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摺子戲
心照不宣,虛與委蛇。
在上位者之間是極爲正常的交往狀態。
但薛漓渢在葉驚闌這裡,是個例外。
例外到哪種程度呢?
恐怕是打一巴掌不夠解氣,一巴掌扇過去等同於給皮糙肉厚的薛漓渢撓了撓癢癢。
而捅一刀子呢,好像又有些不大合適,兵不血刃豈不是更符合他的做派?
那麼……如果說是嘴上譏諷幾句,想想倒是還能過得去那道無形的坎。
對於一個習慣了懶散的葉驚闌來說,只需要把喜歡的事玩到極致便可,別的事都讓別人操心去吧。
若要論喜歡的事——薛漓渢這根刺,自然要留給他親自拔除。
“何止竊喜,我還能當著葉大人的面笑一笑。”同葉驚闌待得久了,薛漓渢偶爾也會和別人打趣三兩句。
小橋流水,錦鯉靜靜地停在水中。
雲岫兀自翻了個白眼,這人存了心玩鬧時比孩童還令人頭痛。
“你……你這個害人精!怎麼不去死呢!”她有些語無倫次了,罵了好幾句。
雲岫呷一口茶,靜靜看著臺上談情說愛的一男一女。
“第一齣戲——兩情相悅。”葉驚闌打了一個響指。
婉姨命龜公送上三杯茶水,再三囑咐不可收取茶錢。她信命,在她選址開花樓時,楊老太曾爲她批過一次命,不可違背生意時辰,大意便是指不能賺不在正常的時間內的錢,否則要遭天譴。
男伶悠悠啓口:“青莞,我即將遠行。”
面無大痣的雲姑娘並不知道婉姨七拐八拐的心思。
薛漓渢今日沒有穿便服,而是身著甲冑,甲衣發出些微聲響。
“恐怕葉大人的腦子纔是被黃沙蓋得嚴嚴實實的那一個。”
龜公可不管婉姨的顧慮,他捧著茶盤躬身等待。
“現在,他們人呢?”雲岫將自己的心放回了心窩處,問著蹲在地上的男子。
收刀回鞘。
對了!沒了大痣。
戲臺子上無人。
“是極,不然就不會把將軍也算入其中之一了。”他坦坦蕩蕩地答著,不爲自己曾經的錯誤判斷找尋一個由頭。
薛漓渢嗤笑一聲,道:“難不成葉大人就是爲了讓我陪看摺子戲?”
葉驚闌存了心要和薛漓渢做成一筆交易,他的中指與拇指相扣,風往四面吹,唯獨沒吹到站在正中央的薛漓渢。
“沙城的風沙太重,待久了容易把腦子給埋了。”葉驚闌揶揄著他,右手尾指蜷起。
他又拾起另一塊,試著拼合,他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做什麼,單單覺得心很亂,需要冷靜一番。
他瞥見刀身上倒映著的雙眸裡的悲愴之色。
背過身時,他飛快地抓起碎銀子在牙齒間輕咬,而後笑意染了每一條皺紋,他年紀大了,還沒討婆娘,就指著公子哥兒們時不時地賞點小錢攢著,等到合適的時候便能去找人說門親事……他在腦中重複著之前預設過多次的場景,婆娘孩子熱炕頭。
“錦衣巷裡穿著黑斗篷要殺我的人,是你。”葉驚闌緊盯著他的眼。
薛漓渢有少許驚訝,葉驚闌將他帶來此地作甚?
這是從未有過的事,可見薛漓渢的心是真的亂了。
他的指尖叩在了刀鞘上。
然後就是以黛粉戳了許多黑斑的臉。
清淺一聲響。
葉驚闌做出“請”的手勢,“不如換個地方再談?”
