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我有一千種謊言
是夜。
偎著火摺子的一點溫熱,點燃了桌上的蠟燭。
燭火搖曳,桌邊人的剪影也隨之搖擺不定。
窗外,屋檐下坐著一大一小兩個姑娘,不對,應該是一老一少。
老姑娘鴉黃又來尋樂子了,逮住了那個鐵了心想從她這裡摸幾枚錢去鎮壓小金庫的蒙絡。
“花鈿在兩月前到過沙城。”
“噢!”蒙絡有些睏倦了,打了個哈欠,禮貌性地應聲。
她正抱著自己的小匣子搗鼓著。
匣子上設的機關太多,她竟忘了如何去解。
都怪蒙歌總喜歡順她一些小玩意兒,每次順一件走,她便往上加一道機關,加到現在,蒙歌沒法來順,自己也搗鼓不開這個匣子了。
她正欲破口大罵,後又想想,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好似因了那些看似好解實則並不願意挑明瞭說的誤會,以及深埋於心的某些不得已的苦衷,兩人少了很多言語。
啃食草料的馬,噴出的鼻息在月光下凝成一團氣霧,很快消失不見。
“花朝城,暮家。”
所以他們照做了。
雲岫身上罩著的薄衫偏大,風一過時將薄衫吹起,更顯得她瘦弱。
這時候還不忘討點買零嘴的錢,她憤憤地舔了舔指尖滲出的鮮血,從鴉黃手心裡抓過十枚銅板兒,往荷包裡放。
面對雲岫的邀約,葉驚闌沒有拒絕的理由,而且,他並不想拒絕。
八月的夜晚有些悶熱,蟲鳴四起,聽得那窸窸窣窣的瑣碎之聲,更惹得心煩。
“那是假的!假的!”蒙絡的聲調漸高,本是少女甜而不膩的嗓音在這一刻有些尖銳刺耳,“十文!”
“葉大人可有人選?”
總會有人覺得四下無人的夜容易感到孤寂,因爲沒有知己能夠真正秉燭夜談,聊起稱意或是不稱意的人生,只能呆望著窗外的黑夜數著自己的心跳等待更苦的黎明。
兩人並肩走在鄉野小路上。
“我倒是曾懷疑過一個人。”
沒人能懂,所有尋的到由頭及尋不到由頭的愛恨情仇,從來不由神靈掌管,只由自己管控,一念成佛,一念成魔,緣起緣滅之時,由自己決定是去到極樂還是墮入無間。
村口有一個馬廄,迷谷裡的人出入全仰賴著這幾匹馬。
今晚月色很好,適合月下跑馬,縱情高歌,適合趁著夜色聊一些闇昧隱晦之事,唯獨不適合互訴衷腸。
蒙絡的臉隨之鬆了勁,方纔緊蹙的眉頭平緩了下來。
暮朗那個四肢不勤的富貴公子哥兒,身邊怎能沒有個強有力的打手?
試問天下哪裡尋最靠譜且以一敵十甚至敵百的高手?
唯有塔木族能給。
得到葉驚闌的首肯,蒙絡的瞌睡蟲霎時被趕跑了,開匣子的動作越發的快。小孩子就愛討些甜頭,一旦在某件事裡嚐到了甜頭,她便感覺自己受到了鼓勵與嘉獎,更容易將自己的精力投入到其中爲了更好的獎賞。
林間有“咕咕”的鳥鳴,路過樹下時能嗅到鳥羽下的味道,這是一種帶著溫熱的味兒,不知如何描述,可一聞到便知是禽鳥。
“暫且沒有。”他頓了頓,接著說,“塔木族這一代的大神通性子乖張,他偏好陽奉陰違,更喜歡張揚,三光、三華盡數離開塔木族,一旦離開,定不會隱於山林。”
蒙絡的頭搖得跟個撥浪鼓似的,“我只是怕鴉黃姐姐尋不到回來的路。”
葉驚闌很快追上了她。
她不知道離了蒙絡還能同誰念念叨叨。雲岫?還是別擾了她的清靜。葉驚闌?給她十個膽子也不敢去那朵盛京最美的嬌花跟前自掘墳墓,說不準這朵嬌花是生而美豔的食人花,她的坑還沒挖好,屍骨早已無存。
蒙絡繼續折騰她那機關重重的小匣子。
