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錦衣巷
曾停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轉著。
他在等著看雲岫的反應。
可是雲岫看了看手中的物事,轉頭望向窗外。
許是昨夜下過了一場大雨,今天是前所未有的晴空萬里。
儘管她纔到沙城幾日,但她知道這是難得的好天氣。
雲岫收下了曾停送來的藥包,也收了他遞來的東西。
“賊丫頭,你在想什麼呢。”曾停按捺不住性子,乾脆直截了當地問雲岫。這樣來得快的多,滿足了自己的好奇心,這是一件很快樂的事。
“我在想,這可能是我夢遊貼上去的。”
雲岫手裡攤著那張白色的“喜”字。
“曾老闆這做的與說的就像先上了船,讓艄公送到了對岸,付了銀錢之後問艄公:怎麼將我送到河對岸來了?”葉驚闌挑了藥包中的一小部分放到乾淨的錦帕裡,包好,鎖進了匣子裡。
空無一物。
曾停心裡隱隱發毛。
葉驚闌知曉她的意思,兩人都在這裡什麼也做不了,沙城內接二連三發生的事將會與他們隔絕開來,待到他們再次回到城中,那時早就改換新顏了。
有時他快要順著藤摸到瓜了,總會出現幾個人來阻撓一番。
“我只是怕你在錦衣巷裡腿兒一蹬就去了,到時再來應付他人怒火,我是被動。搶佔先機的話,我就是主動。”曾停喜歡將主動權拿捏在手中,他要應對的人很多,整個沙城都是他的管轄範圍,怎能因爲一個女子就陰溝裡翻船了?
“我該喚你青莞,還是思陵?”
葉驚闌默然。
雲岫也在觀察曾停的反應。
三個大盆子裡分別裝著三種不同的事物。
蹲在地上的女子專心擦拭果子上沾的灰,她將頭埋得更低,生怕他人瞧見了她微紅的臉。
“是,隔壁那條街走到盡頭,便是我的屋子。”虞青莞咬咬脣,她不想承認自己如今只能住在這破爛不堪的貧民窟裡。
雲岫瞟過他手中的紙方塊。
他這纔想到,他昨晚睡糊塗了,想著早起煮毛豆,忙了一上午,竟忘了這茬。
“她去城裡了。”
好大一木盆,大約是給嬰孩洗浴用的木盆大小。
“哎,這不能給你看,泄露天機,我得挨罰的。”曾停微擡下頜,使勁兒睜開他的雙眼。
“年僅十二。”
差一點就被這人糊弄過去了。
“嗯……”她也喜歡用淺淺的鼻音來回答他人的話,她沒有擡頭,手上不停地將沾惹的塵土擦盡,“雲姑娘可是好些了?”
曾停的拳頭在雲岫的話音落下之時終於鬆了。
“睡在你身邊。”
“看來,只能安安分分地待在錦衣巷了。”雲岫笑了兩聲,然而眼裡沒有絲毫笑意,有些人存了心讓他們在這裡安分守己,拖延的時間裡,外邊也許翻覆了天地。
也沒等到他們的道謝,她徑直提著裙襬快步離去。
“兩日。”葉驚闌捧著茶杯潤了潤嘴脣。
“到外面走走吧。”
雲岫感覺躺太久了,骨頭有了散掉的跡象。
“曾老闆近來生意可好?”她隨口一問。
“怕自身帶毒,把藥給污了。”茶杯在她手中轉著圈,這裡的杯子也是陶土燒製的,通體的黃裡夾著星星點點的雜色。
“葉大人……”她故意壓低了聲音,順帶壓著自己的情緒。
曾停伸出一根胖乎乎的手指,晃了晃,說道:“非也非也,其實我最討厭收屍這檔子事了。”
“你晚間歇在何處?”
