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犀奇談 雪之下 序章3
“人間奇妙的存在,并不僅僅是‘燃犀’一種,漸漸你就會明白的。”少年低頭微笑起來。這一刻,借著清澈明亮的光線,我瞥見他‘唇’邊‘露’出一顆小小的虎牙,始終臨危不‘亂’的他氣度沉穩淡漠,卻因為這單邊虎牙而在剎那間流‘露’出稚氣可愛的靦腆神情。某種無法言喻的親切感彌漫上心頭,我不由自主地也沖著他傻笑起來。
看到我的表情,少年的眉頭不易覺察的‘抽’搐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氣轉向窗外:“雖然有魁星閣的地勢好有靈力守護,但是畢竟攔不住‘那家伙’。躲在這里有點冒險——‘弄’不好我們就成了籠中鳥,連逃都沒法逃……”
好不容易消失的恐懼感陡然鮮明起來,我低聲囁嚅道:“那家伙……到底是什么啊?”
“它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須快點看到正確的道路。”少年的側影映著遠方的璀璨燈火,看起來卻有些‘陰’沉。
“正確的……道路?”我‘迷’‘惑’的重復著。
少年并不看我,只是抬手指向樓閣下的光之街衢:“七桅燈,你必須看到七桅燈……”
眺望“七桅燈”?這不就是香川城上元夜的舊俗“登高望燈”嗎——原來少年之所以會選擇魁星閣這條看似并不明智的路線,其實是因為它地勢最高,可以遙望遍整個舊城的燈火,包括傳說中的“七桅燈”!
所謂的“桅燈”是香川元宵燈節特有的一種風俗,它是指在土地廟前豎起的三四丈的大竹篙,竹篙上一圈圈裝飾著明亮的燈籠,重重疊疊形成寶塔的形狀,從十三上燈一直點到十八落燈。傳說如果有誰登上高處,能一眼就眺望到七竿桅燈,那么他就能擁有神明的庇護,獲得清靈的耳目,避開邪惡和災禍。不過真正看見過“七桅燈”的人可謂少之又少。
現在香川城里土地廟有些已經拆除,不過在舊址上立起桅燈的習俗至今卻還保留著,雖說如此,要我在滿城華燈的光海中尋找出那七臺桅燈,也實在是有些強人所難。
“看不到的話就回不去了。”少年的聲音依然平靜,訴說的卻是恐怖的事實。我伏在窗欄上看去,只見靛青旋風不知何時已攀過了第一層屋檐,將臺座和底墻吞沒入那渾沌的肌體之中。魁星閣脆弱的木結構上層像漂在濁流中一樣,眼看就要被這片漩渦吞沒。
這一瞬間,飄入我耳中的少年的語聲甚至有些虛幻:“你必須看到七桅燈,因為它們指引著真相的方向。”
不由自主地依照他的話眺望過去,映入我眼中的只有炎之河般奔流的光明,我看不見那黃金瓔珞似的桅燈,除了喧鬧的街衢夜景,我什么也看不見!
“怎么辦……看不見啊!我回不去了是不是,會被‘那家伙’抓走對嗎?”焦急的情緒涌了上來,化作微熱的液體溢滿我眼眶。
少年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抬手伸向我的面前。反‘射’‘性’的閉上眼睛,我只覺得微涼的指尖輕落在眼瞼上,仿佛有魔力一般,這種略帶寒意的觸感令鎮定濾過焦灼情緒的濁水,緩緩沉淀下來,像在黑暗池底隱隱閃爍的沙金。
少年什么也沒有說,但是已經足夠了,我明白他的意思——讓紛‘亂’的心平靜下來。真相的道路,不僅需要用鏡一般清凈的眼睛去眺望,更需要用冰一般空明的心靈去感應。
隨著少年的手指移開,我緩緩地睜開眼睛。‘洞’開的虛窗外,劃過淡淡的白金‘色’軌跡,某種即像落英又像碎羽的粉屑輝映著樓閣內的光芒,飛舞著篩落下來——那是紛紛揚揚的雪‘花’,正從毫無云翳的夜空中飄墜,然后仿佛在高熱中溶化一樣,消失在遠方那片燈火之街的上空……
這是幻之雪吧。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去向何處的幻之雪……
雪的幻象織成的畫穀之簾懸掛在長方形的格子窗外,少年就站在這片簾幕之前。這份素凈令滿城的‘艷’麗奪目光華頃刻間在我眼前黯淡下去,凍結般的化為黑暗。然而這只是一剎那——轉瞬間,七座黃金幡幢在無邊的夜‘色’中次第亮起,沿著北斗星形狀的莊嚴的鋪開。
不,那不是幡幢,而是七面光之旗幟,七臺堂皇恢宏的燈塔!
“那一定是七桅燈!看見了,我看見七桅燈了!”我一邊歡呼著,一邊描繪出桅燈的軌跡。
“太好了……”雖然這樣說著,可是少年卻并沒有朝著我指示的方向看去,他垂下頭,一瞬間笑得有些寂寞,“只可惜我看不見……”
我來不及思考少年話里的意思,因為這一刻,強勁的氣流突然鼓‘蕩’起來,砰地頂開所有的格子虛窗的隔扇,鋪天蓋地的深青‘色’風暴就在此刻洶洶升騰而起,裹挾著沙塵枯葉劈頭蓋臉的灌入室內席卷過來,眼前的一切徹底模糊了……
“那個家伙”終于追上來了!
