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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縷衣

火翼與冰鰭的怪奇談 金縷衣 79 網(wǎng) /手機

回想起來,小時候我們老是纏著祖父講些悲戀的傳說:織‘女’也好、赫映姬也好、莎貢達羅也好,在這些故事里,天‘女’總愿為人間的男子放棄一切。對于那義無反顧的天上之愛,我和小我一個月的堂弟冰鰭雖然似懂非懂,但天人們的姿影卻異常鮮明的存在于我們那童稚的腦海中——因為祖父的描述是那么‘逼’真,甚至連那無縫天衣上飄揚的斑斕‘花’紋都清晰得仿佛觸手可及。傳說固然美好,不過也有它糟糕的地方——很長一段時間之內(nèi),冰鰭的夢想都是遇到一位天人的新娘,這令祖母十分惱火,嚴厲禁止祖父再向我們灌輸這種無稽之談。

雖然多年以后的今天,祖父早已過世,這些故事也像泛黃的繪卷一樣褪去了鮮‘艷’的‘色’彩,可那來自天界的明媚姿容依然會突然間閃過我最昏暗的記憶底層,就像眼前熏籠里點燃香料的小小火苗,讓這樣的念頭,如同氤氳的香氣一樣搖搖曳曳的浮現(xiàn)出來——究竟哪里不同呢,天上之愛和人間之愛……

“真不敢相信,為什么火翼連這樣的小事也做不好!你以為是在點蚊香還是在著爐子啊?”冰鰭這個挑剔的家伙,連一點小事也會抱怨個沒完——不就是我在幫忙準備中秋團聚時想到往事走了神,熏籠里的火頭太旺,燎到了祖母掛在衣架上的旗袍嗎?

秋日午后的房間,沒來由的一片昏暗,只有冰鰭的動作格外的清晰——他扯下那件‘玉’蟲‘色’的旗袍緊皺眉頭翻來覆去的看:后擺上燎的小‘洞’本來不算很明顯,因為‘玉’蟲‘色’是藍與紫‘混’合的那種幽深顏‘色’,在不同光線下還會透出黯淡的綠影;可因為薄而細致布料上用金線織了繁復的叢菊圖案,火燙斑正好落在‘花’蕊上,反而格外刺眼。我這才感到不妙——這塊料子是上好的吳綾,祖母特地請綾羅戶老當家織的,一直放著沒舍得用,因為這次中秋我和冰鰭的外祖母兩家都會過來,才專‘門’請了人裁了,沒想到還沒出新就被我‘弄’成這樣……

可是……為什么這么暗呢?那綾子不知什么時候染上了不透明的濃稠感,織金的、盤金的菊紋卻異樣的鮮亮起來,像一張透出熒光的蛛網(wǎng),掛了熏籠暗火的網(wǎng)眼之間,映著冰鰭那張蒼白的臉……

不不……那不是熏籠里暗紅的火星,而是一根像是由薄薄月光凝成的蛛絲,綴滿細碎的‘露’珠,斜掛在冰鰭的肩上,蜿蜒著沒入他‘胸’口……

我伸手去摘掉那根蛛絲,可是指尖還沒觸到細線,那清冽的光芒就突然間暗淡下去,‘玉’蟲底‘色’上叢菊紋的幻象頓時煙消云散,黑暗像墨汁兜頭澆下,我只覺得一下子被人拋進了伸手不見五指的巨大染缸里……

視覺被剝奪的同時,其他感官立刻敏銳起來,聽覺只是徒勞無功的捕捉到了耳中寂寥空闊的回響;一縷甜甜膩膩的氣息卻殷勤的在鼻端繚繞著,眼前朦朧浮現(xiàn)出像剪碎的白綾一樣的‘花’影——包圍著濕潤的鵝黃蕊芯的柔嫩‘花’瓣,輕輕一掐就會留下水痕,但葉子卻像匕首一般囂張的戟指著——那是白鳳仙,黑暗中幽微彌漫的是白鳳仙香氣!

為什么會有這種香?我放在熏籠里的,明明只是普通的茉莉香啊;因為會惹蟲,庭院里也根本沒種這種植物!難道……難道這里不是我家!

慌‘亂’中我呼喚著冰鰭的名字努力站起身來,卻因為撞到了頭,腳下一滑跌坐在地——這黑暗的空間似乎非常狹小,墻或天‘花’板連同地面都像是由同一種材料構成的,并不堅硬,但也決不柔軟,那種觸感像最細密的絲織物層層疊壓,有著不可想象的韌‘性’與厚度。

“有點糟糕啊……”冰鰭沒有太多情緒‘波’動的聲音在黑暗的彼端響起,語尾很快就被和黑暗一樣釅稠的寂靜吞沒了,不久那單薄的聲音又努力扎破沉默這塊厚布的表面,“火翼,你還‘弄’得清楚嗎——這是哪里,我們怎么會在這兒的,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冰鰭的疑問正是我的疑問啊!在這幽暗封閉的空間里,白鳳仙的香氣隱約飄‘蕩’著,我用力的擰著額頭,回想剛剛浮現(xiàn)在腦海中的狀況:“好像是旗袍……那件‘玉’蟲‘色’的旗袍……被我燎破了……”

“既然這樣,我們應該趕在家里人發(fā)現(xiàn)之前補好它才行……”冰鰭推論著,可一片黑暗中,誰也不知道我們身邊究竟有沒有那件可以作為證據(jù)的衣物,但這話還是有幾分道理的:被不可知外力擊碎的記憶點滴,因為這線索,又開始明明滅滅——

“火翼你連這也‘弄’不好,將來會找不到婆家的!”按下熏籠里火苗,冰鰭一邊憤憤地疊著旗袍,一邊牙尖嘴利的諷刺我。

“這種小‘洞’只要到街上找個縫窮師傅就能解決,犯得著說這種話?你不覺得自己身為男生有點太婆婆媽媽了嗎?”我毫不客氣的反駁回去,“我只要找個不用熏籠的人家就可以了,可是某些人的問題不是更難辦嗎——某些人心目中理想的‘女’‘性’可是織‘女’或者赫映姬啊!”

