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上七點半,孟海濤準時起床,開始吃伊戀準備的營養(yǎng)早餐。通常是幾片面包,一杯牛奶,一個煎蛋。這已經代表伊戀的最高水平了,為此伊戀感到十分慚愧,孟海濤卻吃得很幸福。八點鍾,伊戀扶著孟海濤一塊出門。她先打車把孟海濤送到康復中心,再乘地鐵去芭蕾舞團上班。中午休息的時間,她再去康復中心接孟海濤回家,然後飯也來不及吃,匆匆啃著面包乘公車返回芭蕾舞團。
孟海濤知道伊戀的辛苦,鍛煉也就更加倍的努力,他想早點學會使用假肢,不用每天去康復中心,伊戀就能輕松多了。而且自己行走自如了,還能幫伊戀做很多事情。他想能象從前一樣的去照顧伊戀,而不是整天接受她的照顧。
到康復室的第一件事,就是自己穿假肢。因為孟海濤的截肢部位非常的高,他只能扶著欄桿站著,先用結實的繃帶把斷肢緊緊地裹起來,再把它坐進接受腔去。看上去非常簡單的事情,有時卻要弄上好幾十分鍾。首先繃帶要裹得十分平整,一點褶皺也不能有,否則身體穿到接受腔里就會非常的疼。而且,他殘端放進接受腔的時候,需要仔細地感覺,讓身體與接受腔的位置完全的吻合,只要有一點不對勁就要脫了重穿。因為剛接觸假肢的緣故,孟海濤幾乎每天都要穿好幾次才能成功,有時他煩躁的想把那十幾公斤的假腿扔到一邊去!他總是要使勁的克制自己,不要著急、不要著急,這只是第一步,如果這都做不好,你就永遠無法正常地走路。
站直身體的時候,孟海濤覺得左腿比右腿要長很多,醫(yī)生說這是由於他截肢的左胯已經開始變形的緣故。所以他每時每刻都要提醒自己提胯,讓身體真正的平衡而不是他感覺中的平衡。
穿好了假肢,孟海濤扶著雙杠,旁邊有個很年輕的康復師,名叫李萌,在保護著他。他小心翼翼地跨出了右腿,腳離地的那一剎那,他的心差點蹦出了嗓子眼去,不習慣假肢支撐身體,他只有使勁地抓住雙杠。然後他的身體向右傾斜著,把重心放在右腳,腰部使勁地帶動假肢,假肢似乎向前挪動了一點,卻無法趕上右腿的步伐。李萌忙蹲下來把假肢挪到與右腳平行的位置。孟海濤站直身體,喘了口氣,抬手擦去了額角的汗水,再次重復剛才的動作,這次他的腰使勁往前甩了一下,假肢終於向前挪了一大步,假腳的腳尖卻向內偏了。李萌幫他把腳尖扶正,又幫他緊了緊綁在腰上的帶子。
“帶子綁得有點松,所以用力大了角度就會歪。”李萌一邊說,一邊把腰帶替他綁緊。
孟海濤感激地對那男孩笑笑,用手摸了摸冰冷的假腿。“我一定可以馴服你的?!彼е腊蛋嫡f到。
因為他的左腿一點腿骨都沒有了,完全要靠腰胯的力量去帶動假肢,而他前段時間又基本是臥床休息,腰部的力量比以前弱了很多。半天鍛煉下來,他除了疼痛什麼也感覺不到了,腰疼,胯部更疼。斷肢處剛剛長好的皮膚是那麼細嫩柔弱,就象剛出生的嬰兒的肌膚??墒撬鼌s要承擔連接身體與假肢的連接的重任。孟海濤坐在椅子上休息,腰是那麼的酸痛沈重,而斷肢更是火辣辣的疼。他把雙手放在腿上,能看到胳膊都在微微的發(fā)著抖。
一個雙側小腿都穿著假肢的中年人坐在了他的面前。盯著他的假肢看了一會,說道:“哥們兒,你是怎麼傷的呀!”
