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白
何殿英跑去餘公館,要向餘至瑤興師問罪,然而餘至瑤並不在家,領著鳳兒上街做衣裳去了。
他等了片刻,等的滿心氣悶。啞巴站在客廳一角,默默的用剪刀修剪花草枝葉。何殿英看了他幾眼,忽然心中冒出念頭,覺得餘至瑤太不地道——這奶哥哥雖說是個啞巴,但是該長的零件都長齊全了,怎麼就不想著給人家配個老婆呢?就算沒有女人肯愛啞巴,那花錢買也該買個丫頭回來啊!
“啞巴!”他百無聊賴,開口搭訕:“你今年多大了?”
啞巴放下剪刀回過頭來,豎起手指向他比劃數目。
何殿英閒著也是閒著,索性拿他消遣兩句:“老大不小,該討老婆啦!”
啞巴向他笑了一下,然後轉身拿起剪刀,輕輕剪下一股枝葉。
何殿英又道:“你家二爺不管你,我可以做個好人。你告訴我你願不願意,你要是願意,我給你弄個娘們兒過來!”
啞巴轉身,微笑著向他搖頭。
何殿英向前探身,忽然覺得啞巴也挺有意思:“不願意?不想女人?”
啞巴好脾氣的收起剪刀,對著何殿英微微一躬,然後邁步離去了。
何殿英再次落到孤家寡人的境地,訕訕的有些沮喪——連啞巴都不理他了。
因爲餘至瑤總也不歸,所以何殿英等到最後,怨氣沖天的決定離去。哪知剛剛走出樓門,就見前方停著一輛汽車。車門大開,餘至瑤扶著車頂彎下腰去,正在撕心裂肺的咳嗽。
他心中一喜,像獵人逮住了獵物,一路向前走的連跑帶跳。幾大步停到餘至瑤面前,他很意外的看到了鳳兒。
鳳兒梳著兩條油光黑亮的大辮子,穿一身粗花呢洋裝裙子,下面小腿上箍著厚羊毛襪,是個摩登大小姐的打扮。餘至瑤那樣高大,就顯得她十分渺小。仰頭望著餘至瑤,她是一臉的焦慮神情。
何殿英莫名其妙:“這是怎麼了?”
鳳兒口齒伶俐的答道:“叔叔剛纔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了。”
何殿英聽了這話,正要大笑;哪知餘至瑤忽然雙腿一軟跪倒地上,肩膀還在一抽一抽的動,聲音卻是沒有了。鳳兒急的掄圓巴掌打他後背,幾掌打過,餘至瑤向前一僕,暈了過去。
何殿英扶起餘至瑤,又拍臉蛋又按人中。及至餘至瑤悠悠醒轉了,他強行把人塞進自己汽車,一路風馳電掣的帶回了家。
餘至瑤方纔險些咳爛了肺,這時委頓在何公館的沙發上,人就像條脫了關節的大蛇,胳膊腿兒東撇一條西撇一條。何殿英見他終於安然無恙了,這才狠狠的大笑一場,笑過之後說道:“打不死的,這就是報應啊!”
餘至瑤半睜著眼睛,聲音嘶啞的“嗯?”了一聲。
何殿英興致勃勃的在他面前來回走動:“二爺,你現在是花樣翻新的壞啊!滿大街的抓人往天和舞臺送,怎麼著?你想讓德興年前歇業是不是?”
餘至瑤有氣無力的答道:“德興上個月逼了好幾個班子籤合同,簽了合同就只能在德興演。這怎麼算?天津衛的角兒是有數的,我不搶,你就搶;我搶了,你又怪罪。”
何殿英冷笑一聲:“你還委屈有理了?”
餘至瑤皺著眉頭喘了幾口氣,身體脫力似的慢慢側倒下去。擡手捂住胸口,他忽然低聲喚道:“小薄荷……”
何殿英看了他一眼,發現他那臉色隱隱有些泛青:“幹什麼?”
餘至瑤的聲音輕成了氣流:“疼……”
何殿英一愣:“疼?”
餘至瑤失去了聲音,只剩下口型:“疼……”
何殿英魂飛魄散的把餘至瑤送去了醫院——餘至瑤面無血色,只說胸疼,滿頭滿臉的出汗,手都冷了。
一番檢查過後,結果險些讓何殿英驚掉了下巴。餘至瑤方纔那一場劇烈咳嗽,竟是導致肺部出現了破洞。氣體隨之進入,他那肺上已然鼓了氣泡。
當天晚上,何殿英坐在病牀前,一臉倦色:“二爺,你嚇死我了!”
