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覆水難收
萬歲元年，離冬月還有幾日。
常年與春季緊緊相依的花朝城落了雪。
一反常態。
瓦上，樹梢上，烙餅子的鍋把子上，皆是銀白。
方夢白的肩上披了一件白如雪的狐毛輕裘。
他有個不願對人說道的小“秘密”。
其實並不算是秘密，他身邊人都知道。
方夢白怕冷。
他覺著這是一件不得了的事，姑娘家畏寒是正常的，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就不能怕冷，絕對不能！要是說出去了，豈不是丟了他的臉面？
他稍稍掀起了輕裘一角。
怎麼這麼不識趣！
高明？什麼叫高明？
話說，今年的冬天來得這麼早，這麼急，這麼反常。
“爺這一做法真真是高明，古有王爲博美人一笑烽火戲諸侯，今有嚴肅山莊方公子爲小娘子雪中送炭。”
能把昏君和他相提並論嗎？
這人果真是嫌命長了。
蒙歌兀自拋了個眼兒媚，“來呀，好官人。”
方夢白旋身離開了竹轎子，穩穩落地。
按理說花朝城裡不應該是這般美麗“凍”人的。
“罷了，你腳程快，把這些銀骨炭給甄家二姑娘送去。我經不住風，不敢走快了。”
擡竹轎子的四個漢子繃緊了臉，生怕手上不穩把轎子上的方夢白給摔下了山崖去。
“蒙歌。”
他的手貼緊了暖手爐，汲取暖手爐的溫度。
“推開窗吧，這暖閣雖好，但不大通氣，很是沉悶。”暮朗提筆，蘸了墨，遲遲未落筆，筆尖上懸著的一滴墨汁落到了紙上，暈開了一朵凌寒開放的梅。
……
“……”方夢白再度沉默。
小廝別過臉，“奴家……奴家有隱疾，不能給爺瞧，怕嚇著爺。”
“……”
故意惹火方夢白實屬吃不了兜著走。
方夢白與蒙歌有過一面之緣，能叫出他的名字也是正常。
“得了，別嚇唬方公子了。”從竹轎子下面鑽出了一個扎滿了花花綠綠的小辮子的小姑娘——蒙絡。
“你是何人？”
“因爲……”蒙絡拉長了語調，張開了手掌，本是捏在手心的香粉襲了轎伕的面。
這人趕著去投胎嗎？
“先生，我不想喝了。”
“你！”方夢白怒了。
隨即拾掇了“恨鐵不成鋼”的心情，抱拳一禮，“方公子請留步，葉大人託我帶了一句話給公子。”
暮府。
蒙歌用帶著劣質香粉的手絹兒抹了一把臉，奈何那煤灰黏在臉上太過穩當了，不僅沒把這張臉抹乾淨，反倒是讓他嗆了一嘴煤灰，再狠狠吸了一口香粉。
而他想著的卻是橫豎都是死，不如主動伸頭捱上一刀，挨刀之前再讓這張嘴爽一爽！
等了許久，沒能等到後文。
他碎碎叨叨了一路。
暮朗拿起一張白宣，上邊繪著翎羽花。
想來，她是一直貼在了竹轎子下面，跟了方夢白一路。就是不知道她是何時貼了上去的。
孔宿有些詫異。
他的腦袋上壓著的帽子恰好與眉毛齊平，把他那從中斷了的眉遮掩了一些，看上去不會那麼突兀，吸睛。
山路上的事且擱下。
老實巴交的小廝一本正經地答道：“爺的轎子上鋪了厚厚的軟墊，頭上撐著一把傘，腿上蓋著的雪狐的皮毛，懷裡抱了個暖手爐，腳下還踩著個湯婆子……按理說，不會冷的。”
蒙絡扶額略表心中酸楚。
方夢白默然。
“朗哥兒，你可是覺著哪裡不爽利？”
於是……
手下的這些蠢貨，向來有一個通病——靠不住。
“朗哥兒，該用茶了。”
蒙絡再次抱拳致歉，“有內鬼。”
方夢白的眼底有一道精光閃過，他狐疑地轉過臉，“你擡起頭來。”
所謂事不過三。
暮朗搖搖頭，“我只是不想喝這一杯茶罷了，先生莫要多想了。”
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黑了下去。
“嘿嘿”一笑，烏黑髮亮的牙配上這一張抹了煤灰的臉，黑一塊白一塊的中指戳進了鼻孔裡，眼睛像抽筋，眨巴眨巴，實在是……難以言明的喜感。而這種難以言明的喜感使得方夢白的心底騰起了一陣火。
孔宿滯住了腳步，轉過身。
小廝緘了口，看上去是在爲自己的命不久矣而悔恨，犯了忌諱活該挨刀。
在聽見方夢白的嘆息之時，他鬆了一口氣。
這是暮朗頭一遭直接拒絕喝參茶，以往只是在心間想想，最後還是會皺著眉頭喝下去。
“爲何還是這般冷？”方夢白打了個寒顫。
孔宿端來了參茶。
孔宿剛拔步想要去開窗，暮朗出聲叫住了他：“先生，我想……問先生一件事。”
什麼時候輪到他人來議論冷不冷這件事了？
他使了個眼色。
“爲何你們進了山莊後不直截了當地同我言說，反而在山路上截了我？”
他這會兒正抱著個花俏的暖手爐坐著四人擡的竹轎子下山去。
因了這場突降的雪，深深庭院中沒了琴音。
倏而縮回了手。
暮朗垂眸望著懷裡的暖手爐，心緒不寧。
要不是得去看看甄音杳有沒有凍著，他纔不會這麼眼巴巴地頂著雪下山呢。
孔宿覺著放心不下，想要伸手探探暮朗的腕脈，卻被暮朗巧妙地避開了。
方夢白打了個噴嚏。
“我是……爺的小嬌娘啊。”不知從哪裡抽出了一張皺巴巴的手絹兒，一甩，劣質的香粉撲到了方夢白的鼻尖上。
他的心亂了。
“我不怕嚇，你擡起頭來。”
他的眸光一黯。
“……”
“呸呸呸。”連連吐口水的蒙歌竟把方夢白逗笑了。
這兄妹倆什麼時候混到了他的山莊裡？
果然天氣轉寒，腦子就隨著結了冰。
小廝轉過臉來，咧開嘴。
幹掉的墨跡，有褶皺的紙頁。
孔宿想，暮朗定是在心中有過反覆掙扎，終是問出了口，又擔憂著說出去的話如潑出去的水，要是壞了事兒，便是覆水難收。
暮朗乾笑兩聲，指著翎羽花的圖樣問道：“先生可是見過這種花，這枝葉似鳥羽，葉片是藍綠相交的，還會結一串兒硃紅色的小花。”
他頓了頓又接著說：“我還未見過這種花，不知道這樣的顏色湊到一塊兒會是什麼樣的，是醜，是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