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夜的雨,淅淅瀝瀝的,屋頂的瓦片上,還有窗前的老樹上,都濺起滴滴答答連續作響的水珠,匯成無數細密的線條,連綿不斷地滾下來,落在潘毓的心上,泛起層層漣漪。他連著幾日都沒睡踏實,就更別說是這樣的夜晚了。耳聽窗外落雨之聲,心中倍感孤寂,這些日子李氏隔三差五的來找他說話,次數一多,李氏的言語對獨守空房的潘毓多多少少造成了些影響,比如此刻躺在床榻上,他會想武思芳是否歸家,或是在外面有沒有遇到難處?…….明日史家擺宴,他雖然沒興趣,可是武思芳如果去的話,會同誰前往?而別人又會怎么看……
潘毓被這些煩人事兒攪得心神不寧,頗有些疲累,第二日也沒有早起,正迷迷糊糊地躺著,就聽著管事的一路小跑進了院子,與候在樓下的趙甲交談,語言里透著壓不住的歡喜:“……官人還沒起?可不得了了,大娘子上咱們這兒來了,已經進了大門, ……不能再睡了,叫小廝們伺候著梳洗,準備準備!”
武思芳來了?真是稀奇。潘毓微微睜了眼,愣了一下。家主的到來竟把一干下人幸福成這樣,仿佛主子苦盡甘來,終于盼到了春天似的,連帶著他們都有了出頭之日一般。潘毓淡淡一笑,心里到底還是期盼的,他從床榻上翻起身,將紗帳束在銀鉤上,推開窗戶,就遠遠瞧見武思芳一路從抄手游廊跑過來,看見他揮了揮手:“檀郎!”
雨后方晴,空氣清爽,瑰麗的晨光里,他的妻主晃動著烏油油的大辮子,穿著一襲貼身銀紅色花繡長袍,衣服上的扭花盤口從領口一直盤到了側腰,下擺開了口,衣衫隨著軟風微微拂動,笑臉如花,風姿曼妙,幾日不見竟越發的水靈了。
武思芳跑得歡快,此刻只顧著看那倚在窗欄上還未梳洗的慵懶美人,都沒注意腳下長了濕苔的石階,激動之下一腳滑空,生生摔了個四腳朝天。
“你呀!這么急作什么都不小心著點。” 潘毓到底是遲了一步,飛身下去,一邊惱她,一邊給扶起來,順勢摟上呲牙咧嘴的妻主,舍不得放開。
“…..我這不是幾天沒見你了么 …..太激動。…..別抱著了,瞧我這滿身的泥…..”武思芳嘿嘿笑,看了看周圍掩嘴偷笑的下人,很不好意思地脫開潘毓。
“你今兒怎么敢來找我?不怕父親責罰?”潘毓瞧著她不自在的樣子,有些不愉。
“想你啦!刀山火海我也得來。”武思芳滿嘴都是蜜,甜的讓人發膩。實際情況是她爹似乎自打那晚在她臉上留了五個指頭印兒之后,于無奈之中也松泛了些,這也算是她這些日子以來取得的進步了。
“喲嗬,您還能想起我,真不容易。”潘毓拿指頭輕彈妻主的腦門兒,“幾日不見, 芳兒油嘴滑舌!”
“哪有?其實我今天是想和你一起去赴宴,就咱倆。書呆子考中了進士,家里到處散帖子,我昨天回來的晚,雨又大,就想著今早再和你說呢…….你會去吧”
潘毓聞言,想起賀蘭娘子家那李氏的話來,面上平靜無波,“我不去,沒意思。”
“有意思,當然有意思。史家今天請的雜戲班還有雜耍班在整個關西道上都是數得著的,相當有名氣,你要是看著喜歡,以后就包下來專門在這別院里給你解解悶。”武思芳滿臉誠意,像寵著心愛的珍寶一樣,就怕他受了委屈。
“我為什么要窩在后院里看這些東西,就算聽到了天上的仙樂,看到了瑤池里的仙舞,我也不會開心。”潘毓不以為然,他想要的,怎么會是這些?
武思芳看看潘毓微微蹙眉,又嘿嘿笑了一下,繼續道:“無妨,我料想著你若是待不住,準備幫你做個別的打算呢,史家在這里是數一數二的人家,老家主如今是金流城的知縣,官場上混的人,什么都是門兒清,人也好說話。你原先不是做校尉來著?要是覺得在外頭拼著高興,我就替你去問問史大人,看看府衙上有沒有什么武職可以擔任,這樣你有個去處,我忙起來也就沒什么后顧之憂了。”
要是進了大宅,主父的事務肯定不會讓他像如今這樣閑著,可現在武思芳能做的只有從別處想想法子,找點事情,填補一下潘毓生活的空虛,她可不希望他的夫郎困在院子里做怨夫。
武思芳說這些時眼神發亮,態度認真,確實也是為他著想。潘毓心里很是感動:“那太難為你了…..你即便和史書海再熟悉,這縣衙的武職也不會隨隨便便交給一個剛來金流城的人吧?”
