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利益便有分歧、有爭斗,密宗并非鐵板一塊,吐蕃也有反賊。首領(lǐng)喚作望谷。
望谷也是一位活佛,代代傳承、聲望頗高,最近十幾年中他在高原上游移不定,逃避大活佛博結(jié)的打擊同時,四處去煽動民心、歷數(shù)博結(jié)之罪,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凝聚起一股可怕的力量。
望谷麾下,精兵數(shù)萬。
他們自稱義勇軍,窮盡畢生之力只求推翻虛偽博結(jié),不過在博結(jié)看來,這些人已經(jīng)走上了魔道,受障困、無可救,是以吐蕃官方、各大寺廟都把望谷的軍隊和信徒喚作:鬼。
黃昏時分,望谷正坐在自己的帳篷中,默然不語……忽的,帳簾一挑,他的將軍走了進來,輕聲道:“上師,車隊到了,咱們已經(jīng)看過,和事先說好的一樣。”
來自大燕的龐大車隊,裝滿軍械與補給??恐@些軍械,望谷能再武裝數(shù)千信徒;憑著這些補給,他的大軍能在這片荒漠戈壁中,再堅持上一陣子。
隨著笑容,望谷活佛老臉上的皺紋仿佛快要碎裂開來……望谷長出了一口氣:“燕國師言而有信,很好?!?
查收貨物自有手下人去操持,將軍大人留在帳中,猶豫著問道:“上師,我有件事想不通,咱們當真要去攻打大燕?”望谷沒吭聲,只是看了將軍一眼,示意他繼續(xù)說下去。
這個疑問在將軍心中憋悶已久,既然已經(jīng)開口,干脆一股腦講出來:“大燕兵馬雄壯,只憑我們難有作為,一旦東進,怕是再回不來故土了,與其如此,還不如西上進擊,和奸賊博結(jié)拼個魚死網(wǎng)破?!?
望谷聲音很沉:“沒機會的,若西上必死無疑。”
“東進何嘗不是送死,而且拼得沒有一點意……”將軍精通戰(zhàn)事,但骨子里卻是個莽人,情急中說話也不顧語氣,很有些責(zé)問的味道。
不過望谷毫不動氣,反而笑了起來:“你們是這高原上真正的好兒郎、是神佛眷顧的勇士,我怎會帶你們?nèi)ニ退溃俊闭f著,他做了個手勢,示意將軍坐到自己身旁,繼續(xù)道:“你應(yīng)該也聽說過,燕國有兩位主人吧……佛主盛景和君主景泰,多少年里勾心斗角,傾軋不休?!?
將軍應(yīng)道:“曉得,當年一品擂,景泰意欲除去國師,結(jié)果引得睛城暴動,一場大火連皇宮都被夷為平地?!?
“你不知道的是,那場火還有下文。去年末,景泰登基三九大慶前夕,睛城再度莫名失火,剛剛修建好的皇宮,又被一把火燒成了平地。”
將軍聞言吃驚不小,最近這一段他一直忙著兵馬事情,哪有心思去關(guān)注鄰國,是以全不知情:“這把火…會不會是國師放的?”第一場火時沒人懷疑什么,但第二場大火,就讓有心人開始琢磨,會不會是國師的手段。畢竟,除了宋陽等人,整座中土天下都以為燕頂與景泰矛盾重重。宋陽也早就知道,九月八那場大亂,雖然搞得仇人狼狽不堪,但換個角度去想,也是給他們幫了忙:讓外人更以為燕國師、燕皇帝勢不兩立。
望谷先點頭,再搖頭:“任誰都這樣想,可景泰拿不到真憑實據(jù)也就拿盛景和尚沒辦法,不過第二場大火之后,兩位燕主真正勢成水火,全無緩和的余地了,景泰已經(jīng)開始準備了,從京都大雷音臺到二十一座須彌院都被大軍監(jiān)視,隨時都會進兵剿滅?!?
“論實力,國師要差得遠,他在各個禪院中豢養(yǎng)的僧兵,全部加起來也不過數(shù)萬之眾,看上去似乎不少了,開始莫忘記,這些僧兵被分在二十一個州府,又哪能敵得過精銳燕騎,何況大軍虎視眈眈,和尚根本就沒有出手的機會?!?
“但是論影響,燕境內(nèi)信佛者無數(shù),國師地位尊崇…這才是盛景和尚的威力所在,他就好像是油,如果沒有火,空有巨大力量也使不出,由此,他想成事、想扳倒景泰,就非得有人幫他放一把火不可?!?
活佛言語玄虛,將軍似懂非懂,不過大概的意思他能理解:“我們就是這把火?”
“不錯,就是燕國師請我們?nèi)スゴ虼笱嗟?,不過我們不掛自己的旗號,扮成奸佞賊博結(jié)的兵馬……至于燕國師要做的事情,會有三重:一是為我軍做內(nèi)應(yīng),有他幫忙,高原勇士馬蹄踏處所向披靡,必會接連大勝,他已承諾,我軍破城后城中一切予取予奪?!?
“有了火,燕國師這通油才會真正顯出厲害…他具體會怎么做,我不是很了解,總之刀兵一起他便號召信徒亂上添亂,他有十足把握乘勢而起,燕帝景泰危矣。這是燕國師要做的第二重?!?
