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珥恍惚地搖搖頭,不知道,她不知道。
如果不是她忽然在她肚子里動了一下,她也不會松手放開她的皇叔的手,可話說回來,手是她松開的,怎么能怪當時還未成形的單思呢?
妘瞬道:“如果他還在,一定不想看到你這樣對自己和你們的女兒。
玉珥從龍椅上走下來,坐在了臺階上,她抱著自己的雙臂,情緒又陷入了低潮中。
“玉珥。”妘瞬蹲在她的面前,“你一直都是理智的人,在這件事上,希望你也不要意氣用事。”
“妘瞬,他那時根本不知道這個孩子其實一直都在我肚子里,他以為早就沒了,他一定以為我是故意松開他的手吧……”
妘瞬微微一驚,然后又不禁輕嘆了口氣,難怪她會那么自責,原來那個人竟到死都不知道自己還有個孩子。
頓了頓,妘瞬在心里默默除去了‘到死’兩個字,認真地說:“他會知道的,他回來了不就知道了。”
等他回來……
玉珥聽著連連點頭:“對,等他回來我再告訴她,也還來得及。”來得及的,他一定還會回來的,一定會的。
妘瞬挑了挑眉:“所以,現在你要不要去看看你的孩子?”
玉珥猶豫,妘瞬拉著她起身:“走吧,我陪你一起去。”
孩子在養心殿旁的芳蘭殿,兩人進門,宮人們福身行禮:“陛下。”
湯圓看到她來很驚喜:“陛下,您是來看小公主的嗎?小公主剛剛睡著,奴婢去抱過來。”
玉珥眼神閃了一下,往后退了兩步:“不用了,既然睡著了就算了,朕改日再看。”她快速退出了芳蘭殿,竟好似是迫不及待要走那般。
妘瞬看著她的背影,搖了下頭嘆氣:“她有心結。”
她始終無法原諒孩子,不,應該說是無法原諒自己。
湯圓要哭了:“可是小公主是陛下的女兒啊。”怎么能討厭自己的孩子呢?
……
長熙二年六月,夏季的帝都如同南方的冬季,只是厚重的狐裘換上看略薄的披風,玉珥今日難得想要出去走走放松放松,拂了拂衣袖就出門了,今日的天氣也極好,曬著暖陽,玉珥的嘴角都因愜意地微微勾起。
不知不覺走到了御花園,青青翠翠的顏色賞心悅目,玉珥示意宮人不必跟著,自己提步上了小橋,在橋上眺望不大的蓮湖,忽然看到蓮湖一側有幾個人坐在草地上,像是在玩什么有趣的游戲。
她挑了挑眉,走了過去。
原來是湯圓她們,大概也是看今天天氣不錯,所以把單思抱出來曬曬太陽。
上了年紀的嬤嬤逗逗孩子的臉頰,頗有些感慨地說:“小公主長得真像陛下。”
湯圓也笑著說:“上次我聽劉嬤嬤也這么說,說和陛下小時候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這兩個嬤嬤都是曾經在宮里照看過皇子皇女的,玉珥小時候的模樣,她們自然記得。
湯圓說到這里,情緒又有些低落:“可惜陛下到現在都不愿接受她。”如今單思已經四個月大了,可玉珥看她的次數屈指可數,抱更是不曾抱過,冷漠地好像這并不是她的骨肉一般。
玉珥腳步一頓,聽到這里不免有些內疚。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是個好母親,對這個孩子虧欠很多,現在雖然沒有一開始那么排斥她,但卻也還沒做到真正接受,就像現在,她不敢再往前,怕女兒看到自己。
湯圓抱著單思舉高高:“小公主,你要快快長大。”
快快長大,才能去擁抱你那傷痕累累,孤獨寂寞的母親,告訴她,她在這個世上還有一個親人,就是你,你可以在爹爹不在的日子里,陪伴在她身邊。
乳母笑著:“快了快了,小公主已經開始長牙了,御膳房還特意做了些小糕點給小公主磨牙呢。”
單思眨眨眼睛,半張的嘴巴露出了兩個小牙齒,乳母忍不住去捏捏她的小腳丫:“小公主的模樣像極了陛下,不過鼻子和嘴巴,倒是不像,應當是像了她的爹爹。”
湯圓仔細看了看,嗯,的確像瑯王爺。
“像她爹爹也好,將來一定是個傾國傾城的嫡公主。”
聽到這里,玉珥身軀微微一震,一時失神,竟不知不覺地走了出去,她的腳步很輕,但卻也不是悄無聲息,有宮人抬起頭,恰好看到了她,微微一愣,連忙跪下:“陛下。”
玉珥看著單思逐漸長開的五官輪廓,竟一時有些感動,四個月來第一次伸手主動說:“讓朕抱抱……”