見我翻這種陳年舊帳,冰鰭臉‘色’立刻變了,他也不應這話頭,只是冷笑兩聲別過臉:“很好,你就去隨便找個縫窮的吧!這么細的活,看他做得來做不來!”

我費力的俯拾著記憶的碎片:“好像你說縫窮師傅那里不行……”冰鰭依然堅持這個意見:“那當然,這活兒縫窮的做不來。可這種黑燈瞎火的地方又是哪里?”

“是……”我費力想著,卻看見眼前空寂的黑暗中,一道金絲像光潔皮膚上的血痕一樣,細細的沁出來,慢慢連成一線,不斷的增加著亮度,最終再一次黑沉沉的畫布上勾勒出冰鰭肩頸的輪廓……

柔軟地搭在那消瘦的肩頭,緩緩地順著單薄的‘胸’口流淌下去,然后突然褪去了鮮明感,仿佛被遮擋住一樣,從斜斜的屏障下散‘射’出朦朧的柔光——

“是金線!”我脫口而出,一下子伸出手去,雖然這道光在我的觸碰下再次失去了蹤影,但我已經(jīng)從冰鰭的領口中,扯出了那奇妙的光源——沒錯,是金線!冰鰭的衣服里放著一團線,線頭一直纏繞到他肩上!

“金線……”黑暗中冰鰭發(fā)出了‘迷’‘惑’的聲音,“什么金線?”

我慢慢攤開手心,暴‘露’在空氣中的線團又隱約的亮起來,這線團并不大,但絲線的長度卻絕不會短,因為金線的質地要比一般的高檔品還要均勻細密很多,顏‘色’也格外澄明周正,即使是外行人的我也看得出這不是一般街面上出售的東西:“就是這團線,它自己會發(fā)光啊!難道你剛剛一直沒看見嗎?”

沉默表示了肯定的答案——冰鰭看不見!他看不見而我卻可以看見,是因為從我們那位古怪的祖父那里,冰鰭遺傳到的是傾聽彼岸之聲的耳朵,而我則遺傳到了凝視不應當屬于這個世界之物的眼睛!

看來……又遇到麻煩的狀況了!千頭萬緒就像這團線一樣糾結著,我不由得著急起來:“我們到底哪兒來這團線的啊?”

冰鰭微微沉‘吟’了一下,突然發(fā)出了惱怒的咋舌聲:“難不成是那個人,我撞到的那個人留下的?那家伙慌慌張張的,當時迎面碰上躲都沒法躲,我只能閉上眼等著他撞,可是完全沒有沖擊感,我還以為他避過去了……”

我立刻回憶了起來:“是那個人!我沒看真,只記得你走得快,先到‘門’口就碰上他了……”

“你說在那里碰到的?”冰鰭突然大聲打斷我的話。我不解的重復著:“‘門’口啊……”

‘門’口!什么‘門’口?怎樣的‘門’口?誰家的‘門’口?

金線團像小小的燭火,在幽暗密閉的空間里靜靜吐出微弱的光線,借著這微光,我抬頭看著冰鰭思索的側臉,和他一起努力的回想著那個人的樣子,可就像隔著霧靄般,那張臉意外的模糊……

眼看就要抓住了,那個人的容顏卻又倏忽溜走,為什么始終靜不下心來?因為……某種熾烈而甜蜜的氣息,一直像呵癢的手指,惡作劇的干擾著我們。

“未免香得過分了吧……這白鳳仙……”我忍不住自言自語。

“是的,白鳳仙!”突然想到什么的冰鰭反‘射’‘性’的抬起頭來,“我記得那扇大‘門’都歪斜了,庭院里長滿了茅草,快有半人高的樣子,白鳳仙……就‘混’雜在茅草里……”

因為這片空間對他來說是一團漆黑,所以冰鰭熱切的眼神沒法和我的目光對上,看得人心里‘毛’‘毛’的,我連忙打斷他的話:“別胡說,如果我們是去補旗袍的,那到長滿荒草沒人的廢屋干什么嗎?”虧他想得出來——荒涼的庭院,破敗的大‘門’,從‘門’里跑出來的面目不清的“人”,那個“人”遺落下發(fā)光的金線,這種組合真讓人脊背發(fā)冷!

可糟糕的是這么讓人脊背發(fā)冷的景象,卻在腦海中漸漸清晰起來了,而且?guī)е钊丝咕艿氖煜じ小?

“真討厭!”壓抑著漸漸彌漫起來的恐懼,我蜷起身體抱著腦袋,呻‘吟’般地說著,“我寧可相信那個人是去廢屋里偷金線的賊……”

“廢屋里有金線可偷嗎?”冰鰭合上眼睛,“不過說起有金線的人家……香川錦的若藻住在城西,附近怕是只有綾羅戶了!”

綾羅戶,就是織這段綾子的人家啊?也不是沒有可能,縫窮師傅接不了這細活,我和冰鰭請原作者補一下也不是沒道理,可是……

“可是綾羅戶的老當家……不是三年前就已經(jīng)過世了嗎?”我說著,像確定自己的話一樣點了點頭,“難怪家里荒成那個樣子!”

