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青‘色’的夢。
夢中的我和冰鰭大約只有三四歲的光景,幾個孩子圍作一圈,似乎正玩著什么游戲。可是分辨不出是誰,也沒有人嬉笑‘交’談。四下里寂寥無聲,唯有蒼翠的暗影始終在周遭晃動著。一瞬間我甚至有種錯覺,只覺得自己正沉溺于隆冬的寒潭深處,凍結(jié)的表面一片靜謐,但冰層下的池水,卻一直在瑟瑟動‘蕩’不已。
我忍不住轉(zhuǎn)頭到處張望,只見左手邊的同伴正翹首期盼著什么,而在右側(cè)的小伙伴身后,一抹皎潔的月影分明地映著,定睛看去,卻發(fā)現(xiàn)那是被誰遺落的一方絲巾。
原來是丟手絹的游戲啊……就在我恍然大悟的那一刻,圍成圈的孩童的身影突然次第淡去。某種干燥而冰涼的東西倏地拂過我面頰,發(fā)出頹唐的啪嗒聲墜落在地——那是一只折斷翅膀的白‘色’小鳥,從空無一物的天穹中突兀地掉下,然后被腳下的墨綠地面慢慢的吞噬進(jìn)去。
這仿佛是某種先兆,轉(zhuǎn)瞬間凄厲的風(fēng)聲呼嘯著卷起,如同某種絕望的呼號,狂風(fēng)裹挾著豆大的雨點(diǎn)劈頭蓋臉地傾盆而下,暴雨中白雀的尸體流星般接二連三的隕落,雨點(diǎn)打在它們初雪般的羽翼上,頓時化作斑斑點(diǎn)點(diǎn)的碧藍(lán)污痕。被污染的小鳥不待落到地面,便已撕裂融化入雨幕之中。
我茫然地抬起手,擦去臉上的雨水,卻看見指尖早已被這溫?zé)岬囊后w濡濕,浸透了一片妖異的靛藍(lán)……
某種不知名的恐懼令我下意識的后退著,終于轉(zhuǎn)身奔跑起來,可剛起步便一頭撞在了什么人身上。在看清對方的面孔時我松了一口氣——那是祖父呢!只有他的身邊沒有雨,澄明的清輝像傘一樣在他周圍張起,漫天豪雨打在這光之屏障上,頓時騰起一片氤氳的青霧……
印象中,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已過世的祖父一直都是那么慈祥,只要在他身邊,就好像被某種無形的東西保護(hù)著似的。但不知為何,總是微笑著的祖父突然沖著我發(fā)起火來,他面‘色’凝重,嚴(yán)厲地呵斥著什么;可是我卻一句也聽不見,因?yàn)橥鎭G手絹游戲時唱的那首兒歌驟然涌起,蓋過了夢之空間里無邊無際的雨聲,喧囂著充斥在我的耳中……
是不是還沒有從上元夜蒼青風(fēng)暴的驚嚇中恢復(fù)過來呢,怎么偏偏做了這樣一個討人厭的夢啊?我‘揉’著眼睛不情愿的坐了起來,一想到起身后要做的事情,就更覺得真是個討人嫌的早晨了:昨天被冰鰭拉著玩雙六,可我的骰子卻像被什么東西附了身一樣怎么也擲不出合適的點(diǎn)數(shù),結(jié)果棋子差點(diǎn)就被困死在家里,那場雙六就是這個糟糕早晨的前兆吧——冰鰭和我打賭約定,輸?shù)舻娜司鸵徒衲辍ā耐ú莨āグ埠菩屑摇?
其實(shí)安家和我家一直關(guān)系很好,逢年過節(jié)都會送來書寫優(yōu)美的冊頁、斗方和扇面什么的,而祖母則以通草‘花’作為還禮。我和冰鰭跟他家的長子浩行原本還是青梅竹馬的童年玩伴呢,不過那小子現(xiàn)在是學(xué)校里偶像級的秀才‘精’英,早就丟開小時候的情份了。
不過,我不愿意去安家,最根本的原因還不在浩行……
“冰鰭,我一個人不敢去安家啦,你跟我一起去好不好?”拿了裝通草‘花’的藤箱,我站在冰鰭房間的窗下作最后的努力。房間里卻傳來他睡意朦朧的聲音:“我還沒起‘床’呢,就算起來也不要去那種‘陰’陽怪氣的地方!”
“拜托啦,陪我走一趟就回來,我請你吃點(diǎn)心還不行嗎!”我還是不死心的勸‘誘’著,房間里卻再也沒有了回應(yīng),冰鰭這家伙居然很干脆地用裝睡來敷衍我。
可憐的我到頭來只能孤零零的踏著鞭炮屑走過兩三條小巷,來到安家的黑漆大‘門’前。遲疑著走上臺階叩響銅環(huán),我深深呼吸揚(yáng)聲通報(bào):“請問有人在嗎?我是通草‘花’家的火翼。”
隔了好一會兒,院內(nèi)才傳來沉穩(wěn)的足音,大‘門’發(fā)出綿延的吱呀聲緩緩開啟,真是屋漏還逢連夜雨,出來應(yīng)‘門’偏偏就是安浩行!
“今年也麻煩你們了。”浩行微微垂下細(xì)框眼鏡后的眼瞼,簡潔地寒暄了一句,竟轉(zhuǎn)身徑直向院內(nèi)天井走去,我忙將藤箱遞出去:“今年的梅‘花’和黃鶯……”
然而浩行卻絲毫沒有來接一把意思,只是頭也不回的說了一句:“辛苦了。”
雖然一肚子不情愿,我也只能跟在他身后跨過‘門’檻。不過說起來,今天真的沒看到浩幸呢!
