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晚飯時間,走廊里的人并不多。孟海濤低著頭,雙手握著拐杖,一步一步的往前走。病房在七樓,在伊戀的建議下,他們乘電梯到了二樓,剩下的一層,將由孟海濤自己走下去。
站在樓梯的邊緣,孟海濤突然覺得有些心驚,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過原來樓梯有這麼高,這麼陡。他遲疑了一下,伊戀仿佛也有些緊張,忍不住說:“師兄,要不我們改天再練下樓梯吧。”孟海濤定下神來,搖了搖頭。他把左邊的拐杖遞給伊戀,左手扶住樓梯欄桿,小心地把右邊的拐杖點在下一級樓梯上,伊戀緊緊滴握著他的胳膊,仿佛比他還要緊張。待把拐杖撐穩(wěn)了,右腿小心地往下一跳。一個小小的動作,兩個人都緊張得出了汗。伊戀抬頭望著孟海濤,給了他一個鼓勵的微笑。後者的神情十分的專注,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下樓梯這件事情上。
一級一級小心的跳下去,中間休息了無數(shù)次,他們才終於下到一樓的大廳。孟海濤把雙拐架好,感覺右腿不斷的打顫,已經(jīng)疲憊到了極點,右邊腋窩由於撐拐過於的用力而又痛又麻,左手也幾乎沒有了握住拐杖的力氣。伊戀扶著他的腰,幾乎是拖著他來到醫(yī)院後面的花園,找了個石凳坐了下來。
孟海濤長長的吁了口氣,把拐杖靠在身邊的石椅上,左手自然地?fù)卧谏磉叄彝确潘伤频纳熘保樕n白的閉了閉眼睛,身體微微的抖著。孟海濤心里悲嘆著,真是個廢人了啊,不過是下個樓梯,卻耗盡了全部的體力,這樣的身體,丑陋而無用,要它做什麼??伊戀小心的扶住他虛弱的身體,掏出紙巾為他擦汗。看著孟海濤這麼辛苦,她真的很心疼,可是又一點辦法也沒有,只有克服了這個階段,他才有可能真正的好起來,過上正常人的生活。
石凳沒有靠背,孟海濤的身體又不能久坐,伊戀情不自禁地用手環(huán)住了孟海濤的腰,讓他能稍微靠在自己身上一點。兩個人就那樣坐著,什麼也不說,慢慢的平復(fù)自己的心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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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漸晚,伊戀扶著孟海濤回到了病房。孟海濤實在是太累了,撐著雙拐的手臂不自覺的顫抖著,伊戀依然用手環(huán)著他的腰,讓他可以省一點力氣。進了大廳,他們直接乘電梯到了七樓,在走廊上孟海濤幾乎是蠕動地向前走著,拐杖是那麼沈重,身體更是沈重,虛軟的右腿一點力氣也使不上。
好不容易回到病房,伊戀看到護士已經(jīng)把藥放在了床頭柜上。她忙把孟海濤扶到床上,讓他躺好,幫他脫下鞋子。又倒了溫水讓他吃藥。然後又立刻去水房打來了一大盆溫水,脫下孟海濤的衣服,幫他擦拭身體。孟海濤還不能自己洗澡,夏天出汗又多,每天伊戀都是這樣讓他躺在床上,用濕毛巾一遍遍的為他擦去身上的汗水。
“伊伊,你也累了。我自己可以擦的。”孟海濤看著伊戀忙前忙後的,連自己臉上的汗都來不及擦,心里十分的愧疚,要不是自己變成了這個樣子,怎麼會連累最愛的女孩子受這麼多苦!
