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4 剖白
果子山的葡萄已經(jīng)紅了大半,正是酸酸甜甜的時候。
到了地方,本來還不怎么愿意來的任少容就被這串串如瑪瑙般的葡萄征服了,當即也顧不上比的,先摘了一串兒品嘗起來。
花襲人也痛痛快快地吃了些。
這個時代,空氣新鮮清澈,又無農(nóng)藥之類,自然生長起來的葡萄雖然顆粒小了些,但那種美妙的滋味卻是后來怎么也嘗不到的。用干凈的細布隨意一擦,便能毫無負擔地入口,根本不用考慮是否干凈的問題。
眾人飽食了一陣,任少容便揮手道:“多采些,給家中送點回去。”又問花襲人:“釀酒需要什么樣的葡萄?”
“要熟一點兒的,這樣出的酒才甜。”花襲人抓了一串深紅色葡萄,道:“就像這樣的。”
任少容點頭表示明白,指揮著丫鬟婆子采摘起來。
滿了一筐,就讓侍衛(wèi)送下山去。
花襲人勞作了一陣,心中一動,對歡快忙碌的任少容說了一聲“想要方便”,便領著自己的侍女四兒往僻靜處走了些。她要方便,侍衛(wèi)們便不能跟的很近。不過倒也并不擔心。
這附近的田莊都屬于幾個富貴人家,居住的也都是清白樸實之人。這山林之中更是干凈,連個野兔子都少見,更別提什么猛獸了。
到了樹林掩映處,四兒正要掛出簡易的帷幔,卻被花襲人攔住,搖了搖頭,凝神看向了樹林深處。
四兒怔了一下,輕聲問道:“小姐不是要方便?”
花襲人搖搖頭,擺手示意她不要說話。又朝前面走了幾步,隱身在一顆柿子樹后面。
四兒疑惑,卻也提起了心神。輕手輕腳地靠近,向前張望起來。
因為有人打理。這里的果林間距并不太密集,地面上連尋常小草也沒有幾根,只有一些枯黃的落葉。所以,雖然離的比較遠,但仔細辨別之下,還是能夠看到遠處樹林中有幾個人影。
尤其是其中有幾個都是素色衣衫,極為顯眼。
離的太遠,看不清楚人影。
只能大概看出。有男有女。
其中一男一女離的較近,另外一男一女站的較遠,像是在注意著四周。
難道是私會的?
四兒眼中閃過一點灼灼,將自己的小身板縮了一縮。還好,她今日穿的是綠色的丫鬟服裝,在樹林中并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
兩個人看了約有一個鐘頭,四兒還沒有弄清楚那邊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便見花襲人就回了神,道:“走吧。”
“哦。”四兒有些戀戀不舍地往回走。走了幾步,她又忍不住地問花襲人道:“小姐您看清楚了嗎?是誰在那邊呀?”
花襲人聞言就掃了她一眼。嗔怪道:“就你好奇。”但卻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四兒就知道,她家小姐真的看清楚了,也應該是認識那二人的。
是誰呢?
四兒想了一路。也沒有想出頭緒。
回到葡萄架那邊,四兒抽空問一個田莊上侍候的嬸子:“這附近都是哪幾家的田莊來著?”
那嬸子答了她。只可惜,她上任時短,想了想,覺得她的小姐好像應該各家人都認識,又好像各家都不認識……便想無果,她只好將事情放在心中,有些郁郁不說話了。
“瞎琢磨什么呢。”花襲人喊了她一聲,道:“走吧。回去了。”
她當然看清楚了那林中的人兒是誰,更是聽到了那二人在說些什么。正因為看清楚聽清楚了。所以才根本沒有必要過去,也沒有必要同四兒細說。
“看來。你也真的不是看到他有點兒什么事情就急吼吼上去的。”花芽懶洋洋貧兮兮的聲音在花襲人頭腦中說道。
花襲人回了個嘴兒。
在幾人下山時候,她和花芽已經(jīng)在意識中你來我往了好幾回。最近花襲人恢復勢頭喜人,作為精神相連的花芽,亦是受益良多。只是不知道她最近在留意什么,顯得有些心不在焉的。像這么與花襲人斗嘴的時候,最近都少見了。
果子山上。
韓清元一身青灰色長衫,站在那里,身形消瘦。他的臉上已經(jīng)恢復了九分,卻留下了一些些水痘的痕跡,顯得有些凸凹不平,不夠光滑。嘴唇有些蒼白,甚至,眼框還有一些青。
“從前是我不對,我也承認。”韓清元眼中閃過一絲痛苦和狼狽,看著眼前一身白衣的少女,沉聲道:“但我此時此刻,站在這里,對你說的沒一句話,都是真心的。請你相信我。”
