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疾風吹過平坦的原野,讓荒田里遍布的野草紛紛倒伏。如此一來,田間的那些凸起雜物,就成為視線里的顯眼障礙物了。
若是太平年間,荒地中的那些雜物,必然會引起發現者的驚訝和惶恐。那是由塊塊白骨和廢棄兵刃組成的戰場遺跡。只是,如今已經是安定六年【198年】,就算是從董卓入京,引發天下兵戈,也已經有了快十個年頭了。若是將時間向前推導到黃巾之亂,則大漢的劇烈動蕩,足足持續了十四個年頭!
十四年下來,足以讓任何一個平民,適應這樣一個離亂不斷的世界。因為,不能適應這種生活上的變化的人,差不多統統都死掉了。暴露在荒地里的區區幾具白骨,著實不能給幸存者留下太大的影響。
“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
一個身材矮小,看上去卻給人以活力無限印象的中年人,身套重鎧,騎在高大的戰馬上,對著經過的白骨低聲感嘆道。
“張狂此僚卻也古怪,雖然文、字皆粗鄙不堪,偏偏卻工于詩。無論是五言,還是七言,皆有可觀之作。這首‘蒿里行’,雖然意在譏諷我等關東聯軍,偏偏我等聽了,還無法反駁。實在是有些讓人氣悶。”
聽到矮小中年人念詩,他身邊的一名披甲騎士,開口就是一陣感嘆。與念詩者的其貌不揚相比,那披甲騎士堪稱偉美有儀容,滿身的書卷之氣,哪怕身處軍旅之中,也不能夠遮掩住。
念詩者淡淡一笑,偏頭對披甲騎士說道:
“張狂驚才絕艷。可不是等閑的人杰可比。吾自認才華不弱于人,卻也不得不承認,此僚之能,尚在吾之上。他要是沒有這份過人之能。當初又豈能擊敗本初。獨霸河北?”
“不過,袁車騎當年若不是軍中突發瘟疫。未必就會敗給張狂。所以,張狂之能也就罷了,最讓人擔心的,是此僚對天機的把握啊!”
“天機?”
念詩者低聲的重復了一句。臉上的擔憂之色一閃而過,但很快就再次顯露出剛毅的本性。
“我曹操世代深受大漢俸祿,早已決心一生報國。就算天意要讓大漢衰敗,也得問過吾的意思!”
聽到曹操激動中吐露的真心話,披甲騎士的眼神也變得堅毅起來。
“潁川荀氏享有天下清名上百年,皆得自大漢。孟德你既有匡扶漢室,再造朝廷之意。余必然以綿薄之力,全力襄助,方不負我潁川荀氏百年清望!”
“文若!”
曹操雙目放光,對著披甲騎士勉勵道:
“如今天下諸侯各有所欲。依然矢志不渝,真正愿意匡扶漢室者,卻寥寥無幾。你我二人同心,此次上雒,必然能夠迎回天子,達成我們的愿望!”
文若,也就是在天下間大名鼎鼎的“王佐之才”荀彧,向著曹操一點頭,堅定的說道:
“韓、馬二人相爭,天子不堪其擾,一心東歸,便是我等再造大漢的機會!等迎回天子,便可‘奉天子以令不臣’,聯合天下忠臣志士,陸續討滅各處叛逆。如此功績,堪比光武帝當年中興大漢之舉。你我當共同戮力,立此不世之功!”
說罷,兩人對視一眼,感覺頗有默契,不由得各自大笑起來。只不過在兩人的笑聲里,始終讓人感覺到其中有些被壓抑住的東西。
笑完了,曹操與荀彧沉默下來。又走了好一段路,才再次有人開口說話。
“司隸當年何等繁華,縱使路邊一小鎮,也有百千戶人家。可如今,我軍前進了許久,卻不見人煙。由此看來,韓遂和馬騰二人,也是有勇而無謀之輩。大好基業,居然就此衰敗。”
曹操的意見,荀彧并沒有完全贊同。
“司隸之衰敗,一來由于董卓遷都,又以小錢收刮民脂民膏。二來,王司徒當年誅殺董卓之舉,引起李傕郭汜之流叛亂,荼毒無窮。等韓遂入關,司隸已經殘破大半。后來故朱太尉收攏流民,苦心經營河南地界,卻又與韓、馬亂軍多年攻伐。多年騷亂之下,豈有民眾可以生存?”
說到這里,荀彧的眼中流露出一絲憐憫之意:
“牧民,首在安定。若居無安心,則民無恒產。民無恒產,則人無恒心。大漢之衰敗,便是動亂不休。豈止司隸?”