“我不累呢。師兄你躺好就行了。”伊戀強迫自己用精神奕奕的語氣說。
伊戀將毛巾浸濕,在他身上輕輕的擦拭著。他實在是太瘦了,肋骨一根根的突出來,腰纖細(xì)得仿佛會折斷似的,小腹軟軟的塌著,再也看不到結(jié)實的腹肌。伊戀輕輕的扶他翻過身去,擦拭他單薄的脊背,修長的右腿。為了避免感染,換了一盆水回來,伊戀才開始擦拭孟海濤的殘軀。傷口表面上看已經(jīng)愈合得差不多了,但是刀口周圍還是腫著。伊戀盡量的把動作放的輕柔,孟海濤不說,但是她知道,那里的疼是她無法想象的。每次擦到那里,孟海濤都一言不發(fā)的抓著床單,有時剛剛擦好的身體都會滲出冷汗來。醫(yī)生特別交代過,傷處要每天擦洗,保證傷口附近的清潔。斷肢的傷疤深深的凹陷下去,伊戀把毛巾放在一邊,用手撩起清水在里面輕輕的游走,盡量的把每個縫隙的汗液都清洗干凈,她發(fā)現(xiàn)孟海濤顫抖了一下,連忙縮回手,穩(wěn)定了一下,才更輕更柔的繼續(xù)洗完。伊戀拿過另一條干爽柔軟的毛巾,小心地將傷口中殘留的水跡吸干。一切都弄清爽了,又幫他換上了睡衣。
伊戀把水端到水房倒掉,才自己就著水龍頭用冷水抹了把臉。她沒有立刻擦掉臉上的水,就讓它們的停留在她的臉上,肆意的流淌,一部分水順著臉頰流過她優(yōu)美的脖子,流進她的衣服里。冰涼的感覺讓她猛的打個一個冷戰(zhàn),有一種很過癮的感覺。過了一會,她覺得自己滿身的疲乏都得到了放松,深深的吸一口氣,一把抹掉了臉上的水珠,精神煥發(fā)的回到病房。
孟海濤閉目仰躺著,雙手放在胸前,下身蓋著薄薄的被子,右腿凸出來,左邊是平平的。伊戀拉過椅子做在床尾的前面,擱著薄被在他的腳上使勁按摩。孟海濤猛的睜開眼,半支著身子阻止連忙著:“伊伊,不用了……”
伊戀把他推回到枕頭上:“你的腿很久沒這麼走過了,不按摩一下的話明天會很難受的。”說著抬起頭給他一個美麗的微笑:“放心吧,我不累的。”
“怎麼能不累呢?你上班要排練的,下了班又立刻來照顧我,一刻也不能閑著……”孟海濤的聲音低了下去,“本來一直是我照顧你的,每想到現(xiàn)在卻換了你來照顧我。”
“哼,你記得欠了我一個人情就行了。等你好了,要十倍的還給我。”伊戀嘟著嘴孩子氣的說。手下一刻也沒停,從腳揉到了小腿。
孟海濤心里苦笑了下,親愛的伊伊,你可知我是多麼希望能用一輩子來還你,盡我所能的呵護你啊!可是,我還能有這樣的機會麼?
孟海濤重又閉上眼睛,走的多了腿確實很痛,伊戀不知道從那學(xué)來的按摩技巧,手指所到之處,力道穴位都恰倒好處,把他的腿捏得麻麻脹脹的,過後卻十分的舒服,之前的酸痛一掃而光。很快又由小腿按到了大腿,之後是他左面的殘軀,因為今天站立的時間較長,殘軀有點充血,伊戀手下的里道立刻變小,生怕弄傷了剛剛長好一點的皮膚。
一套按摩做下來,伊戀不動聲色的輕輕活動自己的手指,孟海濤睜開眼睛,拉過伊戀的手,讓她坐在自己的身邊。孟海濤心疼地?fù)崦请p手。從小到大,伊戀的手都特別的柔軟,但是也因為如此,她的力氣總是很小,以前有點什麼重物都是孟海濤幫她拿的。孟海濤從來沒有對她說過,他特別的珍愛這雙柔若無骨的手,他十五歲的時候,第一次拉著她的手帶她去食堂打飯時就被她那出奇柔軟的小手吸引了。但是他就想,有著這麼柔軟的手的女孩子,一定也擁有一顆溫柔的心。後來漫長的歲月證實了他的猜測是正確的,伊戀有時雖然有點小任性,卻真的是他遇見的最溫柔最善良的女子。他曾經(jīng)發(fā)誓,如果有一天能娶了她,他一定要承包所有的家務(wù)活,把她寵得象個小公主似的。
可是現(xiàn)在,他卻沒有了履行誓言的能力,不但如此,他還讓這雙手為他受盡了勞累,“伊伊,我真是個沒用的男人啊!”他在心里悲嘆到。
吃過晚飯,孟海濤再次勸伊戀回去休息,伊戀堅決反對。其實孟海濤雖然能夠站起來了,但他的身體遠(yuǎn)遠(yuǎn)沒有康復(fù),更還沒有自理的能力,哪怕是白天上班的時候,她都十分的為他擔(dān)心,害怕護工的動作太過粗魯,會弄傷了孟海濤脆弱的身體。所以下班的時間,她不愿再離開孟海濤半步,盡自己所能的讓他能稍微的舒服一些。
