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離她三尺遠
孟章的話,葉驚闌聽了個七七八八。
果然不能和沒感情的殺人工具交流。
他能想象到蒙歌將來娶妻生子過上了平淡的小日子是何等的愜意自如,但無論如何都無法預想到孟章愛上女子是怎樣的情形。
忠言逆耳啊……
可是,不吃飽哪來的力氣遊戲人間?
他踩碎了一地溼潤的月光。
無意的穿堂風,掠過花枝,帶起葉子似波浪晃動。
他緩緩地走向廚房。
雲岫連眼角餘光都沒分給他一分,她在專心地揉麪。
她覺得手下這團面好難揉圓捏扁。
這裡是他左臉。
兩指一戳,感受插進他眼眶裡剜出眼珠子的痛快。
“雲岫。”他手掌覆著的是接近完美的麪糰,不需要再折騰了,“你對此事的執念過重。這世上發生的樁樁件件事兒不會都有一個令人信服的答案,我知曉你對於未知的恐懼,不論是過去,現在,還是將來,你像一個初生的嬰孩,茫然卻好奇。你的擔憂,我全數知悉。無非是怕我太過於靠近,最後你因我墮入阿鼻地獄。”
雲岫打斷他的話,將木盆往一旁重重一放,說道:“我已說過多次,我並不計較這事,你無須負責。盛京城裡那麼多個好姑娘爲你獨守空閨,你怎得沒爲她們負責?”
“這幾日櫻之交由蒙絡負責,你安心待在我身邊便可。”
女帝垂愛已是許多人修了數輩子都修不來的福氣,哪怕他不願做王夫,想來心繫天下、憐愛子民的陛下明面上不會過多幹涉,他可擇任一良木而棲,比之同她蹉跎時光來得更好。
“我現下還給你,今後還是塵歸塵土歸土,你走陽關道,我過獨木橋,各不相欠。”她的手捏住了木簪的一頭。
他繼續說道:“你不信我,合情合理。你要與我解除婚約,我只得點頭同意。念及你現在的狀況,我還是願照顧你,直至你恢復記憶,到時你再來同我告別。這般可好?”
著實不靠譜。
拿人手短,吃人嘴軟,給她提供衣食的葉大人得好生供著。
雲岫剛想脫口而出一句“不知羞恥”,但一想到葉驚闌在府門前對她說的話,硬生生地將這句抵達齒縫的話給嚥了回去。
“你無人品,我也無人品,湊一塊剛剛好。”葉驚闌將餅兒丟入熱好的油鍋裡。
臉上表情放緩,沒剛纔那麼嚴肅緊繃了。
葉驚闌滿手都沾著白膩的麪粉,他用手背輕觸雲岫手肘,“別摘,它已經是你的了。”
“與我何干?”雲岫挑挑眉,手上動作未停。
頓悟天賦決定起始高度的雲岫放棄了在廚藝上的精進。
難怪他給的木簪很是寒磣,自己給出手的東西好像也不怎麼樣。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倒佩服你手下盡是些奇奇怪怪的人,還把重要之事交由他們去辦。”
葉驚闌卻道:“若不是陪你去四方長亭及賞花會上轉悠了一大圈,我怎會到此時還空著肚子?”
再次洗淨雙手,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
“奇怪我認同,沒有一個是不奇怪的。但不靠譜的,就是你見著的這些。”
“我也不會看。”他對雲岫眨眨眼,洗淨雙手後就著大木盆接下了雲岫的活,“還有一事,你收了我的木簪子,便與我有了夫妻名分。因故,我來見見我的未婚妻,無人敢多言。”
他的眸色一黯,沉聲道:“我既贈予你,你還是收著吧,日後或許有用處。你就當我是蒙歌,舌上可跑馬,一啓口必胡說。”
像極了葉驚闌。
“飯,你做,我吃。”
葉驚闌見她不語,又說:“我還忘了知會你,你第一次醉酒,也就是我們初次見面,你的手指差一點就戳到我臉上了,還喃喃著‘你來了’。如果酒品即人品的話,我相信雲姑娘根本沒有令人信服的人品。”
“張口便來的胡謅之言!”雲岫怒斥,她後悔方纔沒補上一句不得以任何言語、肢體動作調戲她。
“燙得你滿口起水泡,手上的皮都和這餅兒表面一樣,到時候你不僅無品,還無貌。”
……
葉驚闌估量著雲岫對他的說法已是半信半疑了,他把匕首收回懷中,這可是她入獄之前被搜出來的物事,在他接手案子後就從城主處討來了,此時拿來唬她看起來還不錯。
誰都不能保證她能活著從雲殊城走出來,並且還有許多疑問未能得到解答,她不想無端丟了性命。
“是他?”
