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5 南順侯府
新漆的朱紅大門還散著烈味兒,新鎏的佛手門環(huán)迎著陽光閃閃發(fā)亮,新粉刷的墻壁將舊日樂信伯府的痕跡全部掩去,門楣的匾額也換成了南順侯府的字樣。
花襲人在朱門前下了馬車,瞧著眼前這新的一切,仿佛還能看到之前薛氏族人在這里進進出出……從前薛氏幾姐妹在內(nèi)宅笑顏如花地耍著小小的閨閣心思,仿佛謀劃一樁好親事便是一生中最最重要的事……卻哪知,眨眼之間,一切都成了幻夢。
若是三五月后,眼前這油漆味兒散去,墻壁和匾額都有了沉淀后的陳舊痕跡,人們從這里經(jīng)過進出之時,誰還會想起,曾經(jīng)有薛家一族人。
花襲人心生感慨,就連一向心大的任少容也駐足,有些怔神。
“有一次大家一起玩投壺,薛家?guī)捉忝猛⒓业膸捉忝靡黄鹇?lián)手作弊,迎了我半年的月例錢。”任少容神色悵然,道:“我還惱恨了好久,一直在想著,什么時候我也能找到幫手,教訓她們一頓。”
“尤其是薛世湘。”
“表面笑得熱情,背后卻琢磨著壞心眼兒,最是讓人恨恨。”
任少容發(fā)出一聲微不可查的嘆息,眼睛有些微微發(fā)紅,低聲道:“沒想到,她們眨眼間都不在了……”
花襲人只當沒有聽見任少容的感慨,此時正值護衛(wèi)敲開了大門,花襲人便微笑道:“容兒妹妹,門開了,我們進去吧。”
任少容回神,露出一抹笑容,同花襲人走進了南順侯府的大門。
有人一溜煙地往內(nèi)宅跑去通稟了。
雖然應該有韓麗娘打過了招呼。但花襲人和任少容也算是來的突然的,兩個人便走的不快,從門廳影壁上的圖案裝飾和墻邊堆疊的假山奇石花草藤木慢慢地賞了過去。
韓清元和韓麗娘兄妹二人很快得了信兒迎了出來,彼此見了禮。
“如今,該叫韓大哥侯爺了。”花襲人笑呵呵地道:“恭喜恭喜。不過今日我們是提前來玩兒的,賀禮稍后日子才有呢。”
或許因為成了大梁朝的侯爵,身份地位、環(huán)境物質(zhì)的提升安撫了他。也或許是因為他真的接受了薛世凈“離開了更好”的說法。將伊人留在了心中最深的角落不再想起提起……眼前的韓清元,曾經(jīng)濃郁的悲愴傷痛在他身上都沉淀下來,他的氣質(zhì)。與從前相比,已經(jīng)是完全不一樣了。
那個簡單的,甚至可以說帶著純粹或明朗的少年,成長為了一位有故事的男人。有了淡淡的憂傷的沉穩(wěn),已經(jīng)足以讓少女的目光在他身上駐足停留。想要探索他的迷霧,想要成為能安撫他憂傷的那個人。
眼神也不再清澈,成了一個積年的深潭,藏住了所有的情緒。不再輕易起波瀾了。
相信這樣的韓清元,足以有一樁很好的婚事,再不用韓母汲汲營營。為他怎樣打算,目光所及。能夠得著的,只是如薛世凈一樣身份的貴女。
或許,會有更好身份的女子主動前來說親。
當然,他如今已經(jīng)是侯爺了。
花襲人心中胡亂感慨著,笑容中打著純粹的打趣。
韓清元也笑了笑,笑意并不抵達眼底,開口道:“花妹妹說笑了。若你不嫌棄,這也該是你的家。回到家里來,需要什么禮物。”
就連聲音都有了微微的改變,仿佛更加的醇厚了。
花襲人沒有接他這句話,側(cè)身將任少容推了出來,對韓清元和韓麗娘笑道:“瞧,我給你們請來了貴人。”
“縣主能來,真是太好了。”韓麗娘十分感激,拉住任少容,誠心地道:“你不知道,自從搬到了這府上住,我總覺得哪里哪里都難受,不自在的很。說句露怯的話,不怕你們兩個笑話我……”
韓麗娘目光掃了一眼站在各處侍立的仆人,低聲對花襲人和任少容道:“我總是覺得,他們一個個的,只怕見到我出了錯處肯定也不說,只在背后等著笑話我呢。這心中啊,總是踏實不下來。”
“所以我們才給你撐膽子來了。”花襲人請推了一下任少容,含笑問任少容道:“是也不是?”