餘至瑤臉色蒼白的躺在牀上,半死不活的“嗯”了一聲。
何殿英又道:“幸虧還不算嚴重,醫生用針抽出了氣。否則啊,就得把你開膛了!”
餘至瑤從被窩裡伸出手來,摸索著要抓對方。何殿英見狀,便用力握住了他的手:“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餘至瑤氣若游絲的張了張嘴,掙命似的說出話來:“你……別走。”
何殿英苦笑了:“我不走。”
病房外一片寂靜,病房內燈光慘白。餘至瑤直勾勾的盯著何殿英,神情是異常的認真,認真到了恐怖的地步:“我困了……我怕睡了之後……會醒不過來。”
說完這話,他的目光忽然散亂起來:“啞巴呢?我再看他一眼……”
何殿英聽了這話,不禁寒毛直豎。不以爲然的一挑眉毛,他很不耐煩的問道:“我說二爺,你這是要交代後事了?你就是肺上鼓了個氣泡而已,氣還讓醫生抽出去了——你至於嗎?大晚上的嚇唬人是不是?”
擡手一摁牀頭電鈴,他甩開了餘至瑤的手:“讓看護婦過來給你打一針鎮定劑。我聽不得你這些神神叨叨的屁話!”
餘至瑤在醫院裡躺了一個多禮拜。
元氣大傷的回了家,他天天喝豬肺子湯補養身體,杜芳卿親自下廚給他熬的,不但潔淨,味道也好。
看在何殿英的面子上,他勻出幾名藝人送往德興舞臺,順便把宋逸臣派去了瑤光飯店管事。宋逸臣本事不小,放在天和舞臺看場子有些可惜;況且宋逸臣一走,自己對何殿英也有話可說——天和舞臺裡和你做對的手下,已經被我打發去了別處。我把自家人都懲治了,你就別再記恨不放了。
餘至瑤如此安排一番,何殿英也就不好再鬧。待到進入臘月,餘至瑤徹底恢復健康,出門第一件事便是跑去了何公館。
何殿英不在家,他便坐到客廳沙發上耐心等待,從中午等到下午,吃過晚飯之後繼續等。後來天黑透了,何家僕人進來開了電燈,又請他去客房休息。他不肯,寧願躺在沙發上打盹兒。
睡了不知多久,他被晚歸的何殿英推醒了。
朦朦朧朧的睜開眼睛,他見何殿英彎腰站在自己面前,大衣沒脫,肩頭還落著未融的雪花。
何殿英脫下手上的皮手套,摸了摸他的臉和頭髮:“聽說你等了我一天?”
餘至瑤迷迷糊糊的點頭。
何殿英把手套放到一旁,開始去解大衣鈕釦,聲音壓得很低,彷彿是怕嚇到對方:“傻子,怎麼不讓人去找我?”
餘至瑤夢遊似的對他一笑,並不回答。
何殿英低頭在他臉上吻了一下,嘴脣很軟很涼,像一滴從天而降的雨,落上餘至瑤那燥熱的面頰。
“想我了?”何殿英含笑又問,聲音依然輕飄飄的,嘁嘁喳喳,宛如耳語。
餘至瑤神情呆滯的望著他,點了點頭。
何殿英脫下大衣甩到一旁,然後伸手把他扶了起來:“要睡就上樓好好睡,客廳夜裡會涼。”
自從餘至瑤把肺咳破之後,何殿英就有點不大敢揉搓他了。
餘至瑤脫了衣裳,因爲何殿英的睡衣尺寸都不合他的身材,所以只好穿著褲衩鑽進被窩。何殿英站在牀邊笑嘻嘻的看他:“剝的像光豬一樣,不怕我非禮你了?”
餘至瑤在被窩裡很愜意的伸展了身體。何公館是個好地方,處處都讓他感到舒服,連大牀都彷彿是特別的柔軟。
當然,最好的還是小薄荷。這些天他很思念何殿英,從早到晚眼巴巴的等著,等何殿英來看望他。可惜大家各有事業,年前又總是特別的忙,何殿英沒工夫圍著他轉。
何殿英剛一躺進被窩,就被餘至瑤緊緊摟抱住了。
餘至瑤並不承認自己對何殿英懷有情|欲。鼻尖蹭到對方臉上亂嗅了一通,他本來沒有親嘴的打算。可是不知怎的,嗅著嗅著,他忽然起了饞意。
放開何殿英背過身去,他喘了幾口粗氣,心跳的很厲害。何殿英對著他的後背揮出一拳,又氣又笑:“怎麼回事?說不理我就不理我了?”
