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段的,你在做夢?”
唐少游聽得心頭起火,心想狗嘴里果然吐不出象牙,立即反唇相譏。
段天南絲毫不氣。
“你若覺得投降不好聽,那便喚作起義如何?”
他耐心勸道。
“若唐家改換門庭,百勝軍可以改稱少游軍——我不在乎一個稱呼,百勝公想必也無所謂。”
唐少游這才聽明白對方不是在消遣,而是真心來勸。
經過剛剛一戰(zhàn),他已知曉端麗城遲早守不住,卻還是搖頭。
世家名于源流之遠,勝于底蘊之深,故行事務求保守、穩(wěn)妥。
百勝軍聲勢固然不小,也不乏高手,但根底里沒有成事的可能。
以唐少游看來,對方與其說是自己走到現(xiàn)在這個位置,不如說是被推上來的。
淮陽之事,只有一等世家、諸位武圣才是棋盤外的棋手;百勝軍、唐家之流充其量只不過是有些自決權的大號棋子。
更何況段天南公開武道、重視凡夫的主張?zhí)烊慌c世家沖突,唐家若與他合流必將自絕于天下,寸步難行。
“那便剩第二條路。”
段天南豎起第二根手指。
“唐家主動退出端麗城。”
“豎子羞辱本座?”
唐少游勃然大怒,喝聲震碎身下云頭。
“非也,老子……額,我是真心為雙方考量。”
段天南抬手安撫,話語嚴肅。
“唐老奸你且聽完,若你們讓出端麗城,我做如下保證。”
“第一,不干涉唐家外撤。
你們的兩千家兵、金銀細軟、武道資源可以全部帶走,在南邊四縣任取一地暫居,直到風間客生死落定,我們相安無事。”
“第二,爾等走后端麗唐家祖宅、屋舍將不受襲擾。
你們大可以留些人守衛(wèi),只要他們別做什么不該做的就行。”
“姓段的,那你要什么?”
唐少游問道,輕撫長須。
“老子要全城糧倉安然無恙,且你們留下族中所有糧草物資——谷米、草料、藥材、銅鐵——要是能再多留些金銀,回頭老子在伱手上敗一場送些面子也不是不行。”
段天南回道。
“此外,城內的天風軍不能走。”
說這話時,他盯緊了唐少游的雙眸。
“自鐵木子以下的王庭所屬三千人,到時候不降即死,如何?”
唐少游沒有立刻回話。
他心念電轉,幾息間就把握到了對方想法。
一是避免強行攻城傷亡巨大;
二是擔心破城后空忙活一場——端麗城相當一部分價值在于倉貯與財富,哪怕百勝軍能打贏也很難阻止守軍玉石俱焚。
三是逼唐家與王庭離心——背棄三千天風軍,唐家再不可能選云嵐城作為退路。
這確實是利于雙方的考量。
然而世事遠沒有這么簡單。
“不,唐家不可能不戰(zhàn)而逃……”
唐少游斟酌片刻,給出不得已的回答。
“你們橫豎守不住。”
段天南打斷。
“我們或守不住,但必能折了你們筋骨,一年內無力南進。”
唐少游即回。
“如你所言,取端麗或要浪費一年。”
段天南居然點頭認可。
“但不取端麗,是永遠。”
云月之間陷入短暫的沉默。
“呵,唐老奸,百勝軍與唐家兩敗俱傷只會讓風慕白笑掉大牙;你這老小子難道真想和老子拼個肝腦涂地,然后闔族遷入云嵐城去給人伏低做小?”
段天南突地冷笑。
“我唐家世居端麗、郡望二百年,不到迫不得已,不可能棄城。”
唐少游咬牙片刻,還是搖頭。
“那要不老子再費點力氣,給你創(chuàng)造個迫不得已如何?”
段天南嘆了口氣。
唐少游似乎猜到方法,臉色沉了下來。
“不是讓你當眾慘敗給我,老子還能不知道你好名如命?”
段天南嘲弄道。
“你我不必再戰(zhàn),就以城墻為限。”
“三日內,若我軍攻破外城,便算你輸;若奪不下,百勝軍便退兵,如何?”
唐少游終于動搖。
“豎子無知,本座何曾顧惜虛名,然名實……算了,你是想親自出手?”
他探問道。
端麗乃淮陽雄城,城防遠不止一道城墻而已。
以流程來說,外城丟了,便以坊市街區(qū)為單位巷戰(zhàn);
巷戰(zhàn)敗退,再以內城據守;
內城守不住,唐家大宅本身也有一定的堡壘功能。
當然,后面三者加在一起也遠比不上外城的險要。
只是以當下的境況來說,城墻失守后再棄城便不能說是“不戰(zhàn)而逃”,最多算是“壯士斷腕”……
“端麗城墻極為堅固,哪怕是你要轟開個口子,怕也得數(shù)十招。”
唐少游緩聲道。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但段天南與對方打了多年交道,能聽懂后頭的意思——若他大搖大擺去以鐵掌開城,唐老奸無法坐視。
“老子不出手。”
段天南只回一句,不再多說廢話。
唐少游思索片刻。
“按你之前說的條件,糧草物資本座留下七成,帶走三成。”
他突然還價道。
段天南露齒冷笑,正欲說話,對方已補上后句。
“額外給你留二十萬兩白銀。”“二十萬嗎……”
段天南剛顯意動,又見唐少游開口。
“此外,百勝軍要放了晴兒。”
“這沒問題,不過放人要在城池易手之后。”
段天南干脆答應,不愿在小節(jié)上拉拉扯扯。
他本就不是用人質要挾的作風。
至此,雙方都知道事情成了大半,面上雖各自不露,心頭卻一陣輕松。
“你當真有手段三日內攻破外城?”