“什么話!誰會明知那個人不在世了還找他?”冰鰭不屑的哼了一聲,“不是還有老當家的孫子,千寸和一尋兩兄弟嘛!雖然說這一輩的名聲不怎么好聽,一尋也已經(jīng)離家了,但千寸身為長子,好歹還是繼承了手藝的嘛!”

沒錯!那間廢屋里的確有人的——頹圮的大‘門’后面,茅草淹沒了天井,秋風給草尖淡淡地染上了衰微的金黃,因此天井那一邊的堂屋給人一種漂浮在金粉上的幻覺,就在幽暗的屋宇下,一道人影靜靜佇立著,沒有一絲風,但那被重重黑‘色’衣衫包裹的身體,卻有著隨時都會翩翩飛去的輕盈姿態(tài)……

明明隔了一段距離,白鳳仙的香氣依然幽幽‘蕩’漾過來;我知道那來自堂屋里暗淡的衣袖間——因為那個人,和這甜美的氣息,是如此相配……

如果說這廢屋就是家道中落的綾羅戶,那這個人就該是獨自留下的末裔千寸師傅了。我和冰鰭正是要找他吧,所以才急切的穿過那高高的荒草走向堂屋;可是我們的腳步卻驚起宿在草叢里的鳥群——那么多鳥兒,撲棱棱的拍著黑白相間的翅膀,爭先恐后的投入天井上方那一角小小的蔚藍。水晶一樣薄脆的陽光里,鮮明的羽翼繚‘亂’了我的視線,遮擋了堂屋里那本來就朦朧莫辨的身影……

可是……為什么這一刻,那個人的表情在我的眼中竟會如此的清晰呢?明明連他的五官都看不真切,但我卻清楚他此刻的表情……

或者與其說我看見,不如說是感覺到吧——那個人在笑,他在笑!

伴著那微笑,不斷投入藍天的群鳥突然變了,那黑白‘交’錯‘花’紋的羽翼,瞬間變成了巨大的眼睛!

一群漆黑幽深的眼睛,一群黑白分明的眼睛,環(huán)繞在我們周遭,不斷的、不斷的飛向秋日炫目的晴空;而那個帶著神秘莫測笑容的人,他輕飄飄的身影,漸漸被成群的眼睛吞沒……

像壓著眼皮催促人入睡的手指,白鳳仙的香氣濃得讓人窒息——意識開始‘混’‘亂’了,我拉住冰鰭的衣角,語無倫次地說:“很多眼睛……冰鰭,有很多眼睛在天上飛……那個人過來了,站在很多眼睛里面的人他過來了,因為白鳳仙的味道越來越濃……”

“糟糕……”冰鰭意識到不對,他下意識的撫mo著光滑的墻壁,“我看不是白鳳仙的味道越來越濃,而是這個地方……這個地方的空氣越來越渾濁!”

用力把犯困的我拖起來,冰鰭開始找這黑暗空間的出口,然而結果卻讓他更加焦急——這小小的空間就像一只‘精’巧致密的繭,不要說‘門’窗,恐怕連線頭缺口也找不到!再這樣下去,我們都會悶死的!

被逐漸稀薄的空氣,逐漸厚膩的濃香削弱了思考能力,我們完全沒想到劇烈的動作會造成更壞的后果,只知道去拼命敲打墻壁,呼喊求援,但那封閉的空間吞沒了我們的呼救,那致密的材料化解了我們的敲打,只發(fā)出沉悶而麻木的聲音……

腦中像被塞入了棉‘花’,呼吸變得粘稠,喉嚨因為干燥而疼痛起來,我們面對的,真的是平時看起來那么漂亮纖細什么也傷害不了的絲織物嗎?

手腕漸漸失去力氣,可還是不能停止敲打,逐漸變得機械的動作里,灼熱的觸感突然從我握緊的掌心傳來。與此同時,我只覺得手腕一緊,像被什么勒住了似的,接著就在強大的拉力下,身不由己的朝那絲織的墻壁栽了過去。

光和空氣湍急地灌了我的意識,就像被放回水中的魚一樣,還未完全恢復神志的我用盡全身力氣深深的呼吸著,茫然地抬頭看向拉力傳來的方向——已經(jīng)……這么晚了嗎?

——破敗的窗格外,初升的蛾眉月纖細的掛在天空,薄冰一樣的月光映出把我拉出來的人的面龐,那是一張平凡的臉——散落在額角的頭發(fā)和不習慣與人對視的眼睛都呈現(xiàn)出溫吞的栗‘色’,‘唇’角也流‘露’著優(yōu)柔寡斷的神情,只有鼻子的感覺格外端正,可惜鼻梁上架著的舊玳瑁眼鏡多少沖淡了那種利落感,整體看來,就是沒有什么特‘色’的好好先生的形象。

“如果不是這件衣服掉在‘門’外,我還不知道你們在這里呢!”好好先生并不看我,只是揚揚手中的那件‘玉’蟲‘色’旗袍,他的樣子有些疑‘惑’,“你們怎么會在放舊綾子的倉庫里啊?”

我連忙抬頭四顧,只見四周堆滿了陳舊的絲緞,積了厚厚的灰塵,像是有點年頭了,于是恍然大悟的嘆了口氣:“難怪了……原來是布料的倉庫啊!”

