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桌,一盞燈。伊戀坐在孟海濤的左側,兩人一起吃著鍾點工剛做好的晚餐。孟海濤的左胯下墊著靠墊,但是靠墊實在太松軟了,不足以支撐他的身體。為了坐得更穩當些,他只得把左手一直撐在椅子上。胳膊微微的打著顫,他的額上冒著虛汗,神情卻十分專注,好象使出了全身的力氣,來認真的吃好這頓飯。伊戀往嘴里扒著稀飯,眼里含著淚水,師兄實在太倔強了,讓他躺在床上吃,他死活不肯,非說出院了就要過健康人的生活。可是他現在的樣子,哪有一點象健康人啊!自從剛才回來,他就開始拒絕自己的照顧,只要他能做到的,不管費多大的力氣,他不都肯讓她幫忙。
鍾點工收拾好了廚房,可能是看不慣房間里的沈默,臨走前搭訕著說道:“真是對恩愛的小夫妻。”
伊戀驚愕地停住了筷子,張著嘴巴發愣,孟海濤微微變了下臉色,立刻裝做沒事的繼續往自己的嘴里塞食物。
“伊伊,不早了,你也趕快回去吧。”吃過飯,伊戀正在收拾餐具,孟海濤突然說道。
伊戀驚訝地轉過身,睜大眼睛看著他,“師兄,你……”
“我已經出院了,應該學著自己能照顧自己。”孟海濤說。
“可是……你……”伊戀的腦子一片混亂,她覺得她留下來照顧孟海濤是理所應當的事情,這麼長時間以來不都是這樣的嗎?怎麼今天剛一出院,孟海濤就變了?
“我想嘗試著開始過正常人的生活,象以前一樣。伊伊,我能辦到的。”孟海濤笑著說。
“可是,今天才是你第一天出院啊,你的身體,沒人照顧怎麼能行呢?”伊戀終於有了連貫的思路。
“所以要從今天開始啊,傻丫頭,不要把你的師兄想象的太無能了。”孟海濤繼續笑。
“不行,我得留下來照顧你。”伊戀說得斬釘截鐵,轉身繼續洗餐具,細細的水流靜靜沖刷著雪白的盤子,潔白的泡沫在伊戀纖細卻微微泛紅的小手間游走。她的頭低著,從肩頭滑下的黑發擋住了半張臉,她用濕著的手攏了一下頭發,可是再低下頭去,發絲依然滑落下來。
洗凈了餐具,伊戀關了水龍頭,把東西一樣一樣的擺好,麻利的用抹布擦著水池。畢竟是舞蹈演員,伊戀的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了舞蹈的韻律,孟海濤看著她,不禁有些失神。
“來,師兄,回房間休息吧。”伊戀擦干了手,甩了一下頭發,把靠在墻上的拐杖拿過來,又將手伸到了孟海濤的腋下。
孟海濤借著伊戀的力量,費勁地站了起來,撐起拐杖,慢慢的往臥室走,伊戀跟在他身邊,雙手虛虛地扶著他的胳膊,小心地保護著。孟海濤的背微微地弓著,腰使勁往前探,他幾乎是用了腰,腿,臂,甚至是全身的力量在走這短短的距離。他緊咬著嘴唇,要應付一個人的生活,自己照顧自己,最基本的就是學會自己走路。
好容易進了臥室,他脫力地坐在床上,由於猛然放松下來,力量大了些,斷肢抵在床上是鉆心地疼,孟海濤咬牙忍住,沒有呻吟出聲。
伊戀對著鏡子挽起了頭發,她已經幾個月沒有修剪頭發了,發型有點亂,也嫌太長了些,額前垂下幾縷碎發,越發襯得她的臉龐精致剔透。
孟海濤用手撐著在床上坐穩,開口說道:“伊伊,天都黑了,趕快回去吧。”
伊戀沒想到孟海濤還在糾纏這個問題,突然一股怒氣涌上來,她紅著臉扭過頭看他,卻張著嘴說不出話來。正在挽頭發的手停了下來,就那樣懸在半空中,遲遲沒有落下。
“伊伊,乖,回去。”孟海濤小聲地勸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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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伊戀說著,把手放了下來,頭發沒有挽好,黑瀑似的從頭頂上瀉下來。