狂躁的氣流拉扯著冬衣,讓我幾乎站不穩腳步,但是瞇著眼睛看過去,依然可以清晰地望見七點火光透過靛青旋風的屏障,在前方明朗的照耀著——七桅燈不知何時竟已升到了與我視線齊平的位置,高度的改變使得此刻已看不出北斗七星的形狀,但這團團光華卻還是錯落有致的聯結成一片神圣的通路。
“咱們快走!”我掙扎著頂風走上前去,一把拉起少年。
少年漆黑的額發被強勁的氣流胡‘亂’掠起,撲打在臉頰上,整個人搖搖‘欲’倒的站在風口,他的聲音卻依然那么鎮靜:“你一個人走。”
“那你呢?”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少年再一次‘露’出了有些寂寞的淺笑,單邊的虎牙再度隱現在他‘唇’邊:“必須有人留在這里,否則‘那家伙’還是會窮追不舍的!”
“胡說什么!”這一刻我忘記了禮貌,失聲喊道,“我怎么能丟下你一個,自己逃命?”
少年再也不說什么,他斷然甩開手猛地將我推向前去,在這果斷而強大的力量之下,我踉蹌著跑出好遠,一下子撞到了某個堅實的柱體。原以為是碰到魁星閣的虛窗欄桿了,可當我反‘射’‘性’地抬頭看去,卻只見一片光之瀑布從頭頂筆直地傾瀉下來——是桅燈,我竟然已經來到了第一盞桅燈下!
連忙回過頭去,我驚訝地發現只是轉瞬間,少年的身影竟已退到了遙不可及之處,黑暗的深淵橫亙在我們之間。一片風煙塵土之間,唯有他周遭的空氣清澄無比,我甚至可以看見默默飄落在這片微明空間里的幻之淡雪。
“我不能把你一個人留在這里啊!”朝著黑暗的彼方跑過去,我用盡全力的大喊著。
“別過來,我不會有事的。”狂風環繞在少年身邊,一點一點的吞噬著那飄雪的空間,他卻依然不動聲‘色’,云淡風輕地向我揮了揮手,“沿著七桅燈的方向走,去看看它盡處的真相吧。別再回頭了!”
我不得不停下腳步,拼命地搖著頭放聲呼喊:“不行!我憑什么相信你的話,我怎么知道你沒事?”
“給我寫信吧!”少年凜然的姿影漸漸被不斷漲起的蒼青風壁湮沒了,但是他的聲音依舊清晰的‘蕩’漾著,“給我寫信,然后放在雙獅橋西石獅子的爪子里,我會回信給你的——到那時候,你就該放心了……”
“為什么要寫信,我想見到你啊……”此刻,已經在不會有任何人回應我的話語了。只是轉瞬之間,少年的身影也好,包圍著他的細雪也好,徹底被吞沒他的蒼青旋風也好,金碧輝煌的魁星閣也好,全都消失在一片虛無的黑暗里。
再也無法看見什么的我終于轉過身,沿著光明而高大的七桅燈指引的方向奔跑起來,一路上,耀眼的光芒結成了明亮的金錦步障……
最后的燈柱下,一點嬌‘艷’的紅梅‘色’光暈‘蕩’漾著,恍如漂浮在夕照下河面上的‘花’瓣一般,這似曾相識的顏‘色’令人一下子聯想到留在了三元橋上的那盞‘精’致的牡丹燈籠,我急忙加快步伐奔跑過去,眼前冷不防冒出個黢黑的大塊頭,若不是有人驚呼著一把扶住我,我早就一頭撞上去了!
芙蓉般的燈光在極近距離里勾勒出冰鰭的面影,他一手提了盞很眼熟的荷‘花’蓮藕燈,另一只手費力地攔隔在踉蹌不穩的我和一座憨態可掬的青石獅子雕像之間。
我狼狽地站定腳步,驚訝地打量著眼前突然出現的石雕——這不是雙獅橋前的石獅子嗎?我居然沿著七桅燈的通路,在不知不覺間跑到了“過三橋走百病”的目的地!
我茫然的轉頭四顧,近處的問道河兩邊,三三兩兩的游人提著燈籠低‘吟’淺笑著緩緩走過,放眼望去,魁星閣金燦燦的寶珠葫蘆頂凌駕于數層青瓦之上,一如既往的燦爛通透,與初升的圓月‘交’輝,映襯得夜空像黑水晶般清澄——連一絲云絮也沒有的蒼穹里根本醞釀不出雪的征兆。
“可是剛剛……下雪了啊……”雪‘花’映襯下的少年的身影飄‘蕩’過眼前,我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
“什么下雪不下雪的,給我差不多一點!”冰鰭惱怒的晃了晃手中的蓮‘花’燈,“居然一個人跑出來走橋,難道不知道很危險嗎?你前腳走我后腳追出去,就只看見你的燈落在四鯉橋上,害我一路趕到這里……”
“難道……你在擔心我嗎?”不說還好,冰鰭這一說倒勾起了我滿腹的牢‘騷’怨氣,“騙人!你還不是為了來歷不明的鈴鐺給我臉‘色’看?害我一個人出‘門’,碰上那些莫明其妙東西的不就是你嗎,冰鰭你這個小心眼,大笨蛋,假惺惺……”
冰鰭的臉‘色’瞬間結上了一層薄冰,他并不辯解,只是一字一字地說道:“那鈴鐺,是我哥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