“真的是倉庫嗎?”冰鰭冷淡的語聲在我身后響起,因為剛剛的經(jīng)歷,他的呼吸還沒有完全平復:“請問這是綾羅戶竇家嗎?千寸師傅在不在,我們有件事情想麻煩他。”

好好先生有些意外的看了冰鰭一眼,立刻‘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那個……我就是。”

這里果然就是綾羅戶,眼前這個平庸的男人就是千寸了?那么記憶的空白之前,我看見的無數(shù)飛舞的眼睛里,染滿白鳳仙‘花’香的人……又是誰?我壓抑不住心中的疑問:“我在堂屋里看見……”

“千寸師傅!”冰鰭突然大聲截住我的話頭,“實在不好意思,我家祖母中秋節(jié)穿的旗袍上被燎了個小‘洞’,我們是來麻煩您織補的。”

“這樣啊……那不必著急。”千寸有些手足無措的‘摸’了‘摸’后腦勺,避開冰鰭的眼神靦腆地笑了,“我手邊還有一件要緊的工作……既然中秋嘛,那有的是時間……”

雖然說是我們求人家辦事,但這位千寸的態(tài)度也未免太沒神經(jīng)了吧!什么叫“有的是時間”?現(xiàn)在天‘色’已經(jīng)不早了,如果不快點動手,我們會趕不及在團圓飯前把衣服拿回去的!或者千寸他根本就是在諷刺我們來得太晚,再怎么趕工也來不及,所以根本“不用著急”!

我正心里不快,千寸卻繞過冰鰭走到我面前:“這件工作真的很要緊,所以,快給我吧。”

“給你什么?”我奇怪的看著千寸,沒好氣地說。

言行溫吞的千寸難得的流‘露’出焦急之‘色’:“金線啊!你手里的金線。”

他怎么知道我手里握著那團從冰鰭衣服里拿出來的,會自己發(fā)光的金線!

突然間,不知名的恐懼像尖針一樣刺入了我的腦際——幽‘艷’的白鳳仙香氣,染著鳳仙‘花’汁的蒼白指甲,黑得吞噬了光線的紗衣,像熱帶‘花’朵一樣濃郁而甜美的紅‘唇’,從那紅‘唇’里逸出的話語——金線……給我金線……

記憶拼圖中妖‘艷’的碎片,漸漸組成了這一幕幕詭異的圖景,這一切,都掩映在‘亂’飛的眼睛里,那些深黑的眼睛,帶著凜冽的、冷徹的神情……我下意識的后退著——當時也曾拒絕的,因為我們根本不知道有這團金線。然后,記憶就被那濃稠的黑暗淹沒了……

“曾經(jīng)有人要過這團金線的!”我伸手拉住冰鰭,“在很多的眼睛里的那個人也要過金線!然后白鳳仙的味道變得那么濃,我就什么也記不起來了!”

冰鰭瞪了我一眼,放棄似的咋舌——這下什么也被我說出來了。不再迂回委蛇的冰鰭用少年罕有的目光冷冷注視著千寸:“我說……千寸師傅,這個家里除了你之外,還有誰?”

“難道你們碰見綺目了……不可能!”綾羅戶末裔本來就血‘色’不良的臉‘色’更蒼白了,他張皇的看看屋外,又為難的看看我握線團的手,突然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轉身就向屋外跑。

我和冰鰭不明就里,可留在滿是灰塵的倉庫里也不是個事兒,所以只能跟著他出去,新月淡薄的光越過檐廊,灑在檻外的離離秋草上,那是再普通不過的庭院,沒有肆意蔓延的茅草,也沒有濃香馥郁的白鳳仙,只有庭樹得黝黑影子,被拖長了斜斜的畫在地面上……

我漸漸放慢了腳步——這,究竟是不是我記憶中的庭院啊?雖然格局和布置相似,但卻始終讓我覺得異樣,不是印在記憶殘片上那種詭異,而是另一種,另一種不對勁的感覺……

“綺目!綺目你出來!”看起來總是連大氣也不敢出的千寸突然間高喊起來,把站在他身邊的我們嚇了好大一跳;可他卻變本加厲的一邊高呼這奇怪的名字,一邊豁出去似的撞開旁邊的一扇房‘門’。‘門’內(nèi)寂靜無聲,沒有人回應他變了調的呼喚。

被撞開的‘門’吱呀開合著,月光穿過‘門’扇爬進來,‘精’疲力竭的躺在厚實的大書桌面攤開的畫冊上,而一邊的書架上也擺著許多類似的讀物,硬書脊上暗淡的金字閃爍著疲倦的光。冰鰭拿起一本隨便翻了翻,發(fā)黃的書頁邊緣已經(jīng)受‘潮’發(fā)霉,染上了灰暗的淡紫‘色’,脆掉的紙上是各種各樣的蝴蝶圖片,每張圖片旁邊都寫滿了一長串咒語似的解說辭,可能是拉丁文吧,反正我是無論如何也看不懂,也沒興趣去看的,因為此刻我的注意力被書桌上積滿灰塵的像框吸引了——

拂開浮灰,照片里還相當年輕的千寸和一位少年開心地笑著,兩人眉眼有些肖似,尤其是那格外端正的鼻子,不過少年的五官線條比千寸利落很多,充滿了意志與活力,感覺上不出幾年他就會長成優(yōu)秀男子的。對于這位少年,我只覺得有說不出的熟悉,不是面容,而是那種無法言傳的感覺;冰鰭瞥了一眼照片,也在微微困‘惑’后恍然大悟的睜圓眼睛。錯不了,我們見過這個人的——他就是從‘門’口跑出去,迎面撞上冰鰭的“人”啊!