“所以才要領你去啊,好叫他們知道你的本事,別屈了你這樣的人才,檀郎,只要你說愿意,我無論如何都會為你辦妥的!”
“可是,那宴席上——”
“檀郎,我會和史家交代,不讓他們倒酒給你,放心吧…..”
“…..芳兒,……你對我真好,……你會一直這樣待我么?”潘毓道,他的前程自然不用她操心,可看著她這樣為自己,心里總是歡喜的。
“當然。”武思芳鄭重道,娶了潘毓到現在,都沒有給人家一個很正式的交待,也只有這樣去彌補了。聽她爹的話趕他回京都那肯定是不行的,捫心自問,潘毓要是離開,她一定會舍不得,…..雖然違逆蘇氏她也不大樂意。眼下唯有兩邊都討好著,得到片刻安寧才能爭取更多的和諧。
兩人立在門口稍稍說了幾句,小廝過來伺候主子梳洗,潘毓叫放了東西退下去了。他拉著武思芳上了小樓,“你來的有些早,我才起來,得先等著,我稍稍收拾即可。”
武思芳嗯了一聲,叉著腰環顧了一下美人的屋子,地上是紅絲毯,頂上是楠木梁,香檀案幾象牙床,琉璃屏風鮫綃賬,所有的陳設都是富貴到極致的。“檀郎,….我也沒親自問過你,可還缺什么?不必惜銀錢,只管叫下面的人去辦就是了。”
“缺啊,確的緊。”潘毓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
“缺什么?”武思芳見他說的認真,不由緊張起來,這位大爺要是沒給服侍好,趕明兒給她穿小鞋,還不給她夾死?
“缺你啊,瞧瞧,你都不來,我竟成了一個擺設,自打來了這金流城,都叫人看了我的笑話了。”潘毓佯裝生氣瞪她。
“誰敢!”武思芳聽著惱了,那語調便拔高了些。
“你生氣了? …..我還沒生氣呢!”潘毓看著武思芳氣鼓鼓的樣子,笑了笑,拿起梳子,才要梳頭,心里一動,看著武思芳說道:“…..我嫁了你,也算多項人,得入鄉隨俗,你可愿意幫我梳辮子?”
武思芳剛想說叫小廝來伺候不就成了,后來覺得不大妥當。忙應下,走了過去。潘毓坐在月牙凳上,將梳子遞給了她。
墨發傾瀉在潘毓的背上,光滑如絲,初晨微涼,霞光從小軒窗里照進來,將這黑鍛一般的頭發覆上了玫瑰般的色澤,好看無比。發絲在武思芳的手指間翻轉跳躍,她忍不住連連贊嘆:“檀郎,你怎么生的這樣好,連頭發都這么美,真叫人忍不住想一直梳著。”
因為武思芳的后半句比較讓人滿意,潘毓心里高興,唇角上揚,“那你說話要算數。我跟別個不一樣,尤其不會梳辮子,旁人都是為妻主梳頭,我要妻主給我梳,你可愿意?”
“…….”這是賴上她了?武思芳吐個舌頭,心道梳完自己的,還得梳你的,索性把你妻主捆在頭上算了。雖是這么想,嘴上依舊是甜絲絲的:“自然是愿意的,你是我夫郎嘛。”
“是么?以后頭發若是全白了,剩的不多了,梳一輩子你也愿意?”
“……梳!當然得梳!不過我若是忙了,能不能讓小廝先幫幫你啊?”武思芳笑著,將他的頭發絞纏著緞帶編成了辮子,垂在腦后。
“我就想你給我梳,不行么?”潘毓道。
“行啊,行啊,只要你高興,我怎么都是愿意的。”武思芳笑嘻嘻地將金銀錯紋鏡移過來,又將他的發辮挪到胸前,“檀郎真俊吶,滿世界的女郎估計都想給你梳頭呢,我一定是上輩子積攢了很多福氣,才得了這樣的機會。”
武思芳的嘴一張一合,片刻之間說了無數動人的話,潘毓饒是鐵石心腸,這會兒都給融的差不多了,他忍不住握住妻主那雙巧手,“芳兒…….那以后我也學著為你梳。”
“不用不用,我自己會梳,那小廝都沒有我自己梳的好呢!”武思芳抽回手,很是客氣地拍了拍潘毓的肩膀。
“…….”潘毓沒明白,這武思芳打從外地回來,貌似與從前不大一樣了,言談之時親密無比,行為上卻透著疏離…….不會是外面有人了吧?
