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中沉浮五載,永遠高高在上的人中之龍除了離憂谷一役輪番力戰各門派高手外,只被夏傾鸞一人傷過,如今卻是沒有任何敵人,慟情而傷。
人若悲至絕地,心脈必因血氣逆行而受損,那一口朱紅殷殷讓所有人看到了他的痛入骨,傷入髓。
當掌心火焰燃燒殆盡時,已無力氣的武林盟主忽地奪過彌夜手中長劍,回風流雪,寒芒破空。
劍刃,在精絕祭司單薄身子上留下斜長傷口,瞬息血起。
“她拼了命想要回到我身邊,如果不是你……”執劍的手不停顫抖,他就那樣冷冷凝視著平靜的精絕祭司,而輕易便可奪人性命的劍卻在片刻沉寂后頹然落地。
殺了誰也挽不回離魂長歌,追根究底,是他毀諾棄誓、不相信她會為他而活,因此造成了她絕望而去,用僅剩所有換來一柄曾為她而斷的劍重生再續,焚情封心。
“是我負了傾鸞。”
重新抱起安眠的白衣女子,仿若自言自語,韋墨焰沉著眼往山下走去。
結束了,也耗盡了心力,現在他只想回到一同生活過那么久的蘭陵朱閣內回望年歲,守著她能度一日算一日,等她魂魄盡散化成枯骨,再尋一處山寧水靜與世無爭,讓她了無牽掛從此長眠。
而他不會死去,仍要繼續那些未完的殺戮,為她陪葬。
“韋墨焰,你可愿為她逆天改命,承受天譴?”望著氣息千變最終歸于死寂的武林盟重,彌夜忽地開口。
前行的腳步須臾不停,這問題對他來說根本不需要考慮:“天地不仁,該逆。宿命不公,當改。若我愛她便是觸了輪回之道,那么,我情愿承萬世天譴,但求余生共阡陌,白首不悔——只是,再無機會。”
“如果有機會呢?”
風聲嗚咽,腳步,終于停下。
拭去胸前并不深刻的血跡,彌夜取下小指暗紅玉環攤于掌中:“逆天改命不是說說就可以的,我能救她,只看你是否能接受天譴。”
這本是精絕祭司打算在夏傾鸞履約回到大漠后為她續命的儀式。
“如何救?如何逆天改命?”剎那,已經徹底失去光澤的眸中亮起青芒。火神教令人匪夷所思的法術讓他見識到非人之力的強大,那么,千年前便閃耀著神臨傳說的精絕古國祭司,其能力也定然不可小覷。
救不回來,與今結果相同;若能救回來……舍棄一切亦在所不惜。
周圍破月閣眾屬疑色重重,顯然并不相信突然出現的什么祭司,神法通天的火神教教主尚無能為力,他又能做些什么?更何況“天譴”這種聽起來便令人不寒而栗的條件一出,邵晉侯、九河等人立時臉色大變,他們,絕對不會允許任何人做出有損閣主的事情。
邵晉侯目光一沉,不動聲色伸出手在前面少丞背上寫下幾個字,提劍默立的少丞猛地一震,隨后立刻恢復如常神色。
若有異,殺。
紅弦已等同于死人,絕不能教魔障迷心的閣主恍惚中上了當,枉送性命。
“事關天機,我不希望被人打擾。”
傳承數代前輩記憶又有月老于中州江湖闖蕩的經驗在,彌夜只從那二人細微動作便可知其心思,當下并不挑明,只先行一步邀韋墨焰往神殿后側半壁殘垣走。
見韋墨焰舉步欲行,邵晉侯向九河使了個眼色,平素沖動的九河得其慫恿立刻挺身上前將彌夜攔住,卻不待開口便被神情冷然的閣主喝退。
“你們先行趕回蘭陵,我隨后回去。”
“閣主,你走后閣中一片混亂,紫袖堂主……如今只有少弼撐著,如果再有什么波折,屬下等實難應付。”
紫袖,不在了嗎?
冷眸中掠過一絲黯然。先負夏傾鸞,再負紫袖,他這一生唯獨與兩個女子有所糾葛,偏偏都因他紅顏薄命。正因如此,最后的機會更不可讓其于指間溜走,對紫袖,無論如何要讓這虧欠不至徒然。
至于華玉會何去何從,想必早有決定了吧。
玄色長衫微動,路過草地時拂彎了數道青翠,將冷漠的黑色染上清香。
“鬼影,即日起你為天市堂副堂主,九河擢為紫微堂堂主,如果短時間內我不能回去,閣中事務你們酌情處理。”平淡利落地安排好閣內要任,韋墨焰不再理會眾人欲言又止,繼續隨行彌夜身后。
九河性格耿直,隨在他身側便是為了可殺,可策馬天下,自是不會因為地位提升如何欣喜,反倒愈發急迫:“閣主!紅弦堂主已經不可能回來了,紫袖堂主又香消玉殞,你是想讓破月閣從此散了、從此被蜂擁而至的仇人屠戮嗎?九河這輩子不懂男女之情,無法理解閣主所作決定,所以……”傲骨如鐵,以殺為樂的男子忽然屈膝跪地,過于年輕的面上倔強固執:“閣主非要承什么天譴逆天改命,就踏著九河尸首過去好了!”
“閣主三思!”
隨著響亮和聲,平素從不向任何人低頭的破月閣眾屬,齊齊跪于面前。
那是無數人的江湖,卻是因一個人而存在的破月閣。
有他,就有笑談飲血的這群部下,沒他,就沒有譜寫著傳奇的武林第一大組織。
“站起來。”沉默許久,淡漠言語冷徹心扉。
隨行而來唯一沒有屈膝相求的妖嬈男子微微嘆息。
都是群有血有肉的江湖兒女,縱是看似冰冷的閣主面對誓死追隨的部下也做不到無動于衷,然而,這些人不懂,不懂他的退無可退,不懂他的情至深處,無可奈何。
強大嗎?手握四海天下,覆掌江山亂,蹙眉九州烽煙起。
可他終究是凡間醉生夢死的俗人一個,面對宿命擺布如此的脆弱渺小,當最珍惜的東西被命運摧毀時他能如何?默默忍受?
那,就不是韋墨焰了。
無論所謂的天譴、逆天改命究竟是何內容,姑蘇相公相信,凝半生于三載情癡的人中之龍絕不會退卻,就如同紅弦毅然退出他的生命,選擇以最決絕的方式鑄劍焚情,了斷前緣一般。
“相信他吧,在下愿以性命作保。”兩相對峙,是常在旁側坐觀的姑蘇相公打斷了寧靜,拾起染血長劍倒提遞于九河面前,“如果祭司大人做出任何損害閣主的事情,在下愿將人頭送上——雖然,沒什么價值。”
那段晦暗的江湖亂世風雨飄搖中,總是喜歡穿著華麗啰嗦的綺羅重衫,喜歡開著淺淡玩笑卻知悉無數秘事的妖嬈男子,給冷肅的破月閣染上了一抹明麗,而當時,沒有人意識到他是在用史書撰寫者的身份做賭注。
很多年后,彼時曾同行的破月閣子弟如此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