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月照何人,月照無人(二更)
八月十五,夜。
浸在濃霧之中的江楓城很靜。
鎮(zhèn)南王府裡挑起了燈籠。
燈籠微弱的光亮下,一人長身玉立。
他站在生了青苔的石階上,按理說,鎮(zhèn)南王府裡不缺小廝和丫鬟,這裡不該生長了青苔。
楓葉漸紅,昭示著清涼入泮,正是中秋。
一輪圓月,月光迷濛,他半個身子晾在月色下,半個身子隱在屋檐的陰影中。
其實,他是個安靜的人。
安靜到彷彿和月色,和陰影融爲(wèi)一體。
燕南渝擡頭望月,再望他,“珩之,月照無人。”
他的半個身子挪出了陰影。
葉驚闌一笑,“原來在世子爺?shù)男难e,我不是人。”
他偏了偏頭,看定燕南渝,“世子爺,暮小姐堪爲(wèi)良配。”
燕南渝不急,他一向是不著急的。
要是問起燕南渝,他定會這麼回答。
在沙城,他還和暮涯攀談過幾句,又特地派人去花朝城轉(zhuǎn)悠了一圈。
他越發(fā)地愛上了這種毀滅的感覺。
“妃槿故去多年,世子爺可有想過續(xù)絃?”
約是想過的吧。
葉驚闌擡眸,看一眼燕南渝,“世子爺還是無有改變,每夜以天爲(wèi)被,以瓦爲(wèi)席。”
“月照何人?”點茶之人那雙瀲灩桃花眼似笑非笑,彎起來很費勁,於是他選擇不彎。
一想到那個溫柔如一灣清水的,身周徜徉著使人安靜的氣息的女子,葉驚闌的笑容柔和了許多。
“沒想過?”
燕恆明面上說著不甚在意,可那半截身子已經(jīng)入了土,再不爲(wèi)燕南渝謀劃一門親事,趁著他瘋病未發(fā)趕緊爲(wèi)王府生個孫兒的話,但怕死後都不得安生。
燕南渝沒有動,他的袍角被微風(fēng)吹動。
他扯了扯嘴角,“想過。前些日子父王還提起了花朝城的暮家千金,溫婉賢淑,才貌雙全。”
還是瞞不過他啊,燕南渝如是想著。
他指了指天上的月亮。
葉驚闌太瞭解他了,一下就猜測到了他已經(jīng)打探過暮涯了。
“是。”那是建熹八年,挼藍代雲(yún)岫入盛京的同一時間,燕南渝作爲(wèi)唯一的孩子,無法尋旁人替代,只得隻身入皇都。他見到燕南渝時,不吃驚,但他卻問了這麼一個問題。
葉驚闌以茶碗蓋有一下沒一下地颳著茶水面,他忽地想到暮涯是一個很有主見的女子,要單單論起父母之命,她肯定不從,要是她點頭肯了,暮家家主不會橫生枝節(jié)。
一片落葉蕭然飄下。
“你是這般說的,鎮(zhèn)南王府裡有且只有一個王妃,所以你的名字是你父王對你母妃的許諾。”至死不渝,在這個欲語還休的冰冷年代裡,是最爲(wèi)情濃的愛語。
瞭解不多,貴在足夠。
他伸出兩指,電光火石之間,落葉變作齏粉。
“無解。”
他面無表情。
燕南渝抿脣,默然。
冷冷的月光映在他的臉上。
他那有著暗繡的袍子在風(fēng)裡不動了。
暮家千金?
葉驚闌的手掌覆在茶碗蓋上。
“葉驚闌。”燕南渝輕聲喚著。
想那些沒用的作甚……
他的眼裡有一種簡單的可以說清楚的感覺。
葉驚闌呷一口茶,擱下了茶碗,“萬象皆假,月的陰晴圓缺也假,你我之間的情誼是真。”
自從俞妃槿逝去,燕南渝沒有一日睡在房內(nèi)。
這是一種深入他骨髓的疲倦,他抵擋不住睏乏的襲擊,一浪,又一浪。
“原來王爺已去了信。”
葉驚闌應(yīng)和著他,淺淺的梨渦乍現(xiàn),“那些神神叨叨的人總喜歡自以爲(wèi)是,因故,我學(xué)了個十成。”
燕南渝聽過無數(shù)次類似的問話,他沒有一次往心裡去了,這次不同,是葉驚闌問了他。
“是嗎……”燕南渝似不確定,小心地問著,“父王亦是說著她眼盲心靈,若是暮家家主回了書信,這事恐怕就敲定了。”
燕南渝沒有直接答葉驚闌的疑問,他在說著自己想說的話:“珩之,你曾問過我,我的名字爲(wèi)何同燕家其他人的不同,且我是父王唯一的孩子。”
“萬象皆假,唯它每月圓缺是真。”
許是當(dāng)年還算是年少氣盛。
燕南渝的眸光一黯,“父王年事已高,還在爲(wèi)我這不孝之子操勞。不孝有三,無後爲(wèi)大。且燕家無後,定會成爲(wèi)朝野之中的第二個笑話。”
不是鎮(zhèn)南王府裡沒人爲(wèi)燕南渝打掃,是燕南渝拒絕侍兒入他的院子。
本是承繼了王位的燕南渝因瘋病將偌大一個鎮(zhèn)南王府交回到了老鎮(zhèn)南王燕恆手中,這就是一個笑話。
“疏星沉落動天闌。”燕南渝的目光落在葉驚闌手邊的茶碗蓋上,“我還沒和你說過,我很喜歡你的名字,哪怕它是你自己定下的。”
“而你說,你本沒有名,你不願意聽一些人喚著類同山門口拴著的大狗的名兒,所以你有了名字。”燕南渝往上揚了揚脣角,他笑了,他喜歡抿脣笑,內(nèi)斂到了極致。
還有,冷漠疏離。
他寧願在屋頂上入定,熬過一夜又一夜。
牆角結(jié)的蛛網(wǎng),窗沿上積的灰塵。
葉驚闌沒有應(yīng)聲。
也許他早就忘了躺在如雲(yún)朵一般軟的雕花木榻上是何種滋味,或者說,他記得,但是他不願意去想起。
燕南渝以同樣的問題送還給了葉驚闌。
燕恆急啊。
再說了,燕南渝並不是任人擺佈的棋子,他能讓步,自有他的考量。
葉驚闌聽得這句話,不怒,反而挑高一邊眉,“世子爺這話何解。”
他的手一頓,問道:“暮小姐意下如何?”
“從我見到那個女子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已不是人。”
“是真嗎……”燕南渝的心神一晃。
暮涯?
燕南渝自顧自地說著:“要是有一天雲(yún)姑娘負了你,你當(dāng)是如何?我在盛京城中的那些時日裡,最渴望的便是一件事——大理寺卿葉驚闌作繭自縛。”
在葉驚闌想來,燕南渝只是單純的想看看他吃癟的模樣罷了。
他說道:“那時候,我還不是大理寺卿。我倒是想知道,要是有一天暮小姐做了鎮(zhèn)南王妃,你當(dāng)是如何?”
兩人心照不宣地相視一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