今天兩個人都累了,伊戀早早的支起了行軍床,關(guān)了燈和孟海濤聊天。孟海濤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日後的假肢上,讓伊戀有些惴惴不安。她知道以孟海濤的情況,裝了假肢康復(fù)效果也不會十分的理想,可是她既不忍心破壞孟海濤心中的美夢,又擔(dān)心夢想一旦破裂,又會粉碎了他好不容易樹立起來的生活的勇氣。可是她實在太累了,舞蹈演員的排練是十分辛苦的,在練功房騰挪跳躍了好幾個小時,又來照顧孟海濤,她真的覺得很累了。
孟海濤聽著伊戀的聲音模糊下去,終於嘟囔著進入了夢鄉(xiāng)。這個小丫頭,明明已經(jīng)累得吃不消了,卻還在硬撐。孟海濤在心里嘆了口氣,以前怎麼沒發(fā)現(xiàn)自己是這麼自私的人呢?一邊心疼著伊伊,另一邊心里卻十分的想讓她留下來陪他。自己能和她相處的日子還能有多少呢?等他出院了,她就會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去了,也許,很快她就會找到自己感情的歸宿,當(dāng)一個幸福的小女人吧。
親愛的伊伊,到了那一天,我一定離你遠(yuǎn)遠(yuǎn)的,躲在我的角落默默的祝福你。不知道看著自己最心愛的姑娘成了別人的新娘,那種感覺有多麼痛苦!這麼多年來,雖然我一直沒有表白,可是在內(nèi)心里,我早已經(jīng)把你當(dāng)成我的了。只是你還太小,我想等你再成熟一些,才告訴你,免得嚇壞了我單純的小寶貝。真的是很自私吧,可是那時我真的覺得我們是一對啊,在舞臺上配合默契,生活中親密無間,多麼美好的十二年啊!當(dāng)好日子走到了盡頭,才發(fā)現(xiàn),十二年的時間真的是太短暫了,來不及表白,來不及為你做點什麼。這麼多年一直在等著你長大,沒想到你真的長大了,我卻失去了愛你的資格!我完美的小天鵝,我的寶貝,我怎麼能讓你和一個處處需要你照顧的殘廢過一輩子呢?你是應(yīng)該被一個強有力的男人捧在手心里呵護的啊!
那麼伊伊,就讓我在你的護佑下再生活一段時間吧,也許我們能夠這樣相處的日子已經(jīng)不長了,讓我把這些日子的點點滴滴都記在心里,在以後沒有你的一生中,慢慢的回味……
床頭盛開的玫瑰彌漫出一室的花香,可是斷肢處無時無刻不在疼痛著,這哪里是人能忍受的了的疼?從骨髓深處傳來的疼痛,穿過了皮肉,穿透了每一根敏銳的神經(jīng),從腿部周圍向全身擴散著。明明傷口已經(jīng)愈合了,可是疼痛卻從來沒有減輕。尤其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當(dāng)守在身邊的伊伊也睡著之後,周圍一片黑暗,走廊上只有值班護士偶爾經(jīng)過的輕微的腳步聲。孟海濤雙手不自覺的抓緊身下的床單,用身體全部的力量去對抗斷肢的疼痛。不能呻吟出來,不能驚醒了變得淺眠的伊戀。讓她好好的睡一覺吧。
常規(guī)的止痛藥沒有一點作用,伊戀又不讓他吃那些會造成依賴性又傷害神經(jīng)的藥物,而是用按摩來幫他減輕疼痛。可是,除了麻痹,卻沒有辦法使這種疼痛哪怕遠(yuǎn)離他一分鍾。原以為這些天來已經(jīng)習(xí)慣了如影相隨的疼,卻沒想到自己還是被折磨得無法入睡。
孟海濤艱難地向右翻了個身,沒有左腿的支撐,翻身也變成了十分艱難的事情。需要雙手右腿和腰部共同努力才能完成,身上的被子蹭到了傷口,孟海濤差點痛呼出聲。哆嗦伸出手向傷處摸去,不明白為什麼痛得火燒火燎,摸上去卻是冰一樣的冷。閉著眼睛學(xué)著伊戀的樣子輕輕揉捏,卻越捏越痛。
“咝……啊!”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手下一抖失了分寸,又忍不住呻吟出來。忙轉(zhuǎn)過身去看伊戀,生怕把她吵醒。沒想到又讓傷處抵在了床上,疼痛立刻象潮水一樣包圍了他的全身,他弓起了身子,把自己縮成一團,汗水一層一層的不斷涌出來,濕透了睡衣。
伊戀沒有象往常一樣醒來,孟海濤松了口氣,把整個手掌貼在左腿巨大的傷疤上,他也累極了,不知不覺的迷糊過去。
天蒙蒙亮的時候,伊戀起身查看孟海濤的情況,看到他慢臉汗?jié)瘢浪蛲硪欢ㄊ怯痔蹓牧恕0脨雷约壕尤粵]有醒來,伊戀輕輕的幫他擦干汗水,又打來了洗臉?biāo)⒀赖乃瑪[在床頭,將牙膏擠好放在牙杯上。深深看了一眼熟睡的孟海濤,將一個輕柔的吻印在那緊蹙的眉頭上,背起隨身的單肩背包,輕手輕腳的離開的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