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外面有警察臨檢,操著泰國特有腔調的英文,正在慢慢靠近他的房間。他故意地瞇著眼打量著她,想要看得更清楚她沒有表情之外的表情。
“你要怎麼樣會幫我?”她站在門口,特別直白無趣地一個回答。
很有興致地抿了一口紅酒,聽著隔壁的敲門聲響起。她就那樣站著,瘦瘦小小,半邊側臉上染著光,莫名地有些可憐。
嘆了口氣,取消了捉弄她的念頭,他讓她躲進衣櫃,“我讓你躲一次,等他們走了,我問你的問題你必須回答。”
她遲疑了短短一秒,立刻點頭。
警察來了,守門口檢查了證件又走了。
一場期待落了空,他有些餓了,打算讓酒店前臺幫忙出去買些夜宵。電話裡快說完了,忽然瞥見沙發角落的她。視線停留在她瘦巴巴的身體上,他停了一下問她有沒有想吃的?
她搖頭,猶豫了一下子問,“你有辦法幫我買一下藥嗎?”
一種可以內服外用的消炎藥,但必須醫生開處方,才能買到。她沒辦法去醫院,平時是找老闆幫忙去買,以高出原價兩倍的價格。既然現在他在面前,能省一點是一點。
她的坦率讓他發笑。看在她成功逗得他很開心的份上,他答應她,明天醫院開門讓朋友幫她多買一點。
“爲什麼不回去?”夜宵買來,他坐在小餐桌前邊吃邊問。
她是莫名其妙被偷渡來這裡。原打算帶她去德國的人,中途把她丟在了泰國清邁這邊一傢俬人診所。
那兩個人,其中的男人捲走了本屬於她的錢,留下來的女人發現沒有錢了,在她又做一次小手術時也自己走了。術後,她在診所待了十天,醫生催她續交之後的費用,她才知道那兩個好久沒見的人已經走了。
孤身一個人被滯留在這裡,語言不便。
診所的老闆知道她是非法途徑來的這裡,又不想回去,一時之間也走不掉,於是老闆介紹給了組織旅遊表演團的朋友。那一個在泰國各個旅遊景點提供表演的團體已經接納了不止五名她這樣從周圍國家非法越境的人。成本低,流動性強,就算被查到老闆也可以找藉口推脫掉,所以類似這樣的小表演團比較喜歡收留像她這樣身份的人。
於是等不了傷口痊癒,她離開診所。而她現在存錢想去法國,還是偷渡的方式,那是一筆不小的開支以及無法想象的風險。
這麼辛苦,爲什麼不回去呢?
向大使館求助,雖然在被遣返回國前,可能會被移民侷限制、留置。但泰國是金錢社會,花點錢,是可以避過去。
她坐在那裡,雙膝併攏後背挺直,坐姿端正得體。眼神雖然夾著冷漠和防備,卻看不見一點兒輕浮。回答他的問題時,語氣有些冷,可是擺脫不掉骨子裡那份溫雅有禮。
看得出來也是好人家出身的女孩兒,寧願留在這裡受苦也不回國?
吃完一隻檸檬蝦,他慢慢擡起頭,懷疑地重又瞥她一眼,“你犯事了還是家裡哪位犯事了?”
她搖頭,都不是。
“那爲什麼不回去,你家人呢?”
她眨了眨眼,“不在了。”
他招招手,示意他到她身邊坐下。把那碗他喝了兩口不喜歡的冬陰功湯端到她面前,“喝了。”看見她不動,警醒地盯著湯,他心裡不快,捏住湯匙喝了一口。
皺眉端起紅酒漱了漱口,他不痛快地將湯匙扔進碗裡,取下腕上的表,“喝了,我把它送你。”
她看看錶,就著他喝過的湯匙喝了口問,“可以換成等值現金嗎?這個不好賣。”
在那一刻,習慣了目中無人的傅明安第一次有了遇到對手的感覺。
第二天他讓朋友送了半年量的消炎藥給她,捧了她三天場。她是個藏著秘密的人,他提議她用自己的故事來換去法國的錢,一個字不漏。她不肯,死也不說。
沒過幾天他父親大壽,回家前,他留了身邊秘書的聯繫方式給她。
如果她願意了或是遇到難處了,可以撥電話找他,他可以幫助她。前提仍然是,她的故事。
回國祝完壽後,家裡在歐洲創業的表弟公司出了些問題,受了委託他不得不在歐洲待了近半年的時間。幫表弟處理好危機,他又在巴黎玩了大半個月直到臨近過年,回國前他已經忘了泰國的事。
春節長假後回公司的第一天,留在國內的秘書告訴他,不久前從泰國來了一通電話找他。因爲對方提供不了具體的身份,按騷擾處理,所以沒有告訴他。
他反應了很久,終於想起她。那個時候,他幾乎沒有了太大的興致再聽那什麼無聊的故事。
休息三四天後,某個太過無聊的下午,實在找不出可以消遣的事情,他回了電話過去。接電話的人說著一口彆扭的中文,詞彙量極其貧乏,根本沒辦法交流。