鴉黃別過頭,她遇見過數位自稱大師的半吊子神棍,全是騙子,想不到這個號稱總是能提前一步準確無誤出現在命案現場的曾老闆竟也是個騙子……
翻身上馬,攥住繮繩。
葉驚闌嘆口氣,對雲岫說道:“那四人,可能不止四人,也可能沒有四人。能肯定的是他們已經露面了,只是尋常人不知罷了。”
今日那兩個刁民從那山上回來,又交了一個艱鉅的任務給她——開匣子。
葉驚闌抿了抿脣,“昭湖裡沒有那些無辜的亡魂,也不會有哀怨的泣訴。”
“噢!”對主子的潛在情敵,蒙絡持中立態度,褒貶皆無,屋裡人被他帶走了更好,這樣她便可以不再待在這個窮鄉僻壤。
那麼以這樣的軌跡去推測,另外四人不會淡出俗世,相反還會打破頭往朝野之中走。
“咔嗒”一聲,匣子的蓋子微微彈起,留了一條縫子。
某日午後,葉大人與蒙絡促膝長談,語重心長,諄諄善誘,以三寸不爛之舌說服了蒙絡不再往外跑,要有將要被陛下賜婚的自覺性。畢竟快要見到頭號未婚夫……儘管那個剛被提出就很快被否決掉的頭號未婚夫並不知情,而蒙絡本人也對暮朗毫無想法,但葉驚闌明確表示不論如何,得習禮儀。
玉華姐妹原本是送到了先皇身邊,輾轉幾人之手最後爲明如月搭上了性命。孔宿和暮朗關係匪淺,不像主僕更像朋友,花朝城暮家是個不容小覷的勢力。
雲岫望著跟隨她移動的月亮,會心一笑。
於是蒙絡被困在這個目光所及見山不見水,能看藍天白雲,吃喝管夠的院子裡好幾日了。
雲岫被勾起了好奇,她目光灼灼地盯著葉驚闌的脣,等待他的答案。
“或許,已經穩立朝堂……”葉驚闌的想法和雲岫不謀而合。
她沒有拒絕,她深知自己的情況比葉驚闌說的更糟糕,強撐著走到這裡不歇氣已是提著一口內勁,再翻山越嶺的話……只怕是吃不消。
俗話說得好,窮山惡水出刁民。雖然話不能胡亂去解,但是到了這裡的人好像都變得惡毒了許多,比如……葉驚闌。
葉驚闌望著一輪月兒下的山頭,平靜地說道:“那個湖泊不是鏡湖,雖與鏡湖相通,但在多年之前即以函胥山下的一個渡口爲界分隔開來,它叫昭湖,取自光明之意。”
“我本來想和她一塊兒來的,走到半路遇到了扶疏公子。”
“光明嗎……”她嗤笑一聲。
身旁那老姑娘還是不肯放過她,“我曾想學斷命術,奈何天資不夠……早知我同花鈿一起到沙城來見識見識。”
“好。”
一個憨厚老實的莽夫,要是塔木族培養出來的人間殺器,那隻能怪大神通有眼無珠,挑誰不好偏偏挑了一個憨憨。
鴉黃原本的擔憂在這一瞬煙消雲散,看來是她多想了,一個還惦念著某處的胭脂水粉不錯的人,想必是沒多大問題的。
越說越心虛,心虛便會不自覺地壓低自己的聲音。
雨後的泥土有一股特別的味道,再夾雜著青草的香味,一絲一縷鑽進了鼻腔裡,直直竄上天靈。
屋子裡的燭火滅了。
葉驚闌解了系在欄上的繩,牽出了兩匹馬,“你想去看看昭湖的話,按這腳程,恐怕天亮了都還沒見著,不如今夜便借了蘇翊這兩匹馬,償了小小心願。”
格外亮堂的月,配上幾粒疏星,佔了整個天幕。
若要問起這一代大神通作何想,爲何要如此高調行事,就連他整日拜的神都不會知道,只有他自己知道。
雲岫倚靠在大門上,手臂垂下,手上攥著她的摺扇。金絲捻成的流蘇與那塊鏡湖邊上產出的碧玉垂墜在摺扇下。
待她收束好荷包口之後,仰起臉,咧嘴一笑,“擇妍死的時候他不知道,因爲那是玉淑的報復,根本就不在計劃之中,而之前那些人該活到何時,在何地上路皆在他們的整個計劃裡,因此他能提前到場。況且欽天監監正秦大人尚不能準確斷人生死,一個小小的棺材鋪子老闆又怎會這種高深的術法?”
