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第二清晨早早的就醒了，宏偉覺得精神似乎好了許多。腦袋異常的清醒，心情也痛快不少，身體呢，更不用說了。本來就沒病，在有這兩天休息的也夠足的了，所以精神一上來，生活仿佛也有了點意思，不僅看著剛升起來的太陽順眼了，就連平時膩煩的早市小販，也覺得嘴里煙卷叼得那么的美觀。仿佛這個世界昨晚上被偷偷的裝修過一遍似的，煙攤上的老女人，習慣的飄過來一眼，本來沒有心思買煙，宏偉也湊過去買了一盒。越看那個老女人越年輕，及至不知道怎么的，凈傻忽忽的給了一笑。把老女人樂得張了半天的嘴，直到有車把塵土卷到嗓子里，才知道閉上。
隨著逛早市的人流，宏偉想給父親買點鮮豬肝補補血氣，知道父親最近夜里總是咳嗽不停，弄的孩子老嘟噥睡不著。在有父親年紀確實的也大了，雖然腦子還沒糊涂，可是聽東西費勁，腿腳也不大好使了，不敢讓他走的太遠，怕走不回來，萬一在路上絆倒了，在出點什么事情來，那就不好了。宏偉有個姐姐，可是人家都不管老人的事情，平時也不怎么來看，只等著死的時候，大嘴一裂好好的哭一場，顯示孝道。在說了姐姐家也有老人，她也是照顧不過來了，何況姐姐的孩子還正在讀大學，正需要大筆的錢往里投。
是啊，誰家沒有老人呢，誰家的日子是一帆風順的呢，想到這，宏偉的心里多少會好受點。在說母親不在了，就這么一個老父親，對付吧，等著死了就好了，普通人家還能有什么奢望呢。就象母親臨死的時候，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不就是眼看著等死嗎！要不然就掏出來昂貴的手術費，可誰有那么多錢呢。不是換肝就是換腎的，雖然到了后來什么都沒換，可還是把家里弄個溜空，好在沒借錢。一個普通的人家也只能看著母親沒了那口氣，沒別的辦法，好在母親臨死的時候還明白呢，手似乎在搖象是說：“別給她治療了，別花那錢了。”接著一仰脖子，嘴嘎巴兩下，享福去了。
這個早市有幾年了，到了中午就自動的解散。逛早市的大都是不喜歡死的老頭老太太，他們天一搽亮就起來，然后樓前，樓后，不是跑，就是跳。在有那體格實在不濟的，手抱著樓角身體隨風兒晃兩下，就算對得起自己了。藥也吃了，身體呢！也隨風兒晃了，要是在死了，誰也沒有辦法。
鍛煉完事以后，就會邁著自己創造的老年步。一瘸一拐，手橫到胸前左拐一下，又拐一下。看那股子認真勁，必定都能活到九十九。只是臉色綠了吧唧的，象是被霜打透的茄子。在市場里讓小販們從頭忽悠到尾，這些九十九們都提著大包小包的菜，支著牙，笑呵呵的回家了。
宏偉跟隨著人群，往里走，順著馬路很長的一段都是做生意的小販，個個都長著一張，跟地皮一樣色的臉，嘴里總叼著根煙，一邊給人家稱貨，一邊把頭側著點，是上升的煙熏眼睛。于是就把一只眼睛微閉上，象個木匠那樣，一邊歪頭吊馬路直不直，一邊手伸出去收錢。長年的從事這種職業，讓他們早已經練就了一身的硬本領，不光是眼觀六路，就是低著頭也能知道,誰往他的癱子上尋摸了幾眼，誰看中了他的貨物，誰被他吆喝的動了心，誰腦袋挺大不愛講價。誰是看完稱扔下錢就走，貨也不拿……。嘴里常常的說著好話，手里卻少給了幾兩的份量。臨走還來了一句：“少稱不給，少錢不賣，吃好了你在來啊！天天在這。”買貨的剛走，接著又吆喝“便宜了，便宜了——全部便宜了！”