“你在大‘門’口撞到的男人,不會就是綺目吧?”我小心翼翼的問冰鰭,可還沒等他開口,千寸就掙扎似的搖了搖頭:“你們在‘門’口碰見的應該是剛剛離家的舍弟一尋……綺目是……‘女’人……”說到“‘女’人”這兩個字時,他的語調里夾雜著怯懦與愧疚的復雜況味。

冰鰭突然發(fā)出了和他年齡不稱的,意味深長的冷笑聲,我這才悟到他剛剛說綾羅戶名聲不好的緣由——隱約記得有天祖母曾和嬸嬸這樣閑聊說,竇家的兄弟因為某個來歷不明的‘女’人而鬧得不可開‘交’,以至于一年前弟弟一尋被‘逼’走,哥哥千寸從此也閉‘門’不出,這使得綾羅戶名聲一落千丈,很少再有人和他家來往了。祖母還感慨男孩子真難教育,讓嬸嬸當心,千萬別讓冰鰭也變成這樣呢。

“就是傳聞的那個‘女’人吧!”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冰鰭卻還火上澆油的報以冷笑。

“我……我知道你們的意思,可完全不是那樣!”終于忍無可忍的千寸態(tài)度強硬了許多,但依然不敢跟我們對視,“綺目……她根本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所能了解的!”

“哦?她難道還是天人不成?”冰鰭饒有趣味的斜睨著綾羅戶的末裔,毫不留情的譏笑道。千寸深深的低著頭,似乎拼命壓抑著,最終決然的用力點頭:“是的,是天人!綺目她就是天人!所以……她是不可以和一尋在一起的!”

簡直不能想象這種夸張的告白是千寸這年紀的人說出來的!那些老掉牙的傳說,就算是小孩子也不會當真,更何況千寸這樣的成年人。然而這一次,我沒有多嘴冰鰭也沒有笑——因為千寸是認真的,誰都看得出來,他的每個字,每句話,都是認真的!

“綺目是一尋帶回來的,就在一年前的今天,她穿著織金的黑紗衣,你知道嗎,整件衣服上那么多繁復華麗的‘花’紋,從頭到尾都是一根金線織出來的!我做了這么多年的綾羅,卻從來沒看過這么驚人的織物。”千寸的聲音因為興奮而嘶啞了,他應該可以成為優(yōu)秀的師匠吧——即使時隔這么久,看見夢幻織物的狂喜依然燃燒在他眼中,然而這狂喜很快就因為沮喪而破碎了,“我早就應該料到,美到這種程度是不好的……可一尋被‘迷’住了,他‘抽’走了這衣服上的金線!說只要那件衣服不完整,綺目就得永遠留下來,哪兒也去不了……”

千寸的話讓我和冰鰭驚訝的對看一眼——這不會是真的吧,難道綾羅戶的一尋,像蠻橫的漁夫白龍那樣,捕捉了所謂的“天人”!

就像傳說所言,織‘女’也好,赫映姬也好,沙恭達羅也好,羽衣是她們與天界溝通的浮橋,人間的男子只要藏起天人的羽衣,就能將她留在身邊。可這些都是傳說啊!根本不存在什么天人,這些傳說常數(shù)被解讀為人類早期不同部落間搶婚風俗的藝術化表述;不過也有人這樣理解——羽衣代表了人類和異類之間的契約,人一旦掌握了契約,就能對異類為所‘欲’為……

“我就知道綺目留不得,可我這弟弟從小做事就欠考慮,完全不聽我勸,竟然還把綺目鎖在書房里!我只能把他趕出家‘門’,乘他不在時補好紗衣讓綺目走。可一尋被‘迷’了心竅,居然把那根金線藏到不知什么地方!”千寸說著,指著我的手嘆了口氣,:“這就是這團線,還好你們把它找出來了!”

我剛剛就在懷疑了:金線是被一尋‘抽’走的,而我們在大‘門’口碰見的那個“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金線塞給了冰鰭,而那個“人”應該就是相片里的一尋,那么,一尋他可能已經(jīng)……

我轉頭看著冰鰭,此刻他全然不動聲‘色’,竟有閑情拿起桌上的書本:“很漂亮的書啊……”

不知道為什么會突然扯到這不相干的蝴蝶圖冊上,千寸有些困‘惑’的說:“那是我弟弟以前最喜歡的書,他還喜歡捉一些回來做個標本什么的。我也時常看看,雖然不懂,卻可以從圖片上找到織綾的靈感。可是現(xiàn)在……他連這些也不要了……”

“他不是不要了!是想要也沒法要吧……”冰鰭順手把書丟在桌上,‘激’起很大一陣灰塵,他的語調比動作更輕率,輕率得傷人——“我不知道……死人還要這些書干什么!”

“你說什么?”千寸第一次怒吼起來,他一把揪住冰鰭的領口。冰鰭毫不退縮的注視著對方的眼睛:“千寸師傅,你不覺得自己的話有些矛盾嗎?你織補那件紗衣是為了趕走綺目吧,那為什么要讓一尋離家呢?你不怕綺目又能自由行動,繼續(xù)去‘迷’‘惑’你的弟弟嗎?”

千寸停住了動作,結結巴巴的想辯解什么。冰鰭的冷笑更深了,他皺著眉頭瞇起眼睛,毫不留情的打斷千寸的話:“火翼說曾有人向我們要過金線的,那個人就是綺目吧——她想自由,她想離開這束縛她的地方!其實把她鎖在書房里的人是你對不對?想獨占金線把她綁在身邊的人是你對不對?被那種不祥之美‘迷’‘惑’的人,應該不止一尋!”