“葉大人,四下無人的夜,正適合四處走走。”
“我倒是好奇上了三光、三華的另外四人,從未露面,悄無聲息。”雲岫的腿輕碰馬肚子,身下的馬撒開了蹄子往昭湖那方奔去。
“隱於山林是不大可能了,倒是可以送到達官貴人身邊。”
葉驚闌偏就吊足了胃口,給了那匹馬一記輕踢,高大的馬會意地昂起頭,隨後往前飛奔。
可是也沒有人願意走出房門,擡頭看看那個一直陪伴在左右的月,烏雲蔽了無所謂,等到烏雲散去,它還是亙古不變的皎皎之光。
寧寧在外邊模仿貓叫無數次,她只得以“吱吱吱”的老鼠聲迴應,以表自己無法出門。葉驚闌便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得她去了。
她將破了一道口的手指放進嘴裡,吸吮。
她朗聲問道:“你對塔木族挺熟悉,你可知三光聖使之一在哪裡?”
馬兒在溪邊飲水,他在溪邊自我消遣,怎樣個消遣法?一如雲岫在凌城見到他那般模樣,他對著澄澈水面顧影自憐。
相顧無言。
不僅匣子沒打開,還憑空搭上了自己的血肉……
雲岫在雲殊城碰見過暮朗和孔宿,當日她醉了酒,說話顛三倒四,但他能借由那隻言片語推測出七七八八。
雲岫忽地笑開了,“但我知道,羅小七肯定不是。”
蒙絡這次來了興趣,她立馬嚷道:“我也去。”
“小姐。”鴉黃擡頭,目光落在那個單薄的身子上。
“聽聞沙城澤河縣的胭脂還不錯,鴉黃明日去城中替我買上幾盒如何?順道去滄陵縣送虞姑娘一盒,你與花鈿以及點絳各自一盒,不用給黛粉預留,她壓根兒用不上這些,倒是要給煉梵留上一盒,待你回北疆時一同捎了去。”雲岫不會吝嗇對周圍人的笑臉,一邊說著一邊漾開了笑。
月光如水傾瀉。
或者說,這兩人本就不是愛多言多語的人,經過沙城一案之後,他們做回了曾經的自己,又或者說,根本不是曾經的自己,只是從海上孤島到雲殊城,在此期間,兩人給了彼此十足十的信任,纔有了更多的交流,對別人,他們同樣的漠然。剛好,現在正處於自己與別人之間的古怪狀態。
鴉黃不依不饒地說道:“據說曾停會斷命術?”
“相通,而不同。昭湖邊上沒有塔木一族,沒有大神通。這裡的一切都和鏡湖不同,大概是前人留下的最爲美好的祈願吧,不願再有初生的嬰孩接受所謂的‘賦靈’,也不願再有玉華姐妹那種愚忠之人。”
但葉驚闌沒有揭穿她,要這隻平日裡野慣了的猴兒在家中學規矩,真是難爲她了。其實哪是讓蒙絡學大家閨秀的禮儀,要是有這心思,在她和蒙歌到葉府時就不會同意她習武了。他只不過是爲了多留一人在院中,免去心懷不軌的人惦記上這個小院。
出了林子,見著了先前一騎絕塵的葉驚闌。
“會會會。”蒙絡強打起精神,沒好氣地回答著鴉黃的話。
“沿著這條小路,再翻過對面那座山頭,可以看見鏡湖。”雲岫率先打破沉默。
“在迷谷玩膩了?”葉驚闌也從另一間屋子走了出來,睨蒙絡一眼。
蒙絡那張嫩的可以掐出水來的小臉兒擰成了一團,天知道她怎麼可以做出如此複雜的表情。
手一觸到那條縫子,立馬縮了回來,指尖被割了一道細口。
雲岫卻是毫不留情地點破了:“明明是相通的。”
“葉大人,你隨口說了一句之後便跑的沒影了,是找不到解釋來圓你那個說法嗎?”雲岫下了馬,將馬兒系在了溪邊一棵樹上,自顧自地飛身而起,坐到了大樹伸出的粗枝上,居高臨下地看著那個照“鏡子”的美人兒。
葉驚闌倒是不以爲意,他的手指點在了潺湲流淌的溪水水面上,另一隻手順勢挽起了他這隻手的袖子,手探進水底,摸出了瞧好的一塊鵝卵石。
“雲姑娘想聽什麼話?我這裡有一千種謊言,任卿採擷,三年不帶重樣。”他回眸,溪水上倒映的月光好似一步躥進了他的眼中。
“我想聽聽你爲我準備的第一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