“好在故朱太尉在河南經營得當,要不然,我軍入司隸,卻是連糧草都沒有了。”
曹操感慨一句,也不再說話。一行人花費了大半個時辰,在荒涼的疾風里逛了一圈,終于回到了出發時的營地里。
這處營地的位置,本來是那位“故朱太尉”在前線設立的一處警哨烽燧,只能容納最多百人勉強居住。不過,好在烽燧邊有個被廢棄的小村子,村中保留下來的房屋不多,卻也能讓上千大軍臨時駐扎。縱然如此,也是遠遠不夠。曹操從兗州帶來的六千精兵,外加五千民夫,不得不在小村外圍,安下幾處副營湊活一晚上。
所謂的“故朱太尉”,指的是于年前故去的“驃騎將軍”朱雋。作為大漢資歷極老的一位重臣,面對朱雋,即使是其余自行其是的各州大吏,對他也是態度恭敬。就連一直在與朱雋進行不間斷小規模戰斗的韓遂、馬騰一伙,在朱雋死后,也不得不以他們控制下的朝廷的名義,追贈朱雋為三公中的“太尉”。
河南尹擁有故都雒陽,又緊靠著兗州和豫州,戰略位置十分關鍵。朱雋以區區一郡之地,當然無法與占據了整個涼州和半個司隸的韓遂朝廷對抗。
不過,兗州刺史曹操是有名的大漢忠良。在自身錢糧兵力也相當困難的情況下,曹操依然時常為朱雋提供少量的援軍和糧秣。而豫州刺史孫堅,更是朱雋的故吏,雙方往來密切。相較于曹操的小規模援助,孫堅可是時常直接出兵,與朱雋聯手對敵。
朱雋死后,其子朱晧被孫堅和曹操聯手推薦,繼任為河南尹。朱晧的才能,當然比不上老爸,卻也在水準線以上。不過,相較于他的老子朱雋,有能力憑借個人威望鎮守河南,朱晧可沒有這份本事。所以,在繼任河南尹之后,朱晧很快便加入孫堅的麾下,成為孫堅麾下的一支半獨立勢力。
既然朱晧投靠孫堅,河南已經是孫堅的勢力范圍了,那曹操帶兵跑到這里來干嘛呢?
話說起來,還要從西京長安開始。
當年自從韓遂和馬騰聯手,趁董卓被殺,董卓的部將們反撲長安的時機,率領涼州羌漢聯軍一舉攻克長安,將幼年天子控制在手中以后,長安就成為了韓遂的主要據點。他與義兄弟馬騰屯兵城內,共同把持了長安的朝政。
馬騰是個武人,對朝政興趣不大,反而更加熱衷于訓練士卒,提升軍隊戰力。如此一來,韓遂就相當于獨自掌權。
不過,由于韓遂的叛賊出身,他雖然控制住了天子,朝廷中卻沒有幾個重臣賣他的面子,紛紛托病辭官。這讓韓遂控制下的朝廷,顯得很是名不正言不順。
就算那些重臣如此不給面子,韓遂依然保持了克制。韓遂可沒有董卓那么暴躁,他是士人出身,對朝廷重臣的行為并沒有采取什么強制措施。相反的,韓遂趁朝廷重臣辭官的機會,提拔了一伙愿意投靠的卑官下吏入朝,并自任為大將軍,領尚書臺,算是徹底的把持了朝政。
大將軍是大漢官場里最重要的職位,堪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其威勢,只要各位想一想何進當年的權勢,便可以明白。在天子年幼的時候,大將軍替代天子,為天子處斷事物,那都是名正言順的。
而且,“大將軍”一職,在名聲上比起早就被先代天子廢棄的“相國”職位,可是要名正言順多了。董卓自己去當相國,結果被天下士人認為有叛逆之心。而韓遂做上這個“大將軍”,卻讓天下士人對此無法發難。
當然,要擔任“大將軍”這個職位,有一個前提。那就是,任職者的身份,應當是一位外戚。這是個不成文的規矩。自從武皇帝設立“大將軍”一職,讓衛青出任之后,歷數各位大將軍先輩,沒有哪個不是外戚出身的。
不過,這樣一個限制,可難不倒多智的韓遂。韓遂不像董卓,女兒不是嫁人了,就是還在襁褓之中。韓遂的女兒雖然不多,偏偏與漢家天子劉協年齡相配的,還是有那么兩個的。
所以,在擔任大將軍之前,韓遂就讓自己的女兒入宮,成為幼年天子的新皇后。而本來那位伏皇后,自然被韓遂一個輕輕巧巧的“巫蠱之禍”罪名,直接廢黜下獄而死。順帶的,國丈伏完一家子,自是也落不到什么好結果。要非伏完政治嗅覺敏感,及時的應對,事先將兒子伏均送到關東去了,則伏氏一家可就要絕后了。
至于天子劉協對此事什么反應,韓遂可是一點兒也不在乎。他可是造反出身,豈會在意一個十來歲的小毛孩心里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