韓清元也對任少容拱手行禮,道:“請縣主不吝指教。”
任少容仿佛是沒有想到韓清元會對自己施禮,似乎有些慌張,被嚇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差點兒踩了花襲人的腳,面皮也微微泛紅,忙道:“不敢的,不敢的。”
說完這句之后,她定了定神,向韓清元回禮:“麗娘姐姐和襲姐姐她們說的都是玩笑話,怎么值得侯爺當真。”
韓清元淡笑不語,做了一個相請的動作。
“皇上有心,讓工部的大人們找到了最初南順侯府的設(shè)計圖,雇了匠人們,花了好些日子,才將一切都復原如故了。”韓清元一邊引著兩人參觀,指著那一處推到重建的院落,微微抿了唇,搖頭道:“其實我們并不知道原來的南順侯府是什么模樣……皇恩浩蕩,實在令人感動肺腑。”
“這也是皇上對冤枉了韓氏二十年的補償,侯爺?shù)軣o愧。”任少容說話輕緩而柔,如同是在勸解一般。
不知什么時候起,韓麗娘同花襲人落在了后面,韓清元和任少容并肩走在了前頭幾步遠,輕聲說著話,仿佛十分投契一般。
“你家這些侍候的人那里找的?內(nèi)務(wù)府配的嗎?”花襲人問韓麗娘道。
“恩。”韓麗娘點頭,道:“本來母親的意思是想要新買一批親自訓練出來,將來才忠心可靠……但一時半會兒新買的人哪里能得用。哥哥說,就用內(nèi)務(wù)府送來的人,他們是懂規(guī)矩知輕重的,出不了大錯。”
韓麗娘微微遲疑,低聲道:“哥哥其實還說,讓母親歇著,安享晚年,沒事兒拜拜菩薩做做針線,不用操心別的。哥哥的意思,讓內(nèi)院讓我打理著。”
這是要將韓母給完全架空了。
一座座華麗的大宅子中,有多少女人爭的就是一個打理內(nèi)宅的權(quán)利。雖然在花襲人看來,韓家只有母子母女三人,別無其他,是最最親近的血脈,這點兒權(quán)利并不涉及利益,沒什么好爭的……
但韓母未必就真的這么想。
“伯母最近如何?”花襲人問道。
韓麗娘低聲道:“對于哥哥的安排,娘倒是沒說什么。她住進來之后,布置了一個小佛堂,一日有多半時間都在里面呆著。其他時候,也會同我說一些下人們在一起糊弄主子欺上瞞下的手段。娘說了許多內(nèi)宅里的陰私事……”
越是光鮮的表面就越是陰暗,越是富貴的表象下,就越藏著腐爛的黑苔。
韓麗娘只聽到韓母講述其親身經(jīng)歷的那些事兒就要渾身打顫感到害怕,甚至于夜不能寐。
“乳娘會在奶頭上抹了蜜,只為了讓小主子會離不得她,完全不管那么小的小孩子根本不能吃蜜……小丫頭們會為了競爭一個二等丫鬟的位置而你來我往用盡招數(shù)……甚至曾經(jīng)有一個瘋狂的,在寒冬臘月里故意使了手段讓小主子落水,然后再恰巧出現(xiàn)去救人,只為能讓主子感恩將其留在身邊有個好位置,完全不顧那落水的小孩子會不會生一場大病從此落下病根……”
韓麗娘低聲道:“除了碧橙和白桃,我的身邊至少要添一個管事媽媽和四個二等三等的丫鬟。娘同我說了那些之后,我總覺得走在府中,每一個人對我笑向我行禮的時候,她們的目光都是綠油油的,像是要將我吃了一樣。”
“麗娘,你想的太多了。”
韓母居然是這么“教”韓麗娘的?花襲人已經(jīng)無話可說,看到韓麗娘的確心中惶惶,不知韓母給她說過怎樣更可怕的故事,便拍了一下她的手,輕松地笑道:“你是主,他們是仆……只有他們看你眼色求生的,哪有你害怕他們的道理?”
“你又不是那不知世事的奶孩子。”
“你是一個大人。”
花襲人輕聲道:“說句不禮貌的話,伯母從前是什么身份?站在她那種身份所見識到的,能同你現(xiàn)在站在這里,你一個侯府小姐需要看到的,能一樣么?”
花襲人沒有多多點評韓母,便以自我舉例:“麗娘,我同你一樣,不也是從鄉(xiāng)里走出來的。比起你侯府大小姐的身份,我在侯府的身份豈非更加尷尬難處一些?”
“但我不也輕松地過來了么?”
“府上那些婢女侍女婆子媽媽的,我又沒收服一個,不也沒見哪一個膽大包天的,敢愚弄糊弄我?”花襲人道:“或者你這樣想……你看有哪個心中對你輕視的,不用證據(jù),不用講道理,你是主子,你完全可以一句話就將她打發(fā)出去,打發(fā)的遠遠的。”
“你手上可是握著她們生死的。”花襲人搖搖頭:“這么一想,你是不是就覺得有底氣多了?”
簽了一紙賣身契,從此以后,什么就都不再是自己的,而是屬于主人家的。這是這個社會的規(guī)則。
韓麗娘的惶恐,完全沒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