唐少游忍不住探問。
等了半晌,他見段天南依舊不動聲色,自覺無趣不再糾纏。
“此事全憑你我默契,不留文字……”
兩人隨即又議定了部分細節(jié),而后飛下云頭,在月下?lián)粽茷槭摹?
當夜,段天南回營、唐少游回城,各自密召高層布置。
······
次日,九月十八。
端麗城內的士卒并不知道昨夜元磁之戰(zhàn)的勝負,只曉得天才剛剛大亮,城外的砲車便又開始聒噪。
戰(zhàn)斗流程一如往昔,百勝軍總共往城頭沖了三次,第三陣中更有赤沙洪范與左軍大將羿鴻,雙方一直僵持到太陽偏西。
一日摧殘,飛樓多有損毀。
戰(zhàn)后,李希奇帶隊巡城,聽著一路此起彼伏的鞭響與呵斥,微微皺眉。
木結構不比城體,完全擋不住砲石。
為了對敵方土臺保持高度優(yōu)勢,城內只得不斷拆卸民居獲取木料,并征發(fā)民眾勞役。
百姓紀律不比士卒,是以有鞭聲。
“與三日前相比,士氣明顯降了。”
李希奇低語道。
“激戰(zhàn)已有半月,敵軍也是如此。”
邊上的親衛(wèi)兵長接過話。
“今日城下少遣一具臨車,必是如將軍所料,敵軍木材不足了。”
他又續(xù)一句。
李希奇點點頭,照例下城巡往軍械、后勤諸部。
他心中先過了遍坑道打通的預案,又想著是否要帶隊夜襲百勝軍砲車陣地。
而后,李希奇在城東唐家私倉前撞見了唐勝望。
兩人各是一愣,互相頷首致意。
“這是來取糧?”
李希奇問道。
端麗城內武裝大體分為天風軍、城防司、唐家家兵三股力量,分別用三套后勤。
其中天風軍所用取自王庭所有的官倉,城防司所用取自專營的公倉,而唐家人則用族屬私倉。
“是。這幾日傷亡陡增,家兵士氣下滑,是以打算增加口糧供應。”
唐勝望即答,話語帶笑,看起來極為疲憊。
這讓李希奇想起對方今日與古意新的廝殺——一日三戰(zhàn),狀若搏命、格外兇狠。
“你今日與古意新爭鋒相對太過。”
他忍不住開口。
“據城而守,勝負不在一時得失;你若受傷,每日就要用人命去填他那桿槍了。”
李希奇不自覺用上教訓的口吻,又習慣性等待唐勝望反駁,沒想到對方竟默然點頭,難得的隨順。
這讓他心頭一突。
“昨夜一戰(zhàn)結果如何?”
李希奇湊近半步,壓低聲量。
“未分勝負。”
唐勝望料有此問,答道。
“但瘦雨公打得艱難——上一戰(zhàn)后,家中最好的傷藥能用盡用,卻反不如段天南傷愈更快。”
李希奇了然對方憂慮。
“‘鐵掌開山’體質之強天下聞名。”
“但此戰(zhàn)不需唐公得勝,再僵持二十日即可。”
“每年十月中旬端麗落第一場雪,守到那時百勝軍便得考慮退兵了……”
他意在安慰,卻見唐勝望聽到“十月中旬”、“二十日”這幾個數(shù)字時略有不耐,胡亂點頭間,頸間甚至沁出了層細汗。
此時大部分板車已裝滿糧袋,沿街而行,在青石板上壓出起伏鏗聲。
唐勝望拱手要走,卻被李希奇拽住。
“戰(zhàn)況至此,已無太大變數(shù)。”
后者開口,語氣一如尋常。
“接下來最要緊的是士氣。”
“過幾日,我欲令城內豪族備金銀財帛犒賞全軍,可否?”
唐勝望聞言一怔,隨后點頭。
“還有,若戰(zhàn)局著緊,須各家遣出奴婢妾侍分賞將校,你家先做表率。”
李希奇又道。
“待我稟報家君……”
唐勝望面色艱難,半晌才擠出句話。
沒想到李希奇陡然呵斥。
“都什么時候了,堂堂天外飛星,這等小事你做不得主?”
其聲色俱厲,引得旁人側目。
唐勝望吃他一喝,竟偏開目光,不敢回聲。
“好,依你就是……”
片刻沉默后,唐勝望才回過神,敷衍回話,步伐凌亂地離去。
旁邊的親衛(wèi)兵長看著這一幕,心中歡喜。
【世家諸公袞袞,亦不如我們將軍指揮若定、威風赫赫!】
他思忖著,待唐家人走遠,正想上前拍句馬屁,卻見李希奇負手而立,臉上半點不剩方才的激烈,只茫然望著天空。
西方,一滴血紅色的落日被凍在云中,照得人斷了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