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他說的也不全是錯的,長熙二年后,朝廷開恩科,廣收天下可用之才,注入了不少心血,再加上順熙二十二年錄取的那些士子,如今也都外放歷練歸來,在朝中擔當要務,現在的金鑾殿,放眼看去,超過六成都是新起之秀。
付望舒雖才年過而立,但也的確算‘老臣’了。
玉珥勒緊韁繩,仰起頭微微一笑:“也好,這獵場就交給他們年輕人吧,你陪朕……不,陪我到處去走走吧。”她特意改了稱呼,足見親近之意。
付望舒也笑:“好。”
兩人各騎一匹馬進了樹林,邊走邊聊,不知不覺走到了一處地方,玉珥看著心頭一動:“還記得嗎?順熙二十一年的無頭女尸案,就是在這里被發現的。”
付望舒看著她,提起往事她的眼神柔了幾分:“記得,我還記得陛下當時還被刺客傷了胳膊。”
“是啊,那是我及笄后第一次辦案,還被裴浦和給糊弄了。”提起這個名字,玉珥停頓了一下,再開口已經有些牙酸,“裴浦和啊……每次想起他,我都是牙癢癢的。”
這個人她并不恨,盡管他欺騙了她,綁架了她,但她在最后,他還是沒有做出什么傷害她的事,大約心里是認了她這個朋友吧。
兩人轉了碼頭往溪邊而去,今天沒有下雪,小溪邊卻有一兩塊還沒融化的冰,襯得那水冰冷刺骨。
“這是,蘆葦?”玉珥捏起河邊幫人高的野草,互讓腦子靈光一閃,抿著唇笑起來,“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葦。”
付望舒無奈一笑:“你竟然還記得。”
這首詩是著名詩人王維題在他的水墨畫《青溪》上的,王維的畫作很珍貴難得,蘇家這個書香門第都只存有一兩副,其中一幅便是《青溪》,在付望舒弱冠時,他的父親送給他的,平素就懸掛在書房,那時她年幼,偶然去了一次他的書房,不識珍寶,用沾了糕點的手去摸那畫……后果很慘烈。
玉珥至今都記得付望舒那生不如死的表情。
想起這件事,她又忍不住一笑:“我以前可真沒少給你添麻煩。”
他也笑了。
“順熙十年至今,臣與陛下竟不知不覺相識十六年。”付望舒撩起衣擺,涉過蘆葦,到河邊捧了溪水洗手,那溪水,果然很冷,玉珥看不見他的神情,只聽見他說,“十六年很長,但相識陛下,是這輩子一大幸事,了無遺憾……微臣此時走,也算功成身退。”
功成身退……玉珥呆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言下之意,一驚之后便是驚呼出聲:“你說什么?你要走?”
付望舒站直起來,轉身和她對視,一字一頓清晰道:“春狩之后,臣就辭官。”
“辭官?!”
付望舒望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發自內心,只是說出口后,他疼了,她也疼了:“陛下寬厚仁德,勤政愛民,一代明君,朝中文有長孫,武有孟曾,還有辛夷徐云榮等后起之秀,臣走或留,無論于社稷還是于……陛下,都沒什么大差別。”
玉珥微微低下頭,心里堵得慌,沙啞著聲音說:“如今天下底定,朕還是需要你的。”
“陛下失了瑯王爺尚且能無妨,失了一個付望舒,又何足掛齒。”
他轉過身來拱手行了一個半禮,從容說道:“陛下,臣本就對仕途毫無興趣,一姓一族的榮譽太沉重,如今臣終于可以解脫,還請陛下成全。”
玉珥問:“你想去哪里?”
“五洲大陸,臣都替陛下去走一趟,希望還能為大順文化傳播和引入盡綿薄之力。”
他故作輕松地笑著,玉珥卻看出了他深藏的壓抑,心里有些難受:“你是不是,還沒放下心結?”頓了頓,她補充,“自從安歌走后,我都沒看過你真正笑過。”
“大約是放不下了吧。”這是他第一次袒露自己對蘇安歌的情感,“如若能重來,我一定在她問出口時抱住她,也許這樣后面一切悲劇都不會發生了。這些年我很自責,是我負了她,是我害了她。”
“子墨……”
付望舒松了口氣,望向了別處風景:“一直困在這帝都,才是真正的放不下,也許出去走走了,等走回來后,就放下了呢,到時候臣會尋一個真心相愛的女子,攜手一生。”
玉珥喃喃地問:“你真的會嗎?”
付望舒柔和一笑,一如當年那個溫雅的翩翩才子:“會的,一定會的。”
玉珥的眼眶已經不知不覺濕潤了:“那你會回來嗎?”
他看著她眼角的淚花,那晶瑩水露釋去了他心中最后一點猶豫,他亦是笑道:“會的,也一定會的。”
兩人無話,玉珥找了一棵樹蹲下,忽然覺得自己身邊的人一個一個都在離自己而去。
妘瞬年前就走了,說是要去找她的記憶,玉珥也就放劉季也跟著去,她知道求而不得的苦,他還有努力爭取的機會,她不想斷讓他和她一樣,每天都在重復思念一個人,那是一種比酷刑還要痛苦的煎熬。
如今連他也要走,那她以后身邊可還有誰能親近依靠?
可是……她也沒有留下他的理由啊。
他們之間與其說是君臣,倒不如說是摯友,可除去君臣這一層,她其實一直都在享受他的付出,不曾為他做過什么,現在讓他走,好像成了她唯一能為他做的事。
玉珥抱著雙膝,眼淚還是沒能忍住掉下來了,她狼狽地擦去,低下頭不愿讓他看到,他也就看向別處假裝不知。
這場春狩玉珥本就沒什么興趣參加,在得知付望舒要辭官后,更是心情壓抑,連續兩天的狩獵她都沒怎么笑過,春狩的最后一晚,年輕人們在草地上起了篝火,燒烤獵到的山雞和兔子,他們加了辣椒和西域進貢的胡椒,香味沖天,玉珥也被引了出來,站在帳篷邊看著他們。
當年他們也曾做過這種事,那時候,皇叔還在,子墨還在,蕭何劉季劉恒都在……
出神著,忽然面前多了一根用荷葉包著的兔腿,她微微一愣,抬頭一看,原來是付望舒。
“臣烤的,陛下賞臉否?”
玉珥慢慢接過,撕了一片肉送到嘴里,很香:“好吃。”
付望舒笑了笑,就走開。
遠處山林螢火點點,如幕布上點綴的珍珠寶石,玉珥看著他跟少年郎們坐在一起,他們動而他靜,好似格格不入又好似異曲同工。
她慢慢呼出了口氣。
罷了。
曲終人散,人之常情。
付望舒本就和席白川一樣,席白川好命些,沒有家族羈絆,無需為名聲所累,他喜歡這個政治舞臺,所以他愿意去經營。而付望舒,名門之后,肩負一姓一族的榮譽,無論他喜不喜,都必須為了身后的家族去爭去奪,他的陰謀陽謀都非出自本心,如今繁華落盡,解甲歸田,對他來說,反而是善終。
春狩后,付望舒果然上奏辭官,玉珥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