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孟海濤的病完全好了。這天正好是周末,傍晚的時候,孟海濤坐在客廳的沙發里,看伊戀進進出出的忙碌。按照原計劃,再過一會,芭蕾舞團的同事將來家里看望他。
孟海濤倚在沙發的扶手上。他呆會要面對的,是曾經朝夕相處的同事,可是現在,他們還和從前一樣充滿了活力,而自己卻已經不一樣了。他把身體微微向左傾斜,讓光禿禿的左胯藏在沙發的角落中。他害怕同事們看到他的腿,也害怕看到依然活躍在舞臺上的同事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他曾經是他們的偶像,可是現在,他只能坐在那里,看他們跳,不管他曾經跳的多麼好,他這一輩子都無法再登上舞臺……他一直的拒絕他們的探望,他不敢面對他們。可是他也知道,他終究是要面對的,不可能他殘廢了就再不和原來的同事打交道,他不能一次又一次的拂了朋友們的好意,他不能讓伊戀覺得他是的膽小的廢物。該面對的現實,終究是要一樣樣的面對的,孟海濤,你無路可逃。
他們會用什麼樣的眼光來看自己,而自己又將以什麼樣的眼光去看他們?孟海濤沒有答案。明明都是自己最熟悉的人,孟海濤卻緊張得一顆心砰砰亂跳,甚至有點坐不安的感覺了。
門鈴響了,伊戀把最後一盤水果放在茶幾上,擦干了濕漉漉的雙手,奔去開門。
“呀!你們都來了,孔薇、劉儀、張源源……”伊戀熱烈地大叫出每一個人的名字。
一群人喧鬧著擁了進來,孟海濤頓時覺得眼花繚亂,還沒回過神來,一大束鮮花已經落在了他的懷中。
慢慢看清了眼前一張張的笑臉,聽清楚了耳邊一聲聲真摯的問候,孟海濤微笑著,不由自主的把身體更往里縮了縮。可是,那麼明顯的缺陷又如何藏得住?不管他把殘軀藏得多深,也只是自欺欺人罷了,只會顯得那瘦弱的右腿更加孤獨無依。
簡單的寒暄完了,氣氛突然變得有些尷尬。平時大家在一起,談論的除了跳舞還是跳舞,可是此時,大家都盡量避免著“舞蹈”這兩個字,生怕說錯了話讓孟海濤傷心。每個人的目光都游移不定著別處,好象來之前都商量好了不往他的腿上看似的,這樣卻更另孟海濤如坐針氈。
“咦?孫導不是說要來的嗎?怎麼沒來呀?”見氣氛不對,伊戀忙搭訕著說到。
“她隨後就來了,要先去接豆豆。”孔薇連忙說到。
“豆豆還在學鋼琴呀!”伊戀問道。
“是呀,才六歲的孩子,到了周末,鋼琴、英語、畫畫……什麼都要學,好辛苦啊”
“我們那會兒也好不到哪去啊,雖然只學一個舞蹈,可是老師嚴厲得要命,也是沒有童年的可憐兒童啊!”劉儀感嘆道。旁邊的張源源使勁踩了她一腳,迅速向孟海濤看去。
劉儀自覺失言,忙用手掩住了嘴巴。
孟海濤眼神暗淡了下去,不是因為聽到了舞蹈,而是女孩子們的反應。
正在這時,門鈴再一次響了。伊戀跑去開門,隨之發出開心的叫聲:“呀!豆豆!”
伊戀抱著可愛的小姑娘進來,她的媽媽,團里的導演孫潔跟在後面。
孫潔算是團里的老大姐,已經四十多歲了,女兒豆豆卻才只有六歲,生得活潑可愛,不但是她的掌上明珠,也是整個芭蕾舞團的小寶貝。
“海濤哥哥……”豆豆掙出了伊戀的懷抱,奶聲奶起地叫著。孟海濤平時人緣最好,連豆豆都最喜歡他。
“來,豆豆”孟海濤笑著摟過豆豆,習慣性地把她抱起來放到自己的腿上。
“海濤哥哥,我好想你哦。”豆豆奶聲奶氣地說著,小腦袋卻不停地左顧右盼,對著每一個大哥哥大姐姐笑著,露出正在換牙的豁牙子。兩只羊角小辮象小刷子一樣掃得孟海濤面頰發癢,他輕輕捏了一下豆豆粉嫩的小臉,微笑著調整了一下姿勢。腿上坐了這麼個小寶貝還真挺累的。
豆豆也扭動著小小的身軀,可能是覺得這個她坐熟了的懷抱不似以前那麼舒服了。突然,她的目光落到了孟海濤的左胯上面,沒有腿,褲管高高地卷起來堆在胯部,那光禿禿的左胯就直抵在柔軟的沙發上。豆豆突然指著孟海濤的斷肢驚恐地大哭起來,轉過身投向了媽媽的懷里。
孟海濤的臉一下子僵住了。
豆豆大聲哭個不停,小臉埋在媽媽懷里再不肯抬起來。孫潔只得尷尬地抱著豆豆告辭了,看著孟海濤的臉色,同事們也借故團里有事,一下子全散了。伊戀送大家出門,返回來時,看見孟海濤疲憊地仰靠在沙發上,臉色慘白。
“師兄,累了就去躺躺吧。”伊戀小心翼翼地坐在他身邊勸著。
“伊伊,”沈默了一下,孟海濤苦澀地說:“我看起來象個怪物嗎?”