湯圓一愣之后就是大喜,連忙遞上去:“陛下,來,給您。”
單思咬著自己的手指,唇粉嫩嫩的,雖然玉珥沒怎么和她親近過,但血緣還是讓她們之間有種微妙的聯系,也不怕她,眨巴眨巴眼睛,把沾滿自己口水的手往玉珥臉上抹,活生生抹了她一臉的口水,然后還覺得很好玩,傻呵呵的笑了起來。
湯圓等人忍俊不禁,但又有點擔心,怕玉珥因此嫌棄孩子。
玉珥根本沒去理會臉上的口水,她呆呆地看著單思的嘴巴和鼻子,隱約看到了席白川的影子,忽的一笑:“真的很像呢。”她說完,眼眶已經紅了。
這就是血緣,盡管她心里有些埋怨這個孩子,但無論怎么說,這個孩子都是她和席白川的,在她的身上,她真真切切看到了她和席白川的延續。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是多不負責,怎么能這樣對這個無辜的孩子?她本就是無辜的,她卻將所有的過錯,所有的責任都安在她身上,如此自私。
“對不起,單思,思思,對不起。”玉珥緊緊抱住她柔軟的身體,眼淚濕透看她的小虎花紋衣服,“娘親知道錯了,以后不會再不要你了。”
單思還什么都不懂,但大概是感覺到了她的悲傷,也不鬧了,乖乖地讓她抱著,軟軟的身體還帶著奶香,是她如今在這世上,最親近的血脈。
從這天起,玉珥終于接受單思,沒再將她拒之千里,她的住處也從從芳蘭殿搬到了養心殿,玉珥不再將全部身心都投在政務上,會抽出更多時間去陪她,見證孩子的成長。
她能接受單思,最高興的莫過于湯圓,只要玉珥一有空,必定抱著孩子去找她。
轉眼到了十二月,帝都最嚴寒的季節,一般在這個時候,皇帝的辦公和住處便轉到了‘溫調殿’。
‘溫調殿’是他們大順貴族特色建筑,就南方國度為抵御夏天酷暑特設的‘清涼殿’一樣。
溫調殿內以花椒搗碎和泥,制成墻壁保溫層,墻壁還掛有錦繡壁毯,地上鋪著厚厚的西域進貢毛毯,設火齊屏風,用大雁羽毛做成幔帳;外以墻壁砌成空心的‘夾墻’,墻下挖有火道,添火的炭口設于殿外的廊檐底下,炭口里燒上木炭火,熱力就可順著夾墻溫暖到整個大殿。
這是整個皇宮最溫暖的地方,玉珥怕單思年紀小扛不住嚴寒,干脆讓她在這里住下,平素她在外廳和大臣們議事,她就和湯圓在里間玩,如若沒有大臣在,她就到外廳來,她批閱奏折,她在暖絨絨的地毯上爬來爬去。
這天下午,玉珥依舊在溫調殿批閱奏折,湯圓和兩個宮人在一旁陪著單思玩,單思最近在學習走路,跌跌撞撞的,摔了不少次,但她比別的孩子要耐疼,摔了也不哭不鬧,爬起來繼續走,湯圓總是笑著說,她以后是要干大事的人。
她這會兒又在學走路了,快摔倒時被宮人及時抱住,她就呵呵傻笑,玉珥抬眸看了她一眼,搖頭笑了笑。
單思趴在湯圓的胸前,傻乎乎地咬手指,忽然張著嘴巴,吧嗒一下,喊出了兩個字:“爹爹……”
那聲音很小,玉珥沒聽到,湯圓則懷疑自己聽錯了。
“爹爹……”
單思連著喊了幾句,湯圓驚呼起來:“陛下!小公主會說話了!”
玉珥驚訝,倏地起身,快步走到她面前抱過她:“思思,你說什么,再說一遍。”
單思好像也叫上癮了,拍著手掌叫起來:“爹爹……爹爹……”
玉珥真真切切聽到了,忍不住將她抱得更緊,單思還在一句句喊著爹爹。
誰都沒想到,她的爹爹從出生開始便從她的生命里缺席,可這孩子第一個喊出聲的稱呼還是他。
玉珥閉上了眼睛,心中酸澀——皇叔,皇叔,單思都會喊爹爹了,你怎么還不回來啊?
……
長熙三年春初,按照祖例,朝廷每年這個時候都會組織春狩,無論皇子皇女還是大臣子女,都可以參加,而狩獵的地點,是供玉山。
這座山,可以說是順熙二十一年到長熙元年所有禍事的起源。
玉珥站在山坡邊,瞇起眼睛眺望著遠處,還是記憶中的模樣,唯獨不同的事,她的馬邊再也沒有一個人傲嬌地轉圈了。
“陛下。”
一匹棗紅色的駿馬緩緩上前,是一身飛魚服的付望舒,他不同于其他人,駿馬上沒有箭筒,背上也沒有弓,不像是來狩獵的。
“你怎么不跟他們一起去?”
付望舒淡淡地微笑:“微臣老了,這種出風頭的事,就讓給年輕一輩吧。”
玉珥啞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