這裡的人除了虞青莞之外,是不會往外走的。
她把手中的籃子遞到葉驚闌的手邊,“還請公子與姑娘莫要嫌棄了。”
她只覺這是一座城中城。
葉驚闌的眼角餘光瞄到了走來的雲岫。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衝著雲岫眨眨眼。
曾停的手往外一拐,躲過了葉驚闌的搶奪。
青衣是虞青莞的標誌物,如雲輕劍之於雲岫。
似笑非笑的葉驚闌眼裡若有光。
轉念一想,這人隨意進出她的屋子,而自己睡在隔壁……
“我……”虞青莞想了一會兒,她本就不擅長撒謊,“我本是虞青莞。”
這條街快要走到盡頭了,雲岫數了數,有炊煙的人家僅一戶而已。
按照常態,葉驚闌和雲岫當與他寒暄一番,而後再借故挽留,最好是留他用個午膳。
雲岫還沒問出口。
“約摸是家中最後一人去世的時間吧。”
極不友好的人。
有一人拿著笤帚掃長街。
葉驚闌見她神色突變,暗道不好,決定爭取從寬處理。
“小老兒先行一步。”曾停拱拱手,在跨出屋子時順勢帶上了木門。
“何處有酸?”雲岫倒是平靜得很。
連打地鋪的褥子都沒見著,隨便想想,也知道他是同她一道睡過去了。
來而不往非禮也。
這麼……這麼露骨的話被她聽見了,雖是無心,但解釋起來別人未必相信啊。
她頓了頓,又道:“你本不該跟著我一同到錦衣巷裡。”
“不會不會,我給賊丫頭批過命了,她活得比任何人都久。”曾停捏著一個由白紙疊成的方塊。
他將自己藏在了連帽的黑色斗篷裡,他露在黑色衣袖外有一小截皓色的手腕。
“賊丫頭醒了,我便放下了心。”這是他爲自己的離開尋的一句說辭。
“可惜,我還沒死,看來曾老闆的心願落空了。”雲岫滿不在意地說著,將生死看淡,即可無悲無喜。
“……”
而葉驚闌幾次跟在虞青莞後邊想要探尋到那條出路,虞青莞只會一味地帶著他繞著整片地走,甚至直接回家閉門一整天,趁著葉驚闌不注意再悄悄離開錦衣巷。
“葉大人……”虞青莞用手背冰了冰發燙的臉,怯生生地迴應著。
“……”所料不差。
沒有裡間,吃喝睡全在一處。
手中的提籃跌落在地,紅果子咕嚕嚕地滾到了一旁。
“葉大人這是信不過曾停。”曾停的笑容戛然而止,與他平日裡嬉笑做派大相徑庭,他掩在長袖下的手已然握成拳。
“現在的娃子,成熟的早。我嘛,大器晚成。”曾停想了一個自以爲不錯的回答來應付。
曾停橫著衣袖擦擦額上滲出的汗。
曾停是個聰明人,聽後不怒反笑,他一把抓過茶杯,仰頭一倒,杯中乾乾淨淨。
“就剛纔那句‘閒情逸致’。”曾停將紙方塊收進了懷裡,貼在心口處,可得防著這丫頭動鬼心思。
粗獷的字寫在白條子上,皆是日期。
“五月廿三。”葉驚闌看向另一道門。
“那他真是個妙人兒。”曾停雙眼留出的縫子裡滿含笑意,雙頰的肥肉同時往上擡,證明了他的心情愉悅,此時他不忘誇自己一句,“和我一樣。”
這是剛纔曾停給的,巧的是貼在了她的門上,被跨進門的曾停順手拿了下來,轉到了她手中。
“賊丫頭,你也不想想我年紀大了,腿腳不便,每日每夜要走那麼多路,靴子磨壞了沒地補,中暑倒地了沒人救,多可憐啊。”曾停的眉毛眼睛皺成一團,癟著嘴。頗有一種“張嘴要糖來哄”的老還小之感。
這麼玩個幾次,葉驚闌遂了他們的意,只在屋子附近溜達,美名其曰:飯後消食。
要向她坦白嗎?
葉驚闌鬆了口,漫不經心地說道:“隔壁屋子。”
錦衣巷不是一條巷子,而是一處小城鎮。
曾停猛吸兩口氣,鼻翼翕動,“這麼大一股老陳醋的味兒。你這丫頭,我不給你看,你就酸我。”
葉驚闌一把拉開了大門。
這兩日虞青莞都會送來新鮮的蔬果,爲雲岫擦洗身子。
荒涼至此!
語不驚人死不休!
正欲敲門的人透過這不隔音的牆聽得這一句……
“哪有自己咒自己的?”曾停咂咂嘴,摸向了腰間的布袋子。
“難道一個做棺材生意的人會嫌棄死的人多?我想,他們更期望死的人越多越好。”
“請問……”
這種馬後炮逗樂了在場的另外兩人。
葉驚闌知道那是通向外界的一條路,不是唯一一條,卻是今日能走出錦衣巷的一條。
錦衣巷裡的屋子盡是單一一間,譬如雲岫身處的屋子。
“也許?”