“師兄……”伊戀心疼地摸著孟海濤的手背:“豆豆她,只是個孩子。”
孟海濤虛弱地笑了一下,閉上眼睛,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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練功房里,伊戀與劉明揚和著音樂起舞。劉明揚舞得很投入,他的額上束著寬寬的發帶,幾縷頭發短發頑皮地穿過發帶,瀟灑地隨著他的舞姿跳躍著,灑下晶瑩的汗珠。他伸手托起了伊戀,飛快地旋轉著,當他放下伊戀,要按照規定動作拉起伊戀的手的時候,伊戀一個趔趄,居然摔倒在了地上。
“怎麼樣,沒事吧!”劉明揚忙收住了動作,蹲下來關切地問到。
伊戀搖頭,眼里蓄滿了淚水。這樣小兒科的錯誤,她已經將近十年沒有犯過了。
“我們重新來過。”劉明揚重新放了音樂,拉伊戀站起來。
到了同樣的動作上,伊戀再次摔倒。淚水終於忍不住從臉上滑了下來。
劉明揚坐在伊戀的身邊,摟住她的肩膀,輕輕拍了兩下。好象得到了某種暗示,伊戀哭得更兇了,把頭埋在了劉明揚寬寬的肩膀上。《天鵝湖》的音樂兀自回響在練功房中,顯得有些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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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肢早就做好了,但因為殘端受傷的緣故,孟海濤又休息了一個禮拜,才去了康復中心。
一進診療室,孟海濤就看到了椅子旁邊的腿。
筆直的,仿佛一個巨大的塑料玩具似的腿,上面還連著一個臀部形狀的空腔。
扶著椅子背站著,只穿了短褲的腿感覺有點涼。唐醫生仔細檢查了他的殘端,確定傷口沒有問題,又加大力度在那里揉捏按壓著,問道:“什麼感覺?痛嗎?”
孟海濤咬著牙搖了搖頭。
“很好。”唐醫生說著,從旁邊的盒子里抓出一把滑石粉,輕輕地在他的斷肢上涂了一層,使原本發紅的殘端變成了幼嫩的粉紅色,微微透著光澤。滑石粉的冰涼觸感讓孟海濤不禁瑟縮了一下,但隨即殘軀又火辣辣地痛起來。唐醫生又拿出一條長長的,白色的繃帶,小心平整地裹上孟海濤的斷肢。柔軟的繃帶裹在身體上,非常舒服,連灼痛似乎也減輕了許多。孟海濤松了口氣。
唐醫生把他的殘軀密密地裹了以來,一直纏到了腰部,才將繃帶固定好,又拿出一塊粗糙些的棉布,再絲綢外面又緊緊地裹了一層。孟海濤覺得十分舒服,被層層包裹起來的殘端好象不那麼痛了,并且竟然有了一種有所依的感覺,很暖和,很安全。
唐醫生拿過了椅子旁邊的假腿,剛才伊戀已經給那塑膠腳穿上了鞋子,孟海濤的心情一下子緊張了起來,盼望已久的時刻就要到了嗎?自己馬上就又有腿了嗎?他抓著椅子背的手開始發抖,站在旁邊的伊戀忙扶住他的胳膊。
唐醫生幫助孟海濤把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殘端坐進假肢的接受腔里去,孟海濤按照唐醫生要求的,右腿膝蓋慢慢的曲伸著,直到整個殘軀和臀部都塞進了巨大的接受腔。殘端被擠壓,劇烈的疼痛使孟海濤差點背過氣去,眼前金星亂舞。
“師兄,你還好吧。”伊戀擔憂地看著孟海濤慘白的臉。
輕輕吐了口氣,費力地吞了下唾沫,孟海濤強扯出一絲微笑示意自己沒事。
“難受就說話,這可馬虎不得啊。”唐醫生一邊矯正假肢一邊說到。
“不疼……剛才有點不適應而已……”孟海濤說。
“剛穿上肯定不適應的,經過長時間的訓練,慢慢就會好了。”唐醫生握著假肢的膝蓋,免得孟海濤用力不當摔倒。
繼續調整著姿勢,輕輕扭動著胯部,直到感覺到殘軀的末端已經完全接觸到了接受腔的底部,孟海濤向唐醫生點頭示意。
唐醫生將接受腔上的一個負壓閥門裝好,孟海濤頓時感覺接受腔緊了起來。唐醫生又把腰部的幾根寬寬的腰帶替他綁結實,假肢終於穿戴完成。
孟海濤激動地低頭看自己的腿,一雙完整腿,雖然右腿骨感而左腿圓潤,但那畢竟是一雙完整的腿,我的腿又回來了!