餘至瑤沒有動,心中慌得難受。下身那裡半軟半硬的有了反應,上邊則是慌里慌張的又饞又餓。他不敢轉身,只怕自己一回過頭去,就會活吞了何殿英。
他後悔了,早知如此,不如不來。回手扯過棉被裹纏了自己,他“咕咚”一聲翻下牀去,隨即一個鯉魚打挺滾入牀底。何殿英的腦袋從牀邊倒懸下來,見怪不怪的問道:“二爺,又要發神經啊?”
他大睜著眼睛,盯著何殿英不說話。眼前的腦袋擡上去了,取而代之的落下兩隻赤腳。何殿英下牀之後四腳著地,爬到牀下去看餘至瑤。
兩人近距離的四目相對,片刻之後,何殿英忽然探過頭去,吻向了餘至瑤的嘴脣。
彷彿兩塊磁石相遇了,“啪”的一聲吸在一起,然後便是難解難分。餘至瑤費力的抽出手臂擁抱了對方,抱住之後就再不鬆手。何殿英是涼的,甜的,薄荷糖的滋味。餘至瑤舔他吮他,戀戀不捨。而何殿英掙扎著仰起頭來,卻是問道:“愛不愛我?”
餘至瑤的耳邊起了轟鳴,依稀聽到自己回答:“愛。”
然後又是提問:“有多愛?”
餘至瑤在恍惚中覺得自己是說錯了話,不該和小薄荷談情說愛的,這是自己一貫的宗旨。可是情到深處不由己,答案彷彿已在舌尖擱置多年,一直在等今天。
他簡直耳鳴到了快要失聰的地步,隔著千萬層的牆壁和棉絮,他只感覺自己的聲音含混遲鈍:“最愛。”
然後他把臉向下埋進被中。暖熱的鼻血流了下來,他自己沒知覺,不知道。
何殿英側身躺在冷硬的地面上,笑著嘆了一口氣,沒再說話。忽然疑惑的抽了抽鼻子,他嗅到一股子血腥氣。
一把扯下餘至瑤擁在身前的棉被,他溼漉漉的蹭了滿手鮮血。餘至瑤閉著眼睛一動不動,下半張臉一片狼藉。
何殿英呆呆的看著他,忽然產生了一種真實的幻覺,彷彿兩個人都已然死了,並且是橫屍街頭、不得好死。
天亮之後,餘至瑤和何殿英坐在餐廳裡。何殿英端著一碗米粥,一勺一勺的餵給他吃。
“親嘴而已,至於讓你鼻血橫流嗎?”他一邊喂粥,一邊數落:“要是哪天我一高興把你幹了,你是不是要當場死給我看?”
餘至瑤神情懨懨的坐在他面前,衣服是穿上了,然而沒有梳頭刮臉。額發亂糟糟的垂下來,一直遮住了他的眉毛。
“你敢幹我,我就跳樓。”他半死不活的答道。
何殿英笑的渾身一哆嗦:“哈喲,你這招真絕,嚇死我了!”
隨即他把臉湊到餘至瑤面前,放輕聲音問道:“二爺,昨夜那話,當真嗎?”
餘至瑤面無表情的凝視著他,半晌過後點了點頭:“當真。”
何殿英一笑:“真當真還是假當真?”
餘至瑤緩緩的吐出一個字:“真。”
何殿英舀起一勺米粥送進了自己嘴裡:“可我憑什麼相信你啊?我的心意你明白,你的心意,我可一直看不清楚。”
餘至瑤垂下頭來,一言不發。
餘至瑤中午離開何公館,下午派人送來一隻信封。何殿英撕開封口,從裡面倒出一張八萬元的支票。
這就是餘至瑤的誠意了,何殿英翻來覆去擺弄著支票,卻之不恭、受之無愧。
餘至瑤愛他,願意把一切好的東西,比如金錢,獻給他。但是餘至瑤不給,他不能搶。如果他搶,餘至瑤會立刻翻臉不認人。
德興舞臺這一兩個月的經濟損失,如今不但完全得到彌補,而且額外還多出了四五萬塊的富餘。何殿英沒領情,因爲憑著他的本事,他根本不需要餘至瑤的施捨。敗就是敗了,他又不是沒敗過。可餘至瑤非要散財,那他也不推辭。錢又不會咬手,還怕多嗎?
何殿英對於餘至瑤的行爲,並不滿意。可是想起昨夜牀下那番對話,他又頗爲自得。餘至瑤不但愛他,而且“最愛”。他每每想到這裡,就要醺醺然的生出醉意,心中真是快樂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