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獵人
“呸!這幫虜賊!”
當大宋是他們的賭斗物?
眾將官怒形于色,有人拍桌子罵開了,有人捋袖子一臉殺氣,叫嚷說“滅了他們”。
文職監軍相對內斂,只是斜眉冷笑,但不屑之色溢于言表,顯現出“從戰略上藐視一切敵人”的精神高度,真是可喜可賀。
衛希顏端起茶盞,唇邊笑意微微。
種瑜提起扇柄敲了下,目光掠視一圈,議事廳內的囂哄聲音就消下去了。
“參議官,繼續。”
許申“諾”了一聲,隨即優雅起身,步態從容地走向南墻懸掛的軍事地圖,寬大的緋色官服穿在清瘦頎長的身上,顯得風度飄逸,令廳內眾人的目光不由集聚過去。
他手中指圖儀的棍尖在地圖上點了幾下,從霸州往東滑到忻州,溫雅而不失力度的聲音道:“諸君,先前陳述軍情時已說道,金人揮兵兩路,完顏宗磐率東路軍從涿州出發,進犯與宋境河北東路交界的霸州,一日即拿下霸州城,而完顏宗翰率西路金軍從代州出發,進犯與河東路交界的忻州,同樣一日拿下忻州城。”
他濃黑的眼睛陡然泛起銳光,“諸君不免疑惑,為何金軍破城如此之快?難道忻霸二州的守軍都是不禁打的軟腳蝦?”
眾人心道,不錯,按說北廷守軍不應該像以前的宋軍那般窩囊。
許申道:“當年金軍初犯我大宋,東西兩路迅速攻下邊境重鎮燕山府(北京)和朔、武、代三州,前者是因燕山府有叛將郭藥師率領常勝軍降金,而后者則是敗于義勝軍的投敵內應。”
當年完顏宗望率領的東路金軍到達燕京城外,郭藥師領著常勝軍挾持燕京官員投降,金軍方輕易奪取燕京;而沒過多久,宋軍邊境守將董才也投降金軍,此人熟悉河北地理,將整個河北地區山川的險隘、道路的曲直、駐軍的分布弄得一清二楚,就像一幅活地圖,宗望金軍在郭藥師和董才的引導下,才敢大膽地孤軍深入,一路勢如破竹,所向披靡。
如果說東路金軍得益于常勝軍,那么西路金軍就是在義勝軍的接應下節節勝利,從西京大同出兵后勢如破竹,連下朔、武二州,甚至據有雁門關之險的代州也在義勝軍的里應外合下不戰而破。
這義勝軍為何甘為內賊?原來此軍不是正式編制的軍隊,而是河北宣撫司從燕云路、河東路招募的漢人組建戍邊義伍,因為不是正式編制,待遇等級就比正規軍差,并且時時受到正規軍的辱罵和欺凌,怨憤累積,后來朝廷撥給邊境宋軍的糧草軍餉不繼,義勝軍的待遇就更差了,便與同城的禁軍離心離德,遂生叛變之心。
北廷建武初年,宋軍在寶石峪伏殲押著戰利品歸國的西路金軍,雷動下令“不受義勝軍降”,意思是殺無赦,可見對其痛恨之心。
名可秀也道:“若憤待遇不公,拔刀犯上,濺血三尺,尚能曰情有可原,然勾結胡虜侵犯同胞,縱千般理由亦不足道!”
但今日邊境已經沒了第二個降敵的“常用軍”和“義勝軍”,而北廷宋廷也非昔日弱武宋廷,上有鐵血權臣,下有勇毅將帥,駐防霸州的威虜軍和忻州的定虜軍,都是洗煉后的精銳隊伍,其都統制張俊和徐徽言均非怯戰之輩,又占著城高墻深之利,八千宋軍怎會連一天都沒能守下來?
難道金軍攻城就如此之強了?
許申的聲音提高,變得清宏,分解道:“金軍攻城之利確實較以前更強,一是準備充分,大小攻城器械都是提前造就,并且精良,均是靖康年間從我大宋擄去的器械而模仿成技……”
當是時,金軍攻城以騎兵弓射在前,黑壓壓的步兵推著從宋人學師的攻城器械潮水般涌上。
大型攻防車為鵝車洞子,以車輪推行,其狀如尖頂屋,外用生鐵包裹,內用濕氈,金軍躲在其內推進,城上弓箭擂石火油俱不能傷。
又使用一種木幔車,也是一種機動式的屏障,但比洞子更小更靈活,以板為幔,懸于四輪車上,逼近城下,而矢檑也不能破。
在有騎兵弓射沖鋒和攻防屏障的雙重掩護下,金軍步兵攻到城下,攀附云梯而上,這先進的云梯也是學自宋軍的改良版,全是推車型,不但方便推進,而且云梯上的防護更強。
一種叫行天橋云梯,在梯子頂端設有一段女墻,可在攀上城頭后提供簡單防護;
一種叫行女墻云梯,更是在車體部分增置了生牛皮作為攻兵的防護,可以使金軍在攻城前的損失盡量減少;
還有一種折疊式的云梯,名為搭天車云梯,不但能縮短架梯時間,而且這種云梯的折疊梯頂端都設有鐵鉤,可以鉤住城墻,使得高聳的梯子在城墻上更穩固,宋軍往往要花更大的力氣才能鉤翻撞翻這種云梯。
宋軍的城樓上雖然配備了重型殺傷武器床子弩和拋石砲車,但金軍此次攻城也準備了大量的機動型拋石車,雖然殺傷力不及宋軍的重型砲,但重型就意味著需要的操作兵員多,而開砲的間隔也更長,兩相一抵,宋軍在器械上竟沒能占到多少便宜。
蔣宣忍不住罵了句“賊廝鳥”,呸了聲道:“這虜賊偷學得倒是快!”