不顧對方的慌‘亂’,冰鰭慢慢掰開千寸的手指,語調更加尖銳:“什么天人,天仙也好妖魅也好,都是異類而已!被異類‘迷’住,不顧手足之情同胞相殘的例子,多得去了……”

“不是的!不是你說得那樣!我不敢看綺目!一尋帶她回來的那一天,我都不敢看她第二眼……”被‘逼’急了的千寸連手都沒處放了,那‘抽’搐的指尖終于揪緊了柔軟的額發(fā),“我承認有‘私’心,我想永遠獨占那件紗衣!如果能掌握那種技藝,用一根金線織成滿幅‘花’紋,付出什么我都愿意!可只有一尋不可以……如果代價是一尋的話,我寧可什么也不要!”

千寸和冰鰭的爭辯是那么‘激’烈,以至于祖母那件‘玉’蟲‘色’旗袍和蝴蝶圖冊一起,落在滿是灰塵的書桌上都沒人注意,可這‘激’烈的爭辯像被一層看不見的罩子隔開一樣,聽起來那么遙遠,因為一種越來越不對勁的感覺正在我心里逐漸蔓延……

我記得祖母和嬸嬸的那段議論,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啊;可照千寸所說一尋今天剛被趕出家‘門’,既然如此,他的書桌和畫冊上為什么積著這么厚的灰塵?

不安在我心里搖曳著,究竟有那里不對呢……這個庭院……這些草木……這片月光……我下意識的走過去撿起那件旗袍,耳旁的嘈雜令我無端的惱火起來——不要再多費口舌了,再不抓緊時間織補的話,我們一定趕不上晚上的團聚的!

晚上的團聚?像被冷水‘激’了一樣,我突然抬頭看向天空,冷徹的感覺像一塊冰沿著脊背緩緩滑下,我大喊著打斷那無聊的爭論:“千寸先生,今天是什么日子?”

綾羅戶的末裔流‘露’出錯愕的神‘色’,但很快這表情就被傷感取代了:“七夕啊?可能有點過分吧——明明是牛郎織‘女’相會的日子,我卻在‘逼’著別人分開……”

是的,千寸并沒有說謊,因為此刻檐外的空中,正懸掛著一輪新月!

一瞬間,冰鰭的臉‘色’也變了,我倒吸一口涼氣,斷斷續(xù)續(xù)的問道:“千寸師父要緊的活兒,就是拿回金線織補好那件紗衣,讓綺目離開吧?”

千寸見我轉移了話題,也就放棄似的嘆了口氣:“你們的活兒我會在中秋前完成的,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所以不用擔心。”

哪里來一個多月的時間!現(xiàn)在根本早就過了牛郎織‘女’相會的七夕,今天就是中秋啊,我們就是要趕著在這十五夜天黑之前織補好祖母的旗袍正裝!

緊張使我下意識的深深呼吸,可涌入肺里的空氣異常‘混’濁厚膩,我這才注意到——這個庭院里沒有風,從一開始,就沒有一絲風!

一切都是那么不對勁——悖時的新月,無風的庭院,還有……白鳳仙的香氣!

明明沒有風,這濃郁的白鳳仙的香氣是什么時候,又是從哪里飄來的呢?

“火翼,你的手!”冰鰭突然大叫起來,我低頭一看驚出滿身冷汗——一團無名之火正從我握成拳頭的掌心蔓延開來……

我慌忙甩手,原本握著的金線團化作小小的火源,曳著長長的尾巴,像隕星一樣墜向欄桿外的草叢,庭院瞬間變成了一片火海。

“金線!”千寸突然高喊起來,追著那小火團奮不顧身的撲向焰獄。就算我死命的拖住,他的衣服還是燎上了火星,留下了斑斑灼痕,我忙不迭的幫他拍著,心里卻疑‘惑’起來——火是從我手中的金線團燃起的,為什么我完全沒有灼熱的感覺,而且皮膚也好,衣袖也好,連一點痕跡也沒有?

可是我來不及深入思考,因為就在這轉眼之間,一切都像謊言一樣,霎時改變……

月亮熄滅了,包圍著我們的世界瞬間呈現(xiàn)出它的本來面目——書房也好庭院也好,一切都被那沒有溫度的冷火燒掉了虛幻的外殼,暴‘露’在我們面前的,只有黑暗那嶙峋的骨骸。火之光與暗之影截然的割裂著這世界,連一點過渡也沒有,置身其中,我只能伸手‘摸’索確定自己的位置,可是傳達到我指尖的,是那細致而柔韌的熟悉觸感——絲之繭!一切都像我和冰鰭碰到千寸前一樣,難道剛剛發(fā)生的一切都只是幻象,我們依然身處于那絲織的牢籠中!

只是現(xiàn)在這牢籠,就快要被火焰吞噬了!千寸站在我們身邊,火光將他那困‘惑’的臉映得分外蒼白,他一定也像我們一樣被這牢籠囚禁,只是幻象的‘迷’‘惑’使他一直未曾發(fā)覺!

“不管怎么說,離開這里要緊!”冰鰭一把拖住我開始找離開的道路,可是我不敢放開千寸,只怕一松手他又會跑進火里找那團金線去了。我的寡斷讓冰鰭大為惱火:“這家伙就不必管了,你以為自己能超度亡靈嗎?”