“你這次去定州,沒碰上什么人?…..”潘毓說得委婉,心頭是焦慮的。他之前聽李氏叨咕了不少訣竅兒,有些就如同生了根一般,長在心里挖不掉了。其中有一樣就是如果妻主有了旁人,她若在乎你,一般會甜言蜜語騙一騙,免得露出端倪,不過時間一長,也就不大遮掩了,該怎樣便怎么樣……
“…….”武思芳看著潘毓神色凝重,心里暗暗抽了自己一個嘴巴,恨自個兒不會說話。“我的意思是,我舍不得讓你梳……”
“……那身邊可是新添了伺候的人?”潘毓不死心,人就是這樣,愛的越深,心就越發地自私,甚至成天疑神疑鬼也是有的。武思芳要是在外面有了別人,他的心一定脆弱地沒法承受,沒準還會把這賤人打碎了踩到腳底下,……這一點倒是和他的公公蘇氏有點像。
“沒有…….我做正經事,帶那么多人干什么?再說我這些年獨來獨往,都習慣了…”武思芳眨巴眨巴大眼睛,好像是想起什么來,又補充道:“哦,對了,這次小陶大夫隨我去了,她說我氣色不大好,跟上給我進補進補。…..說實話,我覺得小陶大夫能出山了,不比她爹差,你瞧瞧我整日里精神抖擻的,氣色是不是很好?”武思芳拍拍臉頰,笑道。
他看著她臉色紅潤,嬌態可人,心里就像被什么撓了一下,忙定了定神,“那倒是。”
“…..哎呀,說這些做什么,趕緊得收拾,別去晚了,…….對了,梳了辮子,得戴著耳環才行,你都沒有耳朵眼,怎么辦?”武思芳輕拍腦門,面上微急。
“耳環?”潘毓想起那些垂到肩部的耳環墜子,心里不由一陣惡寒。
“對啊,咱們這里的規矩,夫妻兩個一對耳環,一人戴一個,都成了有主的人,以后就沒人會打你的注意了!”武思芳解釋了一下,猶豫片刻,又說道:“其實也就是個說法,你要是不喜歡,不戴便是,像漢人那樣,插著我送你的簪子就好,完了我多送幾個給你吧。”
“…...既如此,不妨一試。”潘毓心下有些安慰,武思芳這樣說其實也就是承認他們之間的夫妻關系,愿意承認他的名分,能頂著蘇氏的壓力這樣待他,其實也算不錯了。
“嗯嗯,得先給你扎眼兒,等哪天抽了空我們一起去買耳環吧,你自己挑,才會滿意嘛。”武思芳招呼小廝進來服侍潘毓穿衣洗漱,她順便也將之前的外衫換成了素色折領窄袖絲袍,不多時,兩個便收拾妥當了。
臨行前,武思芳非要叫潘毓戴上長長的淺紗冪蘺①,他今天換了裝束,無比俊俏,搞得武思芳總擔心別人會覬覦,而且他沒有戴耳環,很容易在外面招蜂引蝶。潘毓期初不樂意,她不在的時候,他一人在街上走,誰又敢把他怎么樣呢。相持了一會兒,最后潘毓讓步,兩人一前一后上了等候已久的馬車,一路朝史家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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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家今天格外熱鬧,金流城里的豪門大戶自不必說,就是關西道上各州府有頭有臉的人也都趕來道賀。武思芳想不出別的什么來,加之又和史書海非常的熟,因此早先就打發掌事將莊子上養的肥羊送了二十只過去,以解史家當日只需,金流這地方,但凡擺宴,羊可得算是美味佳肴,是以武思芳今天帶著夫郎潘氏去史家,除了拿著帖子,真就是兩手空空的。
史家將宅子建在燕來坊,雖沒有武家大宅大,但怎么說也占了小半條街,史家是漢人,所以宅子都是依照漢族人的高門府第建造而成,隨處可見亭臺水榭,環廊曲閣。宅子里景色宜人,美不勝收,十幾處院落皆修整得富麗堂皇,十分華貴。而今史家銅釘朱漆的大門前更是張燈結彩,炮仗不斷,合家上下一片紅光滿面。史書海的姐姐站在門口親自迎接州府來的貴客,見了武思芳熱情招呼一聲,一眼就瞅到了她身后冪蘺下風姿綽約,長身玉立的潘毓,“這是娘子的夫郎吧,聽說你娶了個天仙似的人物,怪道捂得這樣嚴實呢,待會兒可得讓大伙見識見識啊。”
這番話惹的周圍眾人直樂呵,武思芳打個哈哈,領著潘毓進了大門,并低聲交代了一下:“你可千萬別拘著,該吃就吃,該喝就喝。等到時候差不多了,我打發小廝來找你。” 原來大戶人家宴客有講究,男女不同席,女娘們在正院,男眷在偏院,因此武思芳才會與潘毓有這般交代。
“芳兒只管忙你的,我這兒不用你操心,能應付的來。”潘毓摸摸武思芳滑溜溜的辮子,再拽拽自己的,仿佛成了多項人一般,心里覺得有趣,忍不住地笑。在金流城第一次跟著她出門,妻主武思芳將他呵護得跟個孩子一樣,總是小心翼翼,生怕出什么紕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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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本文設定中,冪蘺比帷帽長,長至腳踝,透明可見。在西北地區或者西域,男女通戴,非常普遍,可遮擋沙塵,可防曬,實為居家旅行必備之良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