浩幸是浩行的異母弟弟,和他一本正經(jīng)的哥哥不一樣,快上小學(xué)的他又乖巧又開朗,即使對不太熟識的人也會親熱地撒嬌。平時只要一聽到我的聲音,這孩子就會像撒歡的小狗一樣跑過來的,今天怎么不見蹤影呢?我連忙轉(zhuǎn)頭四顧:“那個……浩幸呢?”
一聽見弟弟的名字,浩行的臉‘色’頓時‘陰’沉下來,不知為何他有些慍怒的瞥了我一眼,從喉間勉強(qiáng)的擠出幾個字:“勞你費(fèi)心,浩幸在習(xí)字。”
我心里暗叫糟糕——浩幸的媽媽是安叔叔的再婚對象,看來浩行還沒有完全掌握和繼母及兄弟的相處之道啊。完全無視我的慌‘亂’,浩行一言不發(fā)地繞過正屋,順著廊檐直接朝前走。這尷尬的氣氛讓我恨不能立刻調(diào)頭回家,可又不能丟下懷里的東西,于是只得抱著藤箱像傻瓜似的跟在他身后。然而沒走幾步,我就在檐廊下站住了。
不能再往前走了。心里有個聲音像警鈴般驟然鳴響起來,不能再往前走了,前面……不是我去的地方……
安家偌大的宅院靜謐清幽,靠墻種植的幾株臘梅已過了盛期,在殘雪下散發(fā)出薄冰般的寒香,梅枝掩映下的角‘門’對面就是后院了。正是那里……我不能過去!
角‘門’那邊長長的檐廊像層層相套的妝奩一樣不斷的縮小著,浩行的背影像收在這妝奩里的象牙雕像一般。似乎感覺到我沒有跟上來,他在‘門’楣下站定,空‘蕩’的院落里回響著他無機(jī)質(zhì)的聲音:“怎么了?有什么不對嗎?”
有什么不對……這怎么說得出口呢?總不能直接告訴這古板的秀才,沒有什么別的原因,我就是覺得他家后院很可怕吧!
既然不能開口,我硬著頭皮跟隨他穿過角‘門’。然而進(jìn)入后院的一剎那,我的心神就完全被眼前的景象攝去了——在沒有其他任何‘花’草裝飾的岑寂石庭中央,一株巨大的白山茶樹以無法想象的孤高姿態(tài)靜立著。推算不出它究竟活了多久,但茶‘花’一般枝干纖細(xì),可這棵樹的主干卻要兩個小孩張開手臂才能合抱,像所有存在感異常鮮明的古木一樣,這株山茶周圍縈繞著像是把自己和塵世狠狠一刀割裂開似的強(qiáng)烈氛圍。
我一下子停住腳步——就是它,正因?yàn)檫@白山茶的存在,安家的后院的記憶才變得說不出的詭異‘陰’森,從而成為我和冰鰭不敢涉足的禁域!
如果說這株山茶給人的感覺污穢妖邪,所以才可驚可怖,這顯然是不正確的,要怪也只能怪它過分美麗:已經(jīng)鋪了一地的落英,暗夜般的幽邃豐盈深綠樹冠上,卻還是綴滿無數(shù)白皚皚的‘花’朵,遠(yuǎn)遠(yuǎn)望去恍如一層薄云,燦爛的金‘色’蕊芯則像時隱時現(xiàn)的漫天耀眼繁星。難怪當(dāng)年浩行驕傲地告訴我們,這種單瓣白山茶有著無比恰切的名字——“夜光杯”。
回想起來,小時候我和冰鰭還有浩行總是在這棵山茶樹下“丟手絹”,雖然玩這種游戲三個人實(shí)在是少了點(diǎn),但歡樂卻絲毫不會因此而減少。如果哪天浩行沒有完成習(xí)字作業(yè),我和冰鰭就會躲在冬天充作書房的‘花’廳格子下,拾了夜光杯的落‘花’從他特意留下的窗縫里扔進(jìn)去,很快浩行就會把寫滿涂鴉的‘花’瓣擲出來……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曾經(jīng)那么投契的游戲伙伴,何時變得如此疏遠(yuǎn);曾經(jīng)如溫柔的旁觀者一般注視著我們的夜光杯,何時變得像現(xiàn)在這樣,讓人一看就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我強(qiáng)迫自己移開仰望樹梢的目光,就在這時一陣兒歌聲突然傳入耳中——那是丟手絹游戲的童謠!我沒來由地心頭一驚,慌忙轉(zhuǎn)動視線,恰好瞥見山茶樹下一個熟悉的小小人影。
浩幸?這不是浩幸嗎!浩行說他在習(xí)字,怎么會一個人跑到這里在玩丟手絹呢?
“浩幸!”我連忙向庭院中的孩子招手,可意外的是一向很黏人的浩幸這次非但沒有跑過來,反而一閃身就躲到樹后去了!
一時找不到梯子下臺,我尷尬的轉(zhuǎn)過頭,卻迎頭碰上浩行苛烈的目光。明明是和冰鰭差不多的鳳眼,可他的眼神卻分外犀利透徹,如同透明的冰刃。
“火翼……我早就想問你了……”浩行慢慢的轉(zhuǎn)過身走向我,壓迫感隨著距離的拉近而一步步的清晰起來,他的聲音宛如一陣疾雨驟然灑落,“你是不是……‘看見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