亡靈?可這觸感并不是虛幻的啊——我的手里明明握著千寸冰冷的指節(jié)!我疑‘惑’的回過頭確定我拼命拽住的,究竟是什么……

就在此刻,凄厲的叫聲貫穿我耳際,火焰頓時熾烈起來,無數(shù)的火團騰空而起,那是一群包圍在火焰中的飛鳥,慘叫著撲扇零落的雙翅,舍身般地投向那虛無的黑暗。

“真討厭,你們怎么就‘弄’不明白呢——他是誰也帶不走的!”從火焰的那一端飄來某個熟悉的聲音,甜膩得象熟透的熱帶果實,“他是我的,生也好死也好,他是我一個人的!”

“綺目!”千寸變了腔調的聲音‘混’入那鳥的悲鳴中,隨著他的呼喚,群鳥一瞬間全部變成了燃燒的眼睛,在無數(shù)零‘亂’而絕望的瞳孔中央,一道黑‘色’的身影,帶著蹁躚‘欲’飛的綽約仙姿,遠遠的出現(xiàn)在火海的彼方……

“留不得的——就是這些眼睛,就是這個家伙!”我正拉著千寸努力勸說,可掌中卻突然失去了握住東西的實在感。這電光石火的剎那,我竟清楚地看到我的指尖穿過了那綾羅戶末裔的手腕——就像時間之流碰到了礁石的阻礙而變緩,人的身體從實體變?yōu)榛糜暗募毠?jié),我一一感受、一一看清……

從我手中逃脫的千寸一下子投進火海,冷火瞬間淹沒了那虛幻的身體,我隱約看見他發(fā)瘋似的尋找著什么——他是在找金線,他還是放不下那團金線!

“綺目!快阻止他!這樣他會死……”我朝著火焰彼岸的人影高喊著,說到這里卻突然緘口——“會死的”,這話已經(jīng)沒有什么意義了吧,也許正像冰鰭所說,千寸,早已是亡靈了……

“讓他死!這樣他就哪兒也去不了了!”像在人耳邊吹出的嘆息一樣,綺目發(fā)出了輕柔的笑聲,她說得那么殘酷,但語調卻異常纏mian。

綺目的話語只換來冰鰭毫不動容的冷笑:“我小時候最喜歡聽這些故事了——人間的男子藏起天人的羽衣讓她回不了天上,那個時候我覺得人類真是聰明。可是現(xiàn)在想起來,也許他們都被天人騙了,千寸就是最好的例子——看看他的下場,誰讓他要的不是天人,而是羽衣……”

對于冰鰭裹挾著冰針的諷刺,綺目并沒有反駁,獵獵的火風送來一絲若有若無的嘆息,還不曾完全被我捕捉到,這嘆息就已消失在綺目哽噎般的笑聲里:“是人類自以為藏起羽衣就能左右天人,真可笑……其實天人何嘗看不透這膚淺的伎倆,只不過為了那個人,她情愿付出的,又何止羽衣而已……”隔著火看不見綺目的容顏和神情,但從那絢爛的南國朱槿一般的嬌聲軟語里,我依然可以約略幻想那不可思議的美貌,可是這美貌卻是那么空虛的存在,因為對于綺目所愛,愛到不惜一切的那個人而言,她美不美麗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隨著綺目的話音,千寸的歡呼突然響起,他從火焰中直起身,掛滿火星的金絲從掌心揚起,他找到金線了!可這綾羅戶末裔的身體卻像融化了一般,變得模糊不清,這漸漸透明的靈體正穿越火焰,向綺目,確切的說應該是向綺目那件無縫的天衣,慢慢靠近……

“你們都看見了吧,這就是真相——我得不到他的心,可只要留住他的人也就夠了!”遠處綺目的黑‘色’羽衣輕輕揮動,火焰頓時像墻壁一樣矗立而起,隔斷了我們的視線,淹沒了她和千寸的身影,只有那甜美的聲音,像即將凋謝的白鳳仙的馨香一樣,暗暗飄來,“所以請不要再打擾我們了,離開這里別再回來,也別向任何人提起,讓我們兩個人在一起……只有我們,兩個人……”

一瞬間,火焰的墻壁像沉重的大‘門’被推開一條窄縫,一道暗淡的天光從熊熊火焰之間流瀉過來,冰鰭不由分說拉起我沖向火海,奔向那光之裂隙。

沒有一絲熱度,穿越火海的感覺就像躍動著烈焰的屏障被一下子撤去了一樣,剛把那無邊冷火甩在身后,悶頭奔跑的我們就迎面撞在了什么柔軟的物體上,還沒等我們驚叫,對方就已經(jīng)發(fā)出了呼痛的哀鳴。這溫熱的觸感,平常的反應和地上的影子都表示了在我們面前的,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普通人!

身后綾羅戶的大‘門’沐浴著夕陽的斜暉,迎著秋日窄巷里的穿堂風,我和冰鰭都大大地松了口氣,這才有‘精’神去向被撞的人賠禮道歉。可對方看也不看我們,只顧滿地找著什么:“糟糕了,糟糕了,難道滾進‘門’里了?丟了可怎么辦啊!”說著他擠開我們挨近那歪斜的大‘門’,一把推開黑漆剝落的‘門’扇,卻因為眼前所見驚叫起來:“怎么會荒成這樣?我才一年沒回家啊,大哥他到底在干什么!”

“一尋師傅!”冰鰭沒有摻雜一絲情緒的呼喊讓我吃了一驚,那個人的背影也因為這聲呼喊而僵住了,他緩緩回過頭來,疑‘惑’地注視著我們。這是一那張極富男子氣的臉,尤其是鼻子生得格外端正,這面孔應該是陌生的,可我只覺得一定在哪里見過——突然間我指著他大喊起來:“照片上的人!”