宏偉不愛瞎溜達，一般都是想好買什么，就照直的去買。買完就回家，所以他的眼睛只對想買的貨有興趣，別的即使你吆喝的在好，他也不留心。可是今天有些不同，也是心里給他鬧騰的。不是下崗了嗎，沒事做，但是人不能閑著啊，總得找點事干，掙到錢了心里才能舒坦。酒也喝了好幾斤，煙也抽了好幾盒，可是道路呢，卻沒有一定。不用別人講，自己心里也別扭。孩子上學需要花錢，父親買藥也花錢，雖然有退休金，可是那幾百元錢，哪夠他老人家買藥的。想起來買藥，宏偉的心里就生氣，倒不是說怕買藥花錢，而是，父親成天的坐在電視跟前看廣告，廣告里的藥跟自己身體連想到一起，最后肯定要買來嘗嘗味道。不管它是腦黃金，還是大力丸，只要說出來療效，準擺在床頭，吃進嘴里，心才能安穩些。其實很多藥往往都是一些保健食品，論療效不及‘枸杞子’，論好吃趕不上‘山查糕’。可是人家圖的是價錢貴啊！幾十，上百元的花出去心里舒坦不少。七十多歲的人了，要不是還有這么點精神支柱，早就垮了。
正走著呢，忽然抬頭一瞥，發現了個熟悉的身影。一個胡子拉茬的中年男人，在一堆西瓜旁邊的折疊椅子上坐著呢。那張干瘦的刀條臉被旁邊的西瓜映成了綠色，不大的小眼睛尋視著周圍走過的人，手里的煙卷在嘴里抽了一口，腦袋劃拉一圈，嘴里伴著煙氣來一句：“便宜拉！保紅保甜大西瓜，便宜拉——”宏偉一眼就認出來了，是自己的同學老孫。都是一個區的，但不怎么來往，也不是經常的見面。以前好象聽說開小飯店來的，怎么越弄越慘呢，做起小買賣來了。本來宏偉是愿意上前嘮一會的，可是現在他不那么想了。因為自從下崗了以后呢，就覺得不怎么愛見到熟人，人就象忽然之間老了十多歲。什么事情都打不起精神，尤其是怕見到熟悉的鄰居同學。
宏偉想跟著人群裝做沒看見，就這么的走過去。誰知道，你越不想嘮嗑，他偏越能在一群人里看見你。“宏偉，宏偉，你干嗎呢，走那么急？”老孫一邊扔了煙頭，一邊伸長了脖子用那啞脖子沖著宏偉喊。宏偉把頭向老孫一歪，裝做很驚訝的樣子，步子往西瓜癱子的旁邊繞過去。一邊走一邊說：“老孫！這不是老孫嗎！怎么你——干這個了？什么時候開始干這個的。”心里沒有那活潑勁，可是嘴上還顯得非常的熱情，說完話，已經來到了老孫的身邊，忙著把手伸出去準備握。
“噢——這個啊！干一年了，”沒等宏偉問，就自己補充了一句“還行，比以前開的那個小飯店強。”說完，胡子拉茬的嘴張開笑起來，露出了黃牙，手還緊緊的和宏偉握在一起，象兩個國家的領導人，見面的時候那樣，非要有記者給拍兩張，才能把握著的手松開。
遞過來一支煙，老孫拿出火給宏偉點燃，然后老孫的目光給宏偉從頭到腳審視了一遍，似乎想在身上看出來點什么“沒變，宏偉你一點沒變，還是這么的立正干凈。你看我，這一天弄的。”老孫把手拽了拽自己的衣服，然后低頭看了看自己。抽了一口煙，沒等煙從嘴里冒出來，就把眼睛向四周一掃。“還是你好啊，有個正經的工作，誰象我這樣，成天弄的埋汰扒拉。起早貪黑的掙兩個破錢。”嘮叨了一陣子，后來的話好象是給自己聽的，因為聲音越來越小。這個時候來了個買西瓜的，老孫忙活起來。宏偉也幫著套口袋，買西瓜的人一走，老孫的臉上露出了點笑容。這是習慣的笑，每當賣個西瓜，他就會把臉笑一下，所以沒多大年紀，臉上可凈是褶子。
“不錯啊，瞧你這買賣干的，有頭腦。”宏偉覺得應該說點啥，可是沒想到什么貼近的話，就順嘴說了這么一句。
聽宏偉這么一說，老孫的臉上露出了點得意的神色。或許也是剛賣了個西瓜的緣故吧。笑呵呵的對著宏偉說：“家還在那住？還在那上班嗎？你那工作多好啊！你那叫做鐵飯碗，誰象我這樣——埋汰扒拉的。嘿嘿……”