隨後是另一人解了她的問題:“可以四處走動了。”
曾停愣了神,醞釀了許久,說出了不願說出卻是鐵板上釘釘的事實:“孩子?”
“虞姑娘?”
“虞姑娘,你是住在這錦衣巷的巷尾?”
“我睡了幾日?”雲岫忽而想到一個問題。
那戶有炊煙的人家鍋碗瓢盆碰撞聲很是清脆悅耳。
雲岫環顧四周。
曾停笑呵呵地應著:“年紀大了,就愛嚼些零碎的東西,不然嘴裡寂寞啊。”
那人一個笤帚橫著丟了過來。
葉驚闌伸出手想拿過那張紙。
“那就好。”地上的紅果子已悉數裝進籃子裡,她起身,目光正巧撞上了雲岫若有所思的打量,“雲姑娘!”
當拙劣的僞裝被人識破時,虞青莞的臉應時紅了紅,她緊抿著脣,遲遲不答。
“你又來送鮮果子了。”
看來還是有正常人的。
“……”
第一個盆子盛滿了盡染血色的大饅頭,堆疊得老高,雲岫大概數了一下,五十個上下。
可惜在這裡沒有所謂的常態。
“又不是沒睡過。”
從拐角處走出一人,迅速撿起白條子貼回了原處。
“我原以爲曾老闆生意差纔會得空爲人批命,沒想到生意這麼好,還有閒時爲他人卜一卦,原來這只是曾老闆偶來的閒情逸致罷了。”
她長舒了一口氣。
雲岫一隻手支著頭,另一隻手小幅度地揮了揮,“看來是曾老闆的生意上門了,我也不多留了。”
雲岫不著痕跡地瞟了他放紙方塊的位置,細細琢磨了一番。
笤帚迴旋至他的手中,仿若方纔什麼也沒發生,他一直在認真地掃大街。
雲岫從未見過如此白淨的人,冷白如冰雕,而那人小心地遮住了那一處暴露,好似害怕日頭大了將他曬成了一灘水。
她斂起裙裾,蹲下,慢慢地撿起,用蓋布擦過之後再放入提籃裡。
繼曾停無言以對之後,葉驚闌又狠狠地往他痛處踩上一腳,補充道:“還是一個小姑娘。”
虞青莞的背影漸漸凝成了一個點。
她嘴上說著是受曾停所託,葉驚闌見她沒壞心思,便由得她去了。畢竟有些事還是同爲女子的她來的方便。
曾停答道:“尚可。”
葉驚闌拿過雲岫手中的白字,笑說:“曾老闆不會見著這麼個東西就來收人了吧。”
但他仍是說了一句:“又喝茶?”
“那個人,只有這麼高。”葉驚闌用手比劃出蒙絡的身高。
一把年紀的男人和一個小丫頭片子有著同樣的興趣,說著同樣的話,怎麼想,怎麼詭異。
葉驚闌爲她披上了一件薄衫,“身子虛,少折騰。”
雲岫認爲這個推測纔是合情合理的,否則白色的封條寫斗大個日子作甚?
一陣微風吹過,有幾張白條子飄起了一角,還有一張被風捲了起來。
雲岫裝作沒看見一般,自顧自地呷一口茶,挑著她好看的眉毛,說道:“怎會信不過曾老闆,只是信不過自己罷了。”
“曾有一人也這般對我說過。”
她在暗諷曾停小氣,喜歡以己度人。
因爲他要屈指掐算。
“曾老闆喜歡嚼零嘴?”葉驚闌一瞥間,只見曾停搖搖頭拉緊了布袋子,欲言又止的模樣。
在雲岫跨出門檻,行走在還算溫和的陽光下時。
“冬月十八。”雲岫念著其中一道門上的字。
只是那戶人家在街邊擺了一個長木桌,從屋子裡端出的一盆盆菜,令人作嘔。
“既然曾老闆認爲這是泄露天機,又何故告予我,曾爲我批命?”她見曾停沒有給她的意向,朗聲問道。
每一家門上,都貼著偌大的白條子。
他解開了金絲線,一扯袋子口。
“何解?”曾停攥緊的拳沒有鬆半分。
“原來曾老闆是個常常設身處地的評判,一句簡單的話也能聽出別樣的味道來。”她提壺爲曾停斟滿茶。
第二個盆子是剝了皮的蛇和老鼠,經油炸後將熟未熟,透著詭異的紅與黑。
第三個盆子裡是……
雲岫辨認了許久,得出結論。
“葉大人,這裡的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