒吧,你就能明白我的心。”
袁訓抬手要拿茶碗砸他,以男孩為重的年代,你保佑我只生一個女兒?
鄒明見他要怒,狡猾地再道:“兒子可以多生。不過女兒,你就一個吧,就一個你就懂了!”
袁訓余怒未熄,你上門找我商議事情,你還敢詛咒我。他翻眼道:“你別說我是獨子的話,讓我去,我也肯!”
鄒明噎住。
再自嘲地笑笑。
年青人都是好勝自大,他知道輪不到他,就說這樣的大話。鄒明是來找他商議這事情怎么辦的,就不和袁訓斗氣。他知道求人的時候低聲下氣不丟人,就把肩頭再往下聳拉,擠出可憐巴巴模樣:“我服你!可我這事情怎么辦?那鐵頭把我彈劾的官降一等,我想這也成,只要讓我姑爺留下來,沒誠想還得讓他去!”
他眉毛粗眼睛大,此時一起往下聳拉,像只沒了家的貓狗,把袁訓逗笑:“鐵頭大人并不是只和你過不去,他彈劾的可好些人。”
“我寧愿丟官,也得保住我姑爺在京里!”鄒明懇求道:“小袁你對殿下說說,我年紀也有了,家里也有幾文積蓄,我不當這官也罷。”
袁訓愕然,這主意你怎么想出來的?問題是你敢想,我也還敢去回。
保家衛國是正當事情,你官也不當保姑爺。那鐵頭大人可還正在彈劾興頭上,他要知道你是這樣的心思,不敢拿一堆大道理壓死你!
而且再順帶把你官彈劾掉。
鄒明見袁訓表情不佳,再手一指對面,那里客位上坐著韓世拓。韓世拓是自己要留下來說話的,鄒明也極力讓他留下,不怕他聽話那模樣。
此時鄒明指住韓世拓,道:“我女婿一定要去,他就走不了?”
“你耍無賴呀你!”袁訓嚷了一句。鄒明狡黠的捻著粗硬不多的胡須,笑嘻嘻:“你想讓他走,這不是咱們說好的,不然我也不來找你。我知道你小袁說過的話,一口唾沫一個坑。你不把我女婿留下,韓世子可怎么辦?”
鄒明還不介意說出來一些隱密的話:“昨天我金殿上當執,宰鋪大人和皇上論說官員,提到文章侯府,貌似再無建樹的話,這父萌有官的事情也快要沒有。”
韓世拓一聽就急了,也嚷上來:“這全是我叔叔們拖累的!”彈劾的官員中,二老爺三老爺四老爺都在內。
袁訓卻不急,這消息他沒離京當差前就知道。他本已打算給韓世拓另找門路,就不在乎他還能不能萌官。他隨意的笑笑,不當一回事情:“哦,”
“你不急?”鄒明咄咄逼問。
袁訓到底年青,不是沒城府,是好勝心還強。當即回話:“你女婿走不了,他也照走!”鄒明再次噎住,而韓世拓喜笑顏開。
還沒有上前去道謝,鄒明猛地來上一句:“你能讓他走,就能讓我女婿留下。小袁,我父子在這里先謝你了!”
說過,和他的女婿一起站起,臉面也不要了,對著袁訓拜下去。
袁訓不敢受他的禮,忙起來避開。心中暗罵,娘的!難怪你留下韓世拓在這里說話,就為擠兌我說這句話,你再接這句話!我上了你的當!
娘的,貪生怕死這事情我是堅決不贊成……可那對翁婿不要臉的還下跪!袁訓有心不理會他們,可鄒明除了對女婿上怕死以外,別的事情上并無差錯,他為人從來硬氣,袁訓就再次讓擠兌住,揚著臉苦笑。
“這正風頭兒上,你讓我頂風上去觸霉頭!”袁訓惱上來:“老鄒你這事辦的,我看不上你。但是你把我拘在這里,我也不能一句主張沒有!”
鄒明翁婿兩個,再加上韓世拓,全屏氣候著。
袁訓干脆地道:“讓你女婿摔斷腿,這還去什么去!”氣鼓鼓找個位置坐下,心想不是你不要臉,這話我真不想說。
鄒明也道:“摔斷腿這話我還想不到?這不是京里查得嚴嗎?別斷了腿又讓人彈劾,害得他前程也沒了,所以我才來找你!”