“我能照顧自己。”孟海濤簡短地說。
伊戀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呼啦一聲起放在桌上的包包,甩到背上,“好吧。”走了門口又停下,就那樣背對著孟海濤,說:“師兄,有事給我電話。”
“好的,放心吧,伊伊。”
看著伊戀一步沖出了房間,聽得當的一聲,知道是大門被帶上,孟海濤一下子倒在床上,費力地翻過身去,把臉埋在枕頭里面。伊伊,別怪我趕你走,鍾點工已經以為我們是夫妻了,如果你再在這里過夜,過不了多久,所有的人都會誤會我們的。你是那麼年輕,那麼可愛,我不能自私的把你栓在身邊,使你錯過了真正能保護你一輩子的人。原諒我吧,親愛的伊伊。孟海濤快速的喘息著,渾身都在顫抖。
不知過了多久,孟海濤慢慢轉過身來,打量著熟悉而陌生的房間。墻上貼著自己演出的大幅海報,上邊的自己是那麼的英姿勃發,穿著緊身的演出服,雙腿修長而有力。跳舞的自己,真的是好幾百年以前的事情了,可是為什麼舞蹈的細胞還活躍在自己的體內,象幽靈一樣纏著破敗不堪的身體呢?忘了自己曾經是跳舞的人不好麼?忘了自己畢生追求的事業不好麼?就當自己生來就是這副殘缺丑陋的樣子,從來沒有過健康和美好,那麼,心中的痛是不是能少一點?
可是,怎麼才能忘了?這海報,書架上的獎杯,更重要的是體內與生俱來的舞蹈細胞,它們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你曾經是最優秀的舞蹈家,可是你再也不能跳了,不論你多麼想跳,你也不可能再長出一條左腿了!你只能這樣緬懷、憑吊你的過去,做一個無用的殘廢!
不,不能做一個無用的人!孟海濤心里大喊著。他掙扎著坐起來,抓過拐杖,胳膊使勁一杵,站了起來。他踉蹌著走到浴室,地面很滑,每走一步都要格外的小心。他先把左手的拐杖靠在墻上,慢慢低下身去,右腿微曲,左手扶著浴缸的邊緣,右手扶拐,終於坐了下去。他這才慢慢轉過身,把右腿放到浴缸里,整個人慢慢往下滑,將整個身體都坐在了浴缸中。這才脫了衣服,打開噴頭。
這是他出事以後第一次自己洗澡,溫熱的水流嘩嘩地沖著他消瘦蒼白的身體,頭發濕嗒嗒地貼在臉上,頸上,一條條透明的水柱在他的身上流淌,流過胸膛,流過小腹,順著斷肢的傷疤流淌,流過那巨大的疤痕上每一個凸起、凹陷的褶皺。
孟海濤還是第一次如此清晰的看到自己的斷肢,斷面從胯骨斜斜地往下削去,傷口橫貫整個斷肢直到臀部,往後摸去,臀部也是凹凸不平的,斷肢的皮膚看上去很薄弱,微紅且發皺,肌肉從四周凸出來,把黑紫的傷疤擠得深陷下去。孟海濤突然覺得他的斷肢整個就象個壞掉了的包子。
想到這里,他再也看不下去,猛的抽回手,用噴頭大力地噴著自己的臉,他不斷的吐出沖進嘴里的水,眼睛閉得緊緊的,溫熱發咸的水從臉上流淌下來。
洗過澡,他扯過浴巾擦干身體,擦到斷肢部位時,他偏過頭去不看那里。然後把浴巾扔到浴缸下面的地板上,才小心地起身,就站在那浴巾上面。沾水的地面非常滑,拐杖根本拄不穩,雖然孟海濤小心翼翼,還是一個踉蹌,差點摔倒。他驚出了一身冷汗,忙站直身子,雙手死死地握著拐杖,穩定了一會,才繼續往外走。