吳階接口道:“別忘了,還有擄去的宋人工匠和降金的宋兵。”
四五年的時間,足夠金軍模仿出宋軍的攻城器械。
有將官嘀咕:“就算如此,北廷厲行軍政革新,按理威虜軍、定虜軍不會這么熊啊。”
鄰座的人都忖眉不語,心道這威虜、定虜只是名頭好聽的銀樣蠟槍頭?
許申卻斷然道:“守城的不是威虜軍和定虜軍。”
眾人驚愕。
許申點向地圖上的沁州和浚州,唇邊浮起耐人尋味的笑意,道:“樞府軍情司有一份機密情報,是北廷兩河制置使司九月初的兩道軍隊調令——很有意思,很有意思!”
他一邊說了兩個“很有意思”,頓了頓,才在與會者的驚訝疑惑目光下陳述道:“九月初一,兩河制置使宗澤下令,以河東路沁州威勝軍六個指揮調防忻州定虜軍,以河北西路浚州安信軍六個指揮調防霸州威虜軍。”
威勝軍駐地沁州,北有太原府和平定軍,向南拱衛隆德府;安信軍駐地浚州,在黃河之北,拱衛浚州大橋,都是軍事重鎮,但因北廷軍事重心北移,南面的防御重心則放在與南廷毗鄰的地界,因此像沁州、浚州這樣的軍鎮便成了中間夾心的防御地帶,其戰略重要性下降,所置軍隊自然不是最精銳的隊伍,器甲配置和戰斗力都無法與威虜軍、定虜軍相提并論。
何況只調了六個指揮!
按北廷兵制,一個指揮擁有五百作戰兵員,六個指揮即三千人。這三千不算精銳的隊伍放到邊境重鎮,如何擋得住金軍六萬精銳?
蔣宣瞪眼脫口道:“這是去送死?”
眾將默然。
許申道:“這次換防進行得十分秘密,兩邊人馬都是趁夜分批出入城門,于是在金人懵然無知的情形下,原駐城的八千宋軍精銳悄然后撤——即使樞府軍情司的間作亦查不出這兩支軍隊去了何方,但可以肯定的是,絕非南下換防到沁、浚二州……”
……
中庭幾樹紅梅開得正艷,點點沁芳,冷香幽遠。葉清鴻仰目立在斜猗梅枝下,耳里映入前衙議事廳內的聲音,盡管隔了廊院磚墻,但以她精深內力,凝神傾聽下自是字字清晰。
靜立半晌,她倏然出劍,劍氣凌空震落紅梅四十九朵,在颯颯風中嫣然翻飛,轉眼在半空中排出一個紅艷艷的字——“獵”。
字中殺氣凜然。
劍氣一震,“獵”字瞬間絞裂,花瓣碎落如雨。
手腕輕轉間長劍入鞘,身姿卻是紋絲不動,如同她的劍般堅硬筆直,銳氣浩蕩的鋒芒卻仿佛在乍然間斂藏了一分半分,煙水般的眸子望向高天遠處,眼底流露出若有所思的明悟。
退者未必是弱,攻者未必是強。
日上中天,又漸漸西斜,花園內的挺立不動的身姿仿佛亙古的恒定,沒有半分的動搖,唯有一襲影子漸漸拉長。
議事廳內衛希顏作會議結辭,帶著幾分調謔的清悠聲音道:“金人將中原當作獵物,卻未料自個早被獵人瞄中,布下了廣袤的陷阱捕捉它。
“不得不說,這是個大膽又瘋狂的計劃,以雷動的魄力,這個陷阱定然不止忻、霸二州。若不出意外,東路金軍在河北三鎮以北,西路金軍在太原府以北以東,都不會遇到宋軍太強硬的抵抗……而一旦時機成熟,就是北廷宋軍化守為攻的時候。”
她語聲清宏有力,“這場戰爭,打的不是被動的守境保衛戰,這是一場主動的、有預謀的摧毀女真鐵騎的戰爭,是一場覆滅金國之戰!”
議事廳內群相震動。
“這是一場恢宏的北戰攻略,經過四五年的謀劃,金軍已是內外交困,而西境夏國方敗于金國亦不會甘心沉寂,再加上南邊還有個擅會趁火打劫的高麗人,金國可謂三面俱敵——此戰,必敗!”
衛希顏目光濯然,道:“吾等身為大宋軍人,流著漢家血脈,在這場大漢民族對草原胡族的決戰中,當以民族為先,攘內必先安外。朝中有人道借勢北征,這是顧一朝之統而失民族大義的短淺之言。”
她言語錚錚道:“若真按這起子短視之輩所言行事,他日北廷因破虜拓疆的宏偉功勛而威譽天下,我朝卻要背著‘落井下石,枉顧大義’的罵名,這南北統一的戰爭,還未打響就已在道義上落在了低處,我朝宣稱以仁義治天下,若是行的不仁不義之道,如何令天下人信服歸心?”
這番大義凜然的話語立即贏得所有將官和文職監軍們的贊同,紛紛點頭稱是。種瑜微微垂了眼皮,心道,這話若由可秀道出,他會信十成,至于眼前這人,保準有做戲的水分。
“但是,”衛希顏話意一轉,眸子光芒湛湛,“不北進不意味著不作為……”
梅枝下,葉清鴻佇立片刻,起身飄然掠出,如一道青色淡煙,無聲無息地出了行衙。
只給衛希顏傳音兩字:“穎水。”
意味著又要提前預支勤奮啊啊(淚目)
這地理地形讓人打滾,地圖都快揉爛了有木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