雲岫狐疑地審視了他許久,還是選擇暫且認爲他所說的話是真實的。
“作甚?”
葉驚闌瞧著她一手託舉著麪糰,另一隻手的手指還插在裡邊,遲遲未答話。
“你剛在府門外可是應了我,你會相信我。我想把我所知的人、事、物都說與你聽,然而你都懵懂無解。在凌城分別之時,你也答應過我,不會輕易忘了我。”葉驚闌背在身後的手悄悄畫了一個叉,表明這是說給雲岫聽的,在老天爺眼皮子下面撒謊是大不敬,“你不但是把我忘的一乾二淨,還以這種防備姿態將我拒於千里之外。”
“到雲殊城的路可不好走,我的小命雖不值錢,但沒人嫌命長,我不和你去送死。”雲岫斷然拒絕。
彼此彼此,半斤八兩。
她深知,物似主人形這個道理。有一個顛倒是非黑白的蒙歌當忠僕,作爲主子的他鐵定逃不脫這個規律。
雲岫驀地側頭。
金黃酥脆的一塊餅兒起了鍋,雲岫伸手想奪了盤中新鮮的大餅,竟被葉驚闌虛虛的一擋。
“我姑且信了你,但你不能以我未來夫君自居,日常交往自覺離我三尺遠,待我恢復後,我會離開。”雲岫把話挑明瞭說,忽感渾身輕鬆,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著,這人時不時地造出一些事來,令人煩擾,“在我離開之前……”
她從不相信偶然,世間沒有所謂的巧合,只有處心積慮在拐角處等待你的人。
葉驚闌彷彿已經提前預知了她要說的話,不假思索地答道:“雲姑娘這話就錯了,在無名島上之時……”
“是嗎?”葉驚闌將晾涼了的餅兒遞到她手邊,“你該不會在心中罵我是個奇怪且不靠譜的人吧?”
再一扇,既然左邊都有了,那右邊要對稱。
他嘆口氣,思慮半晌後才悠悠開了口:“你失了過往記憶,自是記不得我,你贈我的匕首我還貼身帶著,時刻警醒自己是有家室之人。”
這人著實不好拿捏。
葉驚闌沒有碰那些烙餅。
“用一隻手指挑起我下巴,湊到我眼前告訴我,我沒有葉驚闌美。”他按照約定站在離她三尺遠的地方,揚起笑,“我認爲你纔是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的開山鼻祖,你好好看看,我與葉驚闌孰美?”
他負手望著天邊孤月。
“我有無人品與你有何干系?”
這是她摸準了的道理,不知該氣還是該笑。
雲岫認真打量著,在船上的時候他曾用作殺魚。那時,她只覺有些熟悉,竟沒想過這是屬於她的。
“餓了。”
“我對你提到的事一概不清,你說黑便是黑,說白即是白,我無從求證,只能由得你講。”雲岫纔不會輕易相信他的連篇鬼話。
如今的她,往前一步,是環伺的踩狼虎豹,連行走在大道上都會有人偷襲。往後一步,是萬丈深淵,深不可測,跌入名叫過往的漩渦,還有脫身的機會嗎?
“你大可當我是睜眼說瞎話。”葉驚闌一副無所謂的態度,任君取捨。
葉驚闌站在門外,忽覺兩頰疼痛,眼睛眨巴眨巴,幸好還在它該在的地方。
雲岫好像意識到了有些不妥,乾笑兩聲,用雙手將麪糰重新搓成表面光滑的一團。
“當然,死上一死這件事還是交予腦子裡都擠滿了某種希冀的人吧。”葉驚闌沒有忘記捏一小撮芝麻粒灑在餅子上。
“……”雲岫擡手便要拔下,早知葉驚闌就沒可能安好心,她也不是貪圖財物之人,再說了,這支像隨意從樹根上截下來的短節有什麼可圖的?能變金銀還是能換城池?若非那時候路人聚攏開始起鬨,她就不會匆忙逃離忘了歸還於他。
“她們不會在我眼前光腳踩水。”
葉驚闌不怒反笑,“只要不是牀,我睡,你看,就行。”
葉驚闌手中木鏟一掀,又一塊餅子穩穩落入盤子裡。
情深義重?雲岫惋惜著這時候沒有寫話本子的先生在旁邊記錄,這是多麼傳奇的故事。
她腕上使了三分力道,打在麪糰上。
“我只想知曉一件事。”雲岫斂起笑意,直視著他的眼睛,她總喜歡避開他的眼睛,是害怕自己淪陷其中,難以自拔,“葉大人何苦。”
完全沒印象,雲岫想不明白自己爲什麼會做出如此出格之事。
他用小木鏟在鍋中翻著餅,漫不經心地說道:“你見到的那個人我大抵上確定了,是霽王元清澗。”
聽慣了他三句不忘她的調笑,雲岫越發不在意了,“爲了麻痹敵人?”