說到這里,望谷活佛的笑容更盛:“在盛景的算計里,博結(jié)或者草原上的大單于都不能助他起火,他們的力量太強根本沒法控制,說不定就勢占了他的漢家江山。只有我們是最合適的,憑著我們的人馬,若有盛景內(nèi)應(yīng),殺入燕境掠劫一番不成問題,但打下大燕是萬萬不可能,咱們幫著盛景和尚把火放起來,待他整頓好局勢的時候,我們便撤回來。”
“待盛景和尚坐穩(wěn)江山,燕國重整旗鼓,新的燕帝會助我推翻奸賊博結(jié),這是他要做的第三件事?!闭f著,望谷站起身來,向帳外走去。
將軍也急忙齊聲,跟著他一起向外走,同時皺眉道:“這是我們先幫他,他再助我們,若盛景背信、不認賬又當如何?”
活佛都是好脾氣,云頂如是,望谷也不例外,沒有絲毫不耐煩,微笑解釋道:“仍是三重…第一重,于我何損?去燕境內(nèi)轉(zhuǎn)上一圈,得銀錢得糧草,只此一點便值會出兵的價錢了?!?
“第二重,莫忘記,我們打的是奸賊博結(jié)的旗號,燕人自稱上上之國,受此大辱焉能忍氣吞聲?盛景要想坐穩(wěn)龍椅就得安撫國民邀買人心,就一定要找博結(jié)報仇,可單憑他們,殺得上高原有哪還有余力拒封草原?所以高原事還是要靠高原人來做,燕國會有大助力,幫我逐逆鋤奸,但要說就此吞并吐蕃,他們做不到的?!?
“第三重是最要緊的,不論盛景能否成事,他都曾引外來兵馬入境為虐……你以為,這條把柄被我們捏在手中,他敢不應(yīng)諾么?這些年里,我和他往來密函一共七十三封,所有信箋都被妥帖保管,藏于高原各個角落,護信弟子都得了我的吩咐,只要七十天內(nèi)沒得到我的消息,都會立刻放出信雀,把事情公諸天下?!?
“盛景是聰明人,更是精明人,明知把柄會落在我手上,仍如此而為,也算是份沒說明說的誠意了。”博結(jié)緩了口氣,繼續(xù)道:“不管怎么說,我和盛景合作都有風(fēng)險,但也是個機會,只要是扳倒博結(jié)的機會,我都愿意試試呵。”
將軍還是不太懂,五國局勢錯綜復(fù)雜,燕國師勾結(jié)外敵禍亂本土,就不怕草原狼卒或者高原雄兵趁大燕內(nèi)亂時殺進來,滅掉他的漢人之朝么?
不過將軍又轉(zhuǎn)念一想,盛景也不是傻瓜,估計對此心中也有對策,話再說回來,燕國師有沒有對策,又和自己有什么干系,便如活佛望谷所言,單只進軍大燕掠劫一趟,就足以值回出兵價錢了!
這個時候望谷活佛已經(jīng)走出帳外,登上了附近的一座小丘,先望向燕國的方向,語氣帶笑:“按照約定,咱們?nèi)パ鄧鴳?yīng)該正是寒冷時節(jié),東方溫暖富庶,剛剛好。”說著,他又轉(zhuǎn)過身,向著西方遠眺,聲音也悄然帶出了幾分飄渺,喃喃道:“仁喀樹川……”
仁喀樹川,吐蕃語‘云端之城’的意思,即圣城。
中土漢人沒興趣一口一個‘圣城’地喊,沒得把這座城池的地位抬得那么高,就簡稱喚它仁喀。高原吐蕃國的都城。
一般而言,中土各地興建城池,若附近有山,都會把城池建于山腳下,唯獨仁喀與眾不同,它把一座山圍了起來。
仁喀城正中,柴措答塔山醒目。
三年前睛城一品擂,宋陽初入鐵籠的時候,曾和回鶻戰(zhàn)士阿夏說笑要兩國瓜分吐蕃,當時宋陽還問過,吐蕃神殿柴措答塔宮一共幾層?
神殿一共七層。
就憑著中土的工藝水平,本來無論如何也建不起七層的宏偉大殿,但柴措答塔宮不同,它是依山而建,山被分作了七層,層層大殿聳立,是以神殿七層,取七竅玲瓏天之意。
高原上大大小小活佛無數(shù),除了個別混得太慘如云頂外,幾乎每位活佛都有自己的‘頗章’,這也是吐蕃話,意為‘公館’、‘本廟’或者‘宮殿’,大活佛博結(jié)的‘頗章’便是柴措答塔宮。
山頂,柴措答塔宮第七層,宏偉大殿正中,諸天佛陀塑像聳立四周,在他們的目光下,大活佛博結(jié)正在吃面。
博結(jié)就愛吃面,秘法腌制的香椿剁得粉碎,扔進湯中隨著面條一起煮,即便高原上的面條充其量只能煮到半生不熟,他依舊吃得無比香甜。大活佛五十多歲的年紀,個子很矮但身形肥壯,單看背影倒是和宋陽手下忠仆、來自異域的啞巴有幾分相似。
吸吸嚕嚕的吃面聲響個不停,博結(jié)滿頭大汗,在他對面一丈之地跪著一個密宗僧侶。
大跪,雙膝、雙臂、雙手、額頭都接觸地面,與其說是跪,倒更像是趴。面條還沒煮好的時候,博結(jié)傳他進殿,可是等他來到的時候,面條恰好出鍋……僧侶一言不發(fā),從體態(tài)到表情都無比虔誠,靜候大活佛吃面。
直到盆中所有面條都被吃得一干二凈,大活佛才長吁了一口氣,把空盆扔到地上,舒舒服服地打了個飽嗝,對跪地僧侶開口道:“烏達,起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