袁訓納悶兒,你這是要官還是要命?你不是要命為主嗎?一個主意已經出了,第二個主意也只能接著出。
“誰讓你京里摔斷腿了!你不會到了邊城就摔斷腿,查也不好查,就地養幾個月的傷,兵也征完了,也就不用去了!”袁訓邊說邊咬牙,心想以后這樣的兵要讓我遇到,我一準兒候著你養好傷再回來!
鄒明琢磨琢磨,覺得有點兒意思。袁訓見他還是不走,一氣往下又道:“邊城十幾座,有兩個守城將軍和你有舊交,你弄點兒鬼還是兜得下來的!”
“不是我不認識人,是今年梁山王犯的不知哪一出子病,嚴的不能再嚴,陳留郡王又和項城郡王打擂臺,兩個人都快紅了眼,怕去了不好糊弄……”
袁訓撫著額頭擺手:“我頭疼,你們走吧。”酒還是喝多了的。
鄒明就帶著女婿要走,臨行前不知是突發好心還是覺得不好意思,看一眼韓世拓:“就依你這主意,我女婿走了,韓世子可怎么辦?”
袁訓皺眉:“你女婿走與不走,跟他已經沒關系。他走他的,你別問了!”鄒明就同著女婿出去。韓世拓就過來道謝:“四妹夫……”
才說這三個字,袁訓手按額角:“我真的酒多了不想解釋,你別多問了,你們家沒有嘴緊的人,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天不早,你也走吧。”
韓世拓信他,袁訓一直是說一不二,還沒有落下說空話的名聲。梁山小王爺最討厭袁訓的時候,也還挑不出他為人上的錯來罵。
韓世拓就從內室中接出掌珠,夫妻告辭。
袁訓推酒醉讓寶珠送出去,見這對夫妻身影不見,他一巴掌狠拍自己腦袋上,罵道:“上了鄒明的當!
門外面,鄒明翁婿已經離開。三月的夜風,柔和的若上好的絲綢,香滑柔軟。鄒明女婿問岳父:“他這主意您也想得到,為什么你還一定要來找他?”
“小子!”鄒明勒住馬韁,傾耳聽街上無人,面容仍帶著機警,輕聲道:“你想前程好,就得辦好每件事情。細細的,不要急。主意,是我們纏著他出的,可是他嘴里吐出來的不假。小袁不是沒信義的人,而且出入內宮頗有手段。那鐵頭纏得緊,你家老子不止你一個兒子,他現在讓彈劾得不敢出頭,你只能往邊城去走一遭。我們盤算的再好,不如再多一個人照應。他親口吐出來的話,以后你有事情,他總得照應照應。這是個道理,懂了嗎?”
“他要是不照應呢?”當女婿的還是懷疑。
鄒明笑了:“所以得看人,袁訓他內宮中有人,太子看重。為人呢,也還不錯。再說也不是殺人放火要他照應。”鄒明心想,疼愛女婿,天底下可不只有我一個這樣吧?
袁家的客廳上,袁訓正捶腦袋后悔不迭:“還是年青,硬是讓他找出空當來!”再狠狠罵上一句:“混帳!”
然后抱臂翻眼,不過你以后殺人放火,我可不管!
真的是求袁訓殺人放火的事情,他也不會答應!
人與人交往中的你來我往,并不都是機警聰明大事小事都能防的。有異議的,往自己身上看看就知道了,不然再往你身邊你認為的聰明人身上看看,看她是不是大事小事全無遺漏。
人心中把持住底線,本能的丟缺的,不過就是底線之內。
如果心中沒有底線,那就不好說了……
他正在懊惱,寶珠提著個籃子走進來。那籃子是普通的,上面為防滑,系著一塊舊藍色布。寶珠送給袁訓看:“幸好我送大姐出門,不然再沒有人往大門上去看,這東西過上一夜還有沒有可就不知道?”
里面是兩個大面饅頭,似長似扁。上面還有一張紙條,歪歪斜斜寫著:“恭賀高中。”余外沒有上款,也沒有下款。
袁訓正惱著也讓那字看樂:“這是哪家孩子寫的?這是一橫?快斜到半天里。”寶珠笑道:“我知道這是誰寫的,就是她做的這兩個大饅頭,我不明白為什么?”
有賀喜送別人饅頭的嗎?
寶珠想明珠有知道道喜的心,值得嘉獎。可你做的這是什么?
袁訓認了半天:“應該是跳龍門的鯉魚吧,她像是想做個好彩頭兒的東西送來。”寶珠張開小嘴兒:“這這,這是鯉魚?而不是甲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