他沒有想到,薛世凈會應邀而來。
這讓他的心跳動的厲害,隱隱有些開心雀躍。但見到薛世凈的那一剎那,他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痛的難以自已。
他因為自己準備好了,但沒想到根本就不是。
薛世凈越發(fā)的清瘦,眉間郁色更濃,就像是有一團濃墨,點在了她額上一般,卻怎么也化不開。她瘦的厲害,像是稍不注意,只一陣風就能將她刮走一樣。
白衣素裙,眼波盈盈。
韓清元只要一對上那如水眼眸,心中便是一陣顫動。羞愧,內(nèi)疚,憐惜……種種感覺交織,讓他不由自主地要閉上眼睛。但他立即就又強迫自己睜開來看著薛世凈,仿佛此舉能夠向她說明自己的真誠和堅定。
“我們,再不可能了。”薛世凈神色淡淡,只是斂目之間眼中有痛苦之色一閃而過。她看向別處,道:“我的父親既然是那種人做下了那種事,你為報家仇使什么手段都是應該的。前日因今日果,我沒有理由責怪你。”
但怎么能真的一點就不怨。
自己往日一片真心,竟然換回的是比假意還要殘酷的結(jié)果。薛世凈覺得從前自己就像是個傻子。而在她聽到相關消息之后,從內(nèi)心深處蔓延而來的無邊痛苦一下子將她擊倒了。她成了沒有了靈魂的軀殼,渾渾噩噩的。
直到婢女偷偷地說他想要見她,她才一下子驚覺回神。她本來以后自己會對他大喊大叫地質(zhì)問咒罵,但在看到他的一瞬間,她卻發(fā)現(xiàn)自己那些質(zhì)問咒罵顯得那么的蒼白可笑,沒有意義。
一切都沒有意義。
他的家族被冤死殆盡二十年,仇人卻是她的父親。
這個時候,看著他消瘦痛苦的形容,薛世凈有那么一瞬間甚至覺得,他比自己要可憐的多了。
他的家族全數(shù)被冤死在牢中,只求他孤兒寡母艱難求生;而她的家族享受了二十來年的富貴,如今罪有應得,卻也只沒了一個罪魁禍首,其他人都還好端端的富足的生活著,就像是自己。
她居然越想越覺的如此。
這讓她無法面對自己,無法原諒自己。
她該怨他、恨他的。
是他對不起她。
韓清元后退半步,眼中痛苦地道:“不該是這樣的。”
他喃喃說罷,隨即眼中露出一份堅定,向前迫近了薛世凈一步,雙手顫抖似乎想要攬住薛世凈的肩膀,但卻還極力克制著,沉痛地道:“你知道嗎?我是真的心儀于你。”
他眼神迷離,陷入回憶,喃喃說道:“我是到了京城之后,入了國子監(jiān)許久,才知道自己的出身還有其他隱秘的。我一直以為,我就是生長在鄉(xiāng)間的一個窮苦小子,若是沒有花妹妹的資助,若是沒有母親的殷勤期盼,我或許就會同那些鄉(xiāng)間的少年們一樣……”
“鄉(xiāng)間生活平淡。我縱使拼盡了腦子去想,也想不出侯府的貴人們過得是什么日子。我不曾感受過一絲,十幾年一直也不曾往那個方面去想……說來怕是你都不信,我對于那個南順侯府,并無多少感覺,總覺得那是旁人的事……”
“是母親說,我是那韓氏唯一的后人,理應承擔起責任。我恍惚覺得,也應該是如此的吧……但我其實一直都在想著,那南順侯府真的與我有關嗎?我真的合適去背負這么一個沉重的枷鎖嗎?我其實真的不想背,也對于那侯府的富貴沒有太多的想法。”
“我其實就是個小人物。”韓清元沒去看薛世凈,自顧自地說道:“或許是因為沒有吃過太多的苦,需要用到的東西,也都能滿足。所以,我心中其實并無太強烈的改變現(xiàn)狀的沖動和想法。”
“我其實一直都想著,讀個書,做個小官,一家人在一起,平平安安的。或許吃不起海參魚翅,但雞鴨肉蛋卻是充實的。或許穿不起那上千兩銀子一匹的綢緞,但十幾兩銀子一匹的衣料做出來的衣裳也一樣光鮮舒適……”
“我心中一直這么想的。這個想法,在我躺在病床上不能動的時候,就格外的清晰堅定了。”韓清元道:“那段日子,讓我更加認清楚了自己的心。”
韓清元說完這些,怔了片刻,才低頭看向薛世凈,一字一句地低聲卻清晰地說道:“我認識到了自己的心,便也就弄明白了一個事情……那就是,我一直以為自己喜歡的是花妹妹,但其實不是。我喜歡她,不過是因為她對韓家付出許多,是一種感激。這種感激,就像是一個人對幫助了他的那個人感恩一般。”
“而我喜歡你薛世凈,是男人喜歡女人的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