他以爲如果她誠心要找他,那麼她一定會特別留意打去那個手機號碼的通話,她應該會主動再打過來。於是又等了三天,他潛意識覺得不對,馬上找了泰國的朋友讓他聯繫那個號碼。
果然是出事了。
因爲有人故意舉報,她和那幾個非法入境的人被警察逮捕。因爲她從小店買的一種止痛藥裡含有大麻的成分,警察局以*另外調查。當時情況緊急,老闆想說讓她求助大使館,但被她拒絕。
她只打了一通電話,給他。
泰國那位朋友找去的時候,事情已經結束了。藥品的事被調查清楚與她無關,但是她因爲非法入境和滯留被判三個月,老闆也被罰了幾萬的泰銖。等刑滿釋放,移民局會將她強制遣返回國。
距離她打來求助電話,到他想起來詢問清楚,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
還好,泰國是一個金錢社會。
他的朋友通過黑市辦好一個假護照,再通過求助大使館,交納了一筆數量的罰金最終撤銷了判決。
那天傍晚,他去移民局拘禁所接她。
夕陽裡,她一個人從大門裡走出來,什麼也沒帶。慢慢走到他面前,齊肩的頭髮擋著大半邊的臉,很輕很輕的聲音對他說,「謝謝」。
他反覆看著她,喉嚨有點發酸,平生罕見地有了那麼絲絲的愧疚。
沒有說「對不起」的習慣,他揉了揉她有點髒的頭髮,折身打開車門,不敢去看她的眼睛,“走吧,去吃點東西。”
她慢吞吞坐上車,看著他關車門,又說了聲謝。
“吃點什麼?”他倒車出去,趁著她低頭摸手腕的時候留心把她打量了一遍。
她想了想,“我想吃元宵。”
他恍然想起,前天是元宵節。過年吃元宵,又是新的一年。
“……好。”側過頭,他沉沉地吐出口氣,憋得格外難受。
中國的農曆年已過完,遊客大多都已回國,曼谷街頭很難得再找到有中國餐館還在賣元宵。看著有些無望了,她又有點累倒位置上睡一會兒醒一會兒,他決定去大型超市中國專櫃,真的找到了一包速凍湯圓。
找酒店要了小鍋子,他們在房間裡煮。
他讓她等一會兒,她就規規矩矩地坐在客廳沙發上,像個聽話的小學生。他去浴室放好水,放進去先準備好的柚子葉,差不多了,他叫她進去,“泡個澡,祛黴運。”
她怔怔看著他,恍恍惚惚笑了一下,“謝謝。”
他關好門,去了藥店,回去她還在裡面。
敲了敲洗手間的門,他開門進去,她躺在浴缸手上還沒夠著浴巾。他避開眼,目光從她上身潰爛的傷口移開,把藥擱她身後臺子上,“先塗點藥,過兩天再去醫院。”
“謝謝您。”
想要說不用對他太客氣,但浴室不是個說話的地方。
他點了點頭,幫她關上門。照著包裝袋上的說明燒水煮了湯圓,第一次煮,有幾個破了皮,挑了半天只找出四顆完好無損湯圓。
她洗完澡,從裡到外換上他準備好的衣物,看見已經煮好的湯圓,又說謝謝。
他掐滅了煙,把酒店剛送上來的豬腳麪線推她手邊,“不要說話了,先吃一口這個,喝口湯,一口就好。”
她認真地點點頭,低頭貼著碗沿抿了口湯,右手挑起一根面線吃進嘴了。他去浴室取回她用過的消毒劑,坐她旁邊捉了左手過去。因爲泰國溼熱的環境,她手背、手臂上都長了些毒瘡。有的消了,有的還紅腫。
再沒有比那時候的情況更糟了……
有一個瘡,棉籤只是不小心碰到突然就破了。毒水流出來,他受不了那味兒,控制不住地乾嘔出聲。
“對不起。”她平靜地抽回手。明明該痛的是她,但她一點兒表情都沒有。
“……沒關係。”他耳根子熱了一下,“你把手伸過來,沒有關係。”
她猶豫了幾秒,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看他。然後撿起桌上的紙巾,一點點擦乾淨手上的膿水,才又伸出來,“謝謝你。”
“嗯。”他繃著臉笑了一笑,邊抹消毒劑邊問,“真的不打算回國?”
用力抿了下脣,那一秒她有些失神,轉過頭搖了搖頭,“不敢。”
不敢……一個超出他預期的答案……
不敢……一個超出傅明安預期的答案……
所以她寧願留在這裡受盡磨難,也不願意回國去。不是不想,只是不敢。
“真的沒有家人了嗎?爲什麼非要去法國?”他放下棉籤,擡起頭,看見古怪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