孟海濤的心一痛,雖然這個康復室里大部分都是殘疾人,他還是不愿意別人看到他的殘缺,也不喜歡和其他的殘友交流。
見孟海濤不說話,那中年人反而自己打開了話匣子:“我是工傷,唉,剛受傷那會,真的不想活了,一個大老爺們兒,連腿都沒有了,不就是廢人了嗎?多虧我媳婦兒照顧的好,孩子也整天在我跟前,變著法兒的說笑話逗我開心。我們單位效益不錯,給我配的這假肢是現在世界上最好的,哎你別說,練了這兩個月,我穿上褲子走路,不細看還真不知道我是假腿──”那人用一副久病成醫(yī)的眼光看著孟海濤的假肢:“我看你這是髖離斷吧,唉,你這種是最不適合用假肢的了,想正常走路是沒戲了,不過比不穿強,好歹起個裝飾作用??上Я诵♀纷?,你還沒結婚呢吧……”
孟海濤的心象被針扎了一樣的疼,再也忍不住了,他呼的一下站起來,大步就要往前走,突然一個站不穩(wěn),整個人就摔在了地上。
“哎哎哎,你這小夥子,剛跟你說你這腿不能走路,你怎麼就走了啊!”中年男子忙俯下身要扶他。在一旁輔導另一個病人鍛煉的李萌也趕緊跑了過來。
孟海濤摔開了扶他的手,雙手撐地,卻怎麼也爬不起來。倒塌的假肢似乎有千斤重,不論自己怎麼努力,它就是橫在地上紋絲不動。孟海濤費力地翻了跟身,坐在地上,他搬過假肢,讓它與自己的右腿平行,在右腳蹬地,雙手也小心翼翼地扶著地板,慢慢的,用全身的力量帶動假肢,在快要起來的時候,在一旁看不下去了的李萌伸手將他托了起來。
“脫下來看看有沒有受傷?!崩蠲确鲋募僦P切地說到。
孟海濤搖頭說不要緊,雙手又扶住了雙杠,繼續(xù)練習。
中午回到家里吃飯,下午伊戀上班去了,孟海濤才悄悄脫下了褲子,解開了纏在斷肢上的繃帶。
他檢查著殘端,上午摔那一下,斷肢上新長出來的皮肉磨破了好大一塊皮,血水滲了出來,連繃帶都染紅了。孟海濤忍著疼,洗干凈了傷口,自己上了點藥水。他又撐著拐杖站在洗手間里,將染血的繃帶洗干凈,掛在搭毛巾的橫桿上。反正醫(yī)生也特別提醒過,為了防止感染,包殘肢的繃帶要每天清洗,只要不讓伊戀看到自己的傷口,應該還能瞞得住。千萬不能讓伊戀知道了,不然的話,她為自己擔心不說,自己一定又要有好幾天不能穿假肢了。
真的象那個中年人說的那樣,象自己這樣的情況,使用假肢只能起到裝飾作用嗎?
不會的。孟海濤給自己打氣。一般的觀眾看到高難度的芭蕾舞表演,也會覺得人的身體不可能做出那麼復雜的動作??墒墙涍^長期艱苦的訓練,畢竟還是達到了。走路也應該是一個道理,只要逼自己一下,沒有什麼做不到的。孟海濤,你別忘了,你不是個普通的工人,你是芭蕾舞演員,一般人做不到的事情,你一定可以做到。
柱著拐杖蹭回臥室,孟海濤躺在床上,疼痛象潮水一樣從身體的每一個部位涌出來,他躺在那里,雖然累極了,卻怎麼也睡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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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排練得并不順利,劉明揚是個很不錯的演員,可是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伊戀就是和不上他的節(jié)拍。下班之後,伊戀一個抱膝坐在空蕩蕩的練功房里,下巴抵著膝蓋沈思著。
“還沒走嗎?在想什麼?”換好了衣服的劉明揚大踏步的走了進來,根本不顧及自己考究的西褲,一屁股坐在地上,一雙長腿很自然的伸展著,用他那雙亮晶晶的眼睛看著伊戀。
“想點事情?!币翍兕^也不抬地說。
“又在想你的孟海濤嗎?聽說你們已經住在一起了?!?
伊戀抬起頭看著他:“你還知道些什麼?”
劉明揚聳了聳肩膀:“還知道你與我合作并不愉快,我比那個孟海濤差很多,是嗎?”
“對不起,劉明揚,其實你很棒,問題出在我身上……”伊戀說到。
“不用解釋,我明白的,他是最好的男演員,你是最好的女演員。而我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角色?!眲⒚鲹P有些傷感地說。
“不,不是的……”伊戀急了,忙說到。
劉明揚笑了伸手拍了拍伊戀的肩膀:“我跟你開玩笑的?!?
“一點也不好笑。”伊戀又把下巴抵在了膝蓋上。
“你不會打算一直這樣發(fā)呆下去吧。走吧,我請你吃韓國燒烤?!眲⒚鲹P一閃身站了起來,抖了抖微微褶皺的褲腿。
伊戀抬頭望著他說:“我不去,我馬上就要回家了?!?