宏偉的臉上有些不自然，他不愿意撒謊，也沒那必要。但是跟老孫說自己下了崗，沒了工作，好象面子更不好看，于是就含糊的說了句：“恩，還行”可是他隨后又覺得，自己現在沒了工作，表面上看老孫買賣還不錯，最起碼現在他比自己強，所以心里頭也有點揪揪起來。在想想養家糊口，自己現在倒一分錢不掙，還不如象老孫那樣埋汰點，但能掙到錢。想到這，不自覺的對老孫來了興趣，順嘴問了一句：“你這買賣怎么樣，掙錢不？”
看到宏偉問自己，老孫把手里的煙又猛抽了一口，來了精神頭。或許他也是想故意的賣弄一下自己吧，不說說情況，單看眼前的景象。就覺得同學一場，自己混的真的比宏偉慘得多。好在他心里舒坦，因為臉上身上雖然埋汰，可是兜里鼓了。所以他很想找到這個話題來說明一下自己的買賣。
“你別看這買賣不大，”老孫說著話，頭往四處一劃拉，象小偷一樣的眼神，怕說的話被別人聽到。然后把聲音降低幾檔，“就這小買賣一年，好幾萬呢！”說完小偷眼神又四處的一劃拉。“就說，我這車西瓜，從山東自己顧車拉的整整一半掛車，拉來才幾天，你看這堆，快沒了。嘿嘿……”然后把手伸出來，五指頭一張，在宏偉面前一晃，能凈掙這個數。完事又把小偷眼神一劃拉。干瘦的臉上擠滿了褶子，支出黃牙，嘿嘿嘿的笑起來。
回到家后，宏偉正做在床的邊上的，兩眼看向窗外，心里想著事情。旁邊小屋里，父親緊咳嗽了幾聲。最近老父親的身體不如從前，臉上的顏色也沒有前些日子好看，能從那不愛睜開的眼睛里，透露出一種病態。身體也隨著矮了不少，雖然老給他買些可口的，補氣的東西，還不時的嘮嗑，說幾句他老人家愛聽的話，讓他不至于覺得孤單。可是那身板眼看著往下彎，身體及氣色是一天不如一天。越是這樣，他就越是嘮叨個沒完，幾分鐘要是屋里沒人，就覺得沒人理他了，所以就很勁的咳嗽幾下，好讓人注意他。時間長了也分不出哪聲是真，哪聲是假的了，聽著讓人心疼，但，又沒什么辦法，誰沒有老的那一天呢。活著就難免要老，老了就難免要咳嗽。電視廣告的藥品，只能在精神上幫助他，然后掏空了腰包，管他死活呢！可是，歲月不饒人，它不會因為你看了廣告，而把你變得年輕。也不會因為你吃了***，而讓你長生不老。它到時候就會讓你咳嗽，到時候就讓你行動不了，到時候就給你命收回去，才不管你姓什么，身量多高。就算是有錢的能好點，那也是遲早的事情，還沒聽誰說世界上哪個人永遠不死呢。
起身來到父親的屋里，父親正坐在床上干咳嗽呢，見到宏偉來了，又多咳嗽了幾下，還差點把眼淚都咳出來。眼睛一眨一眨的看了看宏偉，沒說話。他是等著別人問寒問暖的和他說呢，然后他好把早已經準備好的眼淚擠出一兩滴，在嘆上三口氣，這一天的心情也就愉快了不少。
“爸，你吃藥沒。”宏偉說著話，來到窗臺邊上，把暖壺拿起來，給父親倒了一杯開水，然后拿過來放到父親的床頭柜上涼著。父親沒說什么，臉對著宏偉的臉，眼珠在干疤的眼皮里轉動了幾圈，含住了許多的淚水，癟嘴唇閉的緊緊的顫動幾下。看得出來想說點啥，可能是因為還沒把要說的話思想好，所以就放棄了說出來的念頭。
宏偉又看了看床頭柜上的藥盒，覺得沒什么必要在呆在這，沒說什么，抬腿出去了。邁出門檻的時候，父親的咳嗽聲又傳出來。好象現在只能用咳嗽來打發，剩余的日子了，所以除了看廣告，就是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