她不能確定自己何時能恢復記憶,就算恢復了又能如何,這麼久了,無有一人尋過她,她仰仗葉驚闌才避免再次入獄,仔細想想,她的過往大概不會是什麼風光無限好。
定情信物?
“你可知你曾經醉酒後做過什麼事兒?”切成塊的麪糰里加了餡兒,團成一小團後再承受他的掌力,餅兒初具形態。
“如果你不整天將我和你的未來夫人混作一談,我自然不會這麼提防著。”雲岫冷笑道,葉驚闌不是街邊擺攤的賣貨郎,不會目光短淺到看了一眼不該看的東西便搭上一生,這人可精著呢。
“我還不曾聽聞過葉大人這般不守規矩,夜裡私自翻越未嫁女子的牆,腆著臉來求吃食。”這裡的民風開放,可這樣近乎耍流氓的行徑是不被允許的。
一念極樂世界,一念無間地獄,她在中間,在這萬般皆苦的人世間。舜若心法最高境界爲無明。摒棄所有雜念,淨其心,方能淨其一切。然而貪、嗔、癡樣樣未棄,做不得那潛心修習的苦行僧,更成不了百欲俱無的證道人。
伴著“滋滋”響的滾油,葉驚闌不慌不忙地說著:“我暫時不會去雲殊城。你想和我生不同衾,死而同穴,百年之內,應該是隻能在夢中出現的景。”
“成,你睡,我看。”
“……”雲岫一時語塞,這事確實是她欠缺考量了,沒有顧及到他在一旁曬夕陽,至於爲何是曬夕陽,葉驚闌回答的是隻有在日月交匯之時才能更好的吸收天地靈氣。
“葉大人夜間來訪,有何貴幹?”
“我如飄蓬,隨處可棲,任十丈軟紅顛倒,與之翻滾沉浮,比之螻蟻還卑微。何德何能收受葉大人如此大禮。”什麼夫妻名分,什麼未婚妻,她通通不想要。
“葉大人眼光獨到,我自愧弗如。”
和葉驚闌探討這些無聊的問題會折壽!
“……”
心中一陣惡寒。
“我睡,你看。”雲岫反駁道。
葉驚闌爲了什麼?
她捫及心臟跳動的地方,自問過無數次,他,究竟爲了什麼。
“不知。”
雲岫腦海裡浮現三個人的音容面貌。
用作殺魚?
還使得挺順溜。
“不敢不敢。”
好像哪裡有不對?
被擺了一道的事實赤裸裸地砸到眼前。
在某處以天爲被,以瓦爲牀的蒙歌打了個噴嚏,他迷糊地睜著眼望月,誰在想哥哥了?
他的話裡究竟摻雜了多少水分,她還不能斷定。
今夜。
有的人燈下鋪開一頁如雪素紙,執銅勺往翠玉硯臺裡添清水。墨錠輕移。思考該如何以最簡潔明瞭的話闡述他的斑斑劣跡。
有的人坐在四方長亭石凳上,香茗已冷,未動分毫。笛聲幽遠悽然。心隨境轉是凡夫,境隨心轉是聖賢,他慚愧地望著茶杯,眼下他處在不上不下的位置,尷尬至極。在她和自己分別的日子裡,始得明悟,遲了,遲了,總是老得太快,聰明得太遲,如同桌上茶盞裡的茶水,突然變作了無味的白水,嚐到才懂得。
有的人放下帳鉤,捲起薄被,春殘夏至,夜風極寒。帳中有嬌兒嗔笑,把臂問郎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