孟海濤想也不想,就一步向前跨去,誰知右腿伸了出去,左腿卻毫無知覺地原地不動,疼!他整個身子向前倒去!
“師兄!”伊戀大叫著,唐醫生早就眼明手快扶住了就要摔倒在地上的孟海濤。
孟海濤穩住身體,又緊緊地抓住了椅背。他滿臉的冷汗,剛才的動作使本來就疼痛入骨的殘端狠狠地擠壓在了接受腔內壁,冷汗滴了下來,他卻顧不得那徹骨的疼痛,低下頭困惑地看著自己的左腿:“它為什麼不能動啊。”
唐醫生扶他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你也太心急了,連站都沒站穩就想走路了?要循序漸進,如果假肢戴著還合適的話,以後每天到康復室去做復健。”
“康復室?”孟海濤喃喃地重復。
“對,就在一樓。會有專門的教練和看護帶著你練習。”
“我現在就去康復室!”孟海濤迫不及待地說到。
孟海濤沒有想到康復室竟然有這樣大,空曠的房間里擺放著各種各樣的器械,許多殘疾人在醫生的幫助下進行著鍛煉,其中也有不少象孟海濤這樣用假肢練習走路的。孟海濤突然覺得這里很象當初在舞蹈學院上學時的大訓練室,許多的學生同處一室,在各自老師的帶領下練基本功。那時他還是初入藝術殿堂的小男孩,眼前的一切都讓他那麼著迷。一次次的重復枯燥的動作,他毫無怨言,累了、傷了,都不吭一聲,為了就是自己也能練成師兄們那樣輕巧靈活的舞姿。多年的訓練生涯使他知道,不論多難的動作,只要老師逼一下,自己也逼自己一下,多流點汗,不怕流血,總還是能做到的。
孟海濤坐在輪椅上,被推到一副雙杠前面,唐醫生扶他站了起來,雙手抓住雙杠。
“你首先要學會站立,才能練習走路。”唐醫生說。
站立,應該是很容易的吧。有兩條腿,為什麼還站不穩呢?孟海濤試著松開了雙手,身子立刻向前倒去,他大驚,忙又抓住了雙杠。他能夠感覺到左腿的存在,但是卻無法操縱它,不管他給它什麼樣的指令,它只是毫無生氣地立在那里,不肯與他的身體融為一體。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兩條腿,右腿那麼的細弱蒼白,似乎還在微微的發著抖,而古銅色的左腿卻是健康圓潤。假腿比真腿還要健康,孟海濤恍然大悟,原來他感覺中的左腿依然是幻肢的作用,而他所看到的左腿,不過是個用塑膠與金屬制成的器械,它是不可能有感覺的。
唐醫生在後面扶住孟海濤的腰,幫他站正身體。因為以前使用拐杖的原因,他的雙胯已經失去了平衡而向左傾斜著,脊柱也不自覺的向左彎曲。這是使用假肢的大忌。好在孟海濤截肢的時間還不長,一切還能糾正過來。
假肢裝上了,可是整整一下午,孟海濤都在練習站立,一步路都沒有走出去。回到家的時候,他全身都在痛,只有把自己丟在床上躺著的力氣了。
唐醫生根據孟海濤的身體情況為他制定了鍛煉計劃,以後的每天上午他都必須來康復中心進行兩個小時的鍛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