那個人完全‘弄’不清狀況,只是出于禮貌向我們點了點頭:“我是一尋,你們是?”

“你在找什么?”并不回答對方的問題,冰鰭直截了當?shù)姆磫枴?

看起來一尋的個‘性’要比千寸直爽干脆多了,他沒有拘泥于冰鰭失禮的態(tài)度,豁達的笑起來:“我有一團金線必須還給大哥,可剛走到‘門’口就迎面撞上你們,我只覺得眼前一黑,一慌神,本來握在手里的線團也不知道滾到哪里去了。”

這一瞬間如同醍醐灌頂——只是彈指之間,在‘門’口碰上一尋的“靈體”也罷,被囚禁在絲織的牢籠里也罷,與千寸的相遇也罷,看著綺目慢慢消失在火里也罷,這些都發(fā)生在我們撞到遠游歸來的一尋之后,回過神來以前,長不過剎那的時間!

“你已經(jīng)把金線‘交’給你想給的人了。”冰鰭靜靜注視著一尋,這短短一句話讓對方線條分明的臉瞬間失去了血‘色’。一尋難以置信的看看我們,又看看雜草叢生的院內(nèi),突然他不顧一切的撞開院‘門’跑了進去,在我們眼中,他這下意識的動作和千寸的殘影重疊了……

大‘門’后的光景和我記憶中一樣,尖端染了金‘色’的茅草上,浮著黑黢黢的堂屋,不同的是沒有任何人站在那幽深的屋宇下,只有地面厚厚的灰塵上鋪滿蝴蝶的殘骸,那些柔弱的軀殼還殘留著火灼的痕跡;蝶翼上鳳仙‘花’形的黑白‘花’紋斑斕炫目,環(huán)拱著中央鮮明的瞳孔狀圖案——這就是白鳳仙……還有像鳥兒一樣飛舞的,眼睛……

一尋的臉‘色’更加蒼白了,他喃喃的呼喚著什么跑向后宅的書房,跟在他身后轉過檐廊,我禁不住低低的驚叫起來——我和冰鰭拿出來織補的‘玉’蟲‘色’旗袍就落在書房‘門’口!

一尋一腳踹開房‘門’,然而他卻無法再向前一步,這個爽朗的男子背向著我們,單手扶著‘門’框擋住房‘門’,用一種窒息般的音調說:“終于變成這樣了——我?guī)Ь_目回來的時候就應該料到的:她心里只有大哥……可大哥的心里,卻只有……”

即使被阻攔,可我還是看清了——漏進了夕陽光輝的書房里躺著一具白骨,一絲黯淡的金輝隱現(xiàn)在那蒼白的小指上,像掛了熏籠的暗火一樣明明滅滅——那是一條褪了‘色’的金線,蜿蜿蜒蜒的爬過地面堆積的灰塵,長長的金線一端系著冰冷的白骨,另一端,系著一只蝴蝶的腰身。這周身漆黑的蝴蝶要比堂屋上的死骸們大出許多,想來它活著的時候,一定是一朵會飛翔的‘花’吧;可現(xiàn)在我根本無法想象它活著時候的美麗——那重重疊疊的翅翼像早就腐朽的黑‘色’絹紗,磷粉已紛紛掉落,不但看不出一絲‘花’紋,而且處處‘露’著丑陋的空‘洞’,如果還是‘花’的話,那它的韶華已經(jīng)無可挽回的凋謝了。

將并不美麗的白骨與不再美麗的蝴蝶連在一起的,應該就是那團一直被爭來奪去的金線,如今它也像失去了靈魂般黯淡了,可是那縛著白骨和蝴蝶的結扣,卻系得那么緊——就是這個傳說吧,系住了小指,就系住了一生的因緣。

“離開家的那一天,我?guī)ё吡司_目衣服上的金線。雖然我總是對自己說,那是為了把綺目留在家里,這樣她就能和大哥多多相處,大哥也許會漸漸了解她的心意。”爛熟的秋光勾勒出一尋端正的側臉,帶著一絲殘酷,他從喉嚨深處發(fā)出壓抑的笑聲,“可是我否認不了——我在嫉妒!我不能自拔的嫉妒著哥哥,嫉妒著這個被綺目全心愛著卻絲毫不為所動的哥哥!拿走金線,這樣至少能感覺綺目還有一絲是屬于我的,可是離開家這一年我才發(fā)現(xiàn)——不是我擁有了金線,而是金線捆住了我……你們聽了也許會覺得我很沒用吧——我放棄了,現(xiàn)在就歸還金線、成全他們!可是看起來,他們已經(jīng)不需要任何人成全了……”

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一尋的話,我只能抬頭仰望著漸漸昏暗起來的天空——直到今天,我依然不能明瞭這綺羅之火一般的天上之愛,但是我想,這應該無關成全,更無關幸福。

“今天果然不是牛郎織‘女’相會的日子……”一直沉默著的冰鰭突然用自言自語的音調說道,不明白他怎么突然提起這不相干的話題,一尋困‘惑’的皺起眉,我也轉頭注視著他——

此刻冰鰭的笑臉是那么透明澄澈,就像即將升上天空的冰輪,他撿起落在地上的‘玉’蟲‘色’旗袍,慢慢拍去浮塵:“今天是中秋呢……我記得祖父說過,人間家家團圓的中秋,其實也是赫映姬回到月宮的日子……”他瞳孔映著夕陽反照的光芒,像火焰默默燃燒后的余燼,當這目光掃過白骨和蝴蝶時,冰鰭微微的笑了:“原來這就是……天上之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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