“你一下班就往家跑,悶不悶啊。你的孟海濤已經好的差不多了,不必你全天候的照顧著了。你這些天就是太累了,所以才什麼都不對勁,找不到跳舞的感覺。走吧,就當是我?guī)惴潘梢幌隆!眲⒚鲹P說著一把拉起伊戀就把她推進了更衣室。
“快點啊,我等你!”他對著緊閉的更衣室大門喊到。
“就是這些,再來一瓶人參酒?!眲⒚鲹P合上菜單對身著韓國服飾的女服務員吩咐到。
“我不喝酒的……”坐在劉明揚對面的伊戀說到。
“不要緊,韓國酒很溫吞的,喝了暖和?!北狈降那锛疽呀浭窍喈敍龅牧?,伊戀只穿了薄毛衣,薄呢裙,小小的鼻尖凍得紅紅的,就象個十幾歲的小姑娘。
不一會,調好味的切得薄薄的牛肉、雞肉、魚片,還有新鮮的蔬菜,都被端了上來。劉明揚夾起肉片,放在桌子中間的鐵板上,只聽得肉片滋滋作響,香味爭先恐後地迸了出來。伊戀情不自禁地猛吞口水,劉明揚笑著用嫩綠的生菜葉把剛剛熟透的、濃汁淋漓的肉片包好,再夾到她的碗里,看著她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兩只腮幫子鼓得象貪吃的小松鼠。
“咦,你怎麼不吃?”一連吃了七八個菜包肉,伊戀才發(fā)現劉明揚一直在看著他,而他面前的碟子還干干凈凈,一點油汁都沒有。
“看你吃就飽了。告訴我,你有多久沒好好的吃過飯了?”劉明揚突然收起了笑容,在伊戀看來,他的表情竟然是──心疼。
有點慌亂地低下頭:“我每天都在好好吃飯?。 ?
“來,喝點酒吧,免得吃了那麼多肉不消化。”劉明揚搖頭笑著倒了兩杯人參酒,把其中的一杯放在伊戀的面前。
“我敬你。能和你一起跳舞,是我的榮幸。能和你成為朋友,更是我的幸運?!眲⒚鲹P笑著端起了酒杯。
“砰”的一聲脆響,伊戀很豪氣地干掉了那一小杯酒。
劉明揚大聲叫好,又給伊戀斟滿了酒:“我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你的臉上每天都能露出幸福的笑容?!?
“謝謝!”伊戀一仰頭,又干了一杯。放下酒杯,她的眼睛亮晶晶泛著水光。
第三杯,劉明揚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地舉起了酒杯。
伊戀也舉了杯。
……
“夠了,伊戀,你已經喝了很多了。”劉明揚奪下伊戀手里的酒杯。
“哪有?。∥疫€要喝!”伊戀的臉紅撲撲的,小嘴嘟囔著,目光已經有些迷離。
“那我以後經常帶你來喝,今天就到這里好不好?我送你回家?!眲⒚鲹P坐到了伊戀那一側,溫柔地哄著。他招手叫來服務員買了單,拉著伊戀站了起來,幫她背著巨大的包包,扶她走出了餐廳。
廣場的階梯上,伊戀和劉明揚并肩坐著。剛才一出了餐廳伊戀就狂吐了一通,一頓美餐就此報銷,而冷風一吹,她的酒也就醒了。劉明揚笑著說:“我總算知道你為什麼吃得那麼多卻還那麼瘦了。”
伊戀咯咯笑著,猛然嗅到自己身上的酒味,她不想就這樣回家,於是劉明揚就陪她散步到這個離孟海濤家不遠的廣場。
伊戀抬頭望著孟海濤的窗口透出的橘黃色的燈光。
“和他在一起,你不覺得委屈嗎?”劉明揚突然說到。
伊戀瞪大眼睛“委屈?為什麼?”
“他現在那個樣子……”劉明揚欲言又止。
“他現在的樣子怎麼了?”伊戀突然激動起來:“不管他變成什麼樣子,他都是我心目中最完美的師兄。我不但不覺得委屈,我還覺得很幸福呢!我十二歲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喜歡他了,以後也會一直喜歡他!”
看著劉明揚受傷的表情,伊戀突然住了嘴。她剛才說了什麼?從來不曾對孟海濤表達的話語,竟然一股腦兒的對劉明揚說了出來。她能夠感覺到,這個只有十九歲的男孩子是喜歡她的,她為什麼要對他說這些?她傷害了他了!
“伊戀用凍得發(fā)紅的手捂住了嘴巴,拎起放在地上的包包,轉身跑去。
劉明揚呆呆地往著她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直到孟海濤隔壁的窗口也亮起了燈,才起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