慢慢的走回到臥室,孟海濤打開衣櫥,胡亂地換了一套睡衣,倒在了床上,伸手摸過毯子,隨便地往身上一搭。他實在太累了,不一會,就沈沈地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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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伊戀躺在床上發愣。自從車禍以來,她沒有在家里住過一次,有時匆匆回來一會,也是拿了東西就走。今天突然被孟海濤趕回來,她實在是一點準備也沒有,房間落滿了灰塵,床單被罩都不能用。她負氣地把床罩扯到一邊,就那麼躺在包著塑料薄膜的床墊上,身體接觸塑料膜,又悶又熱很不舒服。她又急又氣,孟海濤一個人在家里,不知道怎麼樣了。她不明白孟海濤為什麼突然變得那麼倔強,在醫院時,不是都好好的嗎?怎麼出了院,就什麼都不對勁了?她不但把孟海濤當成兄長,更悄悄的把他當成愛人去照料,誰知竟是這麼個結果。伊戀煩躁地搖了搖頭,強迫自己不去想他,讓他今晚吃一點苦頭,也許到明天,他就不會拒絕自己的幫助了吧。
伊戀呼地坐起來,打開音響,音樂聲響起,伊戀伸展手足,擺動腰肢,在房間的空地上瘋狂起舞,頭發在空中甩過,留下一個又一個美麗的弧線。汗水很快濕透了薄衫,她還是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直到傳來鄰居抗議地敲門聲,也正好一曲終了,伊戀筋疲力盡地倒在床上,臉上流淌的不知是淚還是汗。
孟海濤翻了個身,毯子落在一旁,睡夢中的他本能想抬起左腳勾回毯子,誰知一陣劇烈的痙攣襲來,孟海濤雙手握住斷肢,驚叫著醒了過來。殘軀巨大的斷面不斷的抽搐著,他蜷著身子,孤獨的右腿拼命蹬著床單,雙手不知不覺的扯掉了褲子,大力地按著殘軀,可是卻壓不下劇烈的痙攣,直叫他的心臟也跟著抽搐起來。他低聲叫著,在床上翻滾著,用頭抵著堅硬的純木床頭,大口的喘息。
終於挨過了一波痙攣,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疼痛。孟海濤掙扎著坐了起來,把毯子整個包在斷肢上,使勁地擠壓揉搓著,他緊咬著牙關,全力的與疼痛對抗。他告訴自己,這才是獨處的第一夜,如果連今夜都熬不下去,那他就真的是一個廢人了,永遠無法過上正常人的生活。
老天好象有意與他作對似的,疼痛的感覺剛剛有所減輕,他立刻覺得左腿沈重起來,不對,左腿已經沒有了,怎麼……又來了!幻覺又來了!仿佛有一股強烈的電流襲擊了他的左腿,他整個人都控制不住的抽搐起來,一把掀開毯子,他直視著自己殘缺的軀體,用手使勁的拍打著,摳著猙獰的傷疤,明明只是一個丑陋的傷疤,明明沒有腿,你為什麼不肯饒了我?為什麼要這麼折磨我?你不是已經棄我而去了嗎?為什麼還要回來,帶給我這麼大的痛苦?孟海濤大聲的詛咒著,抗議著。可是殘軀的疼痛蓋不住強烈的幻覺,早已不存在的腿依然折磨著孟海濤,不給他喘息的機會。他一手壓著斷肢,一手本能地在空虛的床上亂摸,想找到他痙攣的左腿。
突然,痙攣的感覺不見了,還沒等孟海濤喘一口氣,突然仿佛有許多小蟲子在他的腿上蠕動叮咬,麻癢的感覺一直鉆到他的心臟里面去。他想用手抓卻找不到腿。反復的疼痛、痙攣,把孟海濤折磨得意識模糊,在床上不斷的翻滾著,跌落到地上,木地板冰涼的觸感仿佛一道靈光激醒了他。他把殘端整個貼在冰涼的木地板上,緊緊地用手壓住,麻癢似乎減輕了一些,神志恢復了些許清明。可是那鉆心的麻癢卻更加密集,孟海濤煩躁地喘息著,哀求著并不存在的神明──請你放過我吧!他大喊著。一抬眼,孟海濤看到了沙發前小塊的粗麻手工地毯,那是幾年前他和伊戀去歐洲演出時在當地購買的。孟海濤想也不想就爬過去,讓殘端接觸地毯粗糙的表面,左邊腰垮不停的擺動著,粗糙的地毯很快就磨破了剛長出來的脆弱的皮膚,鮮血流了出來,濕濕黏黏的劃過身體,又一陣劇烈的疼痛襲來,孟海濤卻舒服的閉上了眼睛,臉上露出了滿足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