臺下很是冷清。
生意人向來眼尖,她瞅準了茶盤上多了的銀白事物,臉色煞白。
一人似笑非笑,一人斂起了笑意。
不掩飾自己的喜惡,薛漓渢一向如此。
眉梢彎彎,他說道:“這是你想聽我說的,可惜那人不是你。”
“殺你綽綽有餘。”眼中的青灰色天幕仿若鋪灑了一層鮮紅的霞光。
“耍嘴皮子的功夫我素來不如你。”薛漓渢起身,與葉驚闌的視線持平。
這是入眼的最大特徵。
薛漓渢握緊了刀把子。
“你究竟從何地學來的術法?”薛漓渢有些訝異,這是真真切切的御風術,且是修煉得很是高深的。
婉姨對薛漓渢的真實身份很清楚,她小口啜著茶。第一次有人在她的場子裡演戲給她看,倒算得上是稀奇。
“講笑話”的葉驚闌也笑了,他也覺著自己方纔的模樣好笑極了。
摘星閣。
七月的沙城,是血色的沙城。
“坦誠相待。”
“嚓”,刀身在抽出時與刀鞘磕碰了。
赫赫有名的烈風將軍和靠臉吃飯的大理寺卿對峙。
龜公擰緊眉頭,討賞怎麼有錯了?
婉姨踉蹌著往後倒,屋柱子正好承住了她這一靠,“人算不如天算。”她慘然一笑。
薛漓渢的食指稍稍挪開,掌心中凝起汗珠子得以釋放。
雲岫看一眼葉驚闌,頷首示意。
他沒有回答葉驚闌的話,有些事,明知故問,要說答,如何去答?真話假話?真話太殘忍,假話又會被揭穿,何必!要說不答,葉驚闌不是那麼個好糊弄的人。薛漓渢不得不承認,雖然他總喚著葉驚闌“男寵”,但這個男寵可不是以色侍人的繡花枕頭。
而之後陸續死於非命的人,應該沒有一人能瞑目。
她左瞧右看,老是覺得哪裡有不對勁。
玄青色衣角在他的眼角余光中一晃,那人的靴子已出現在他身邊。
“薛將軍。”她的拇指放開,粉末簌簌往下掉,她輕聲喚著薛漓渢,“你想要大包大攬這一切,何苦。”
他正色道:“葉大人是在向我展露你博大的胸襟嗎?”
薛漓渢終於找到自己討厭葉驚闌的理由了——那雙眼睛,那雙看似關不住四季最爲明媚之色實則暗藏著譏笑的招子。
“侯寶兒死了。”薛漓渢仍舊沒擡頭,不假思索地說出這麼一句話。
平靜到面無表情。
“想來,你那個如花似玉的未婚妻正要往外逃,一出院子便會見著你口中那隻縮進殼子裡的王八送上的黃梨花木棺材。”葉驚闌恢復了一貫的懶散不上心,說著別人的事,真就只是陳述著將要發生的事,沒帶任何情緒。
說罷,他當真是咧開嘴,犬牙微露。
“風離公子,你認識扶疏公子,自然能分辨我不是他,但你的屬下不認識。”葉驚闌嘆口氣說道。
婉姨在龜公攙扶下坐在了雲岫隔了一把椅子的位置上,她籠好了裙襬,教龜公爲她備一杯茶水。
儘管婉姨處於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狀態,她還是笑臉迎人。
黃沙中卷著的殷紅,並不是葉驚闌喜歡的色彩。
有些事,真要分個對錯嗎?
“薛將軍。”她深吸一口氣,空氣中似乎還有殘留的血腥味,這股血腥味來自於前兩個死去的縣令——章銘和餘央。
戲臺子上出現了幾人。
“將軍會否在想,此地不如老柳樹下。”
雲岫怔住。
那根很黑很粗的毛在碩大一顆痣上招搖……
婉姨從臺子後面走出。
但那男伶的扮相未免太過……猥瑣。比起雲大財主的黑痣還要扎眼的事物被葉驚闌擺到了戲臺子上。
葉驚闌一手支頭,笑吟吟地觀察薛漓渢的反應。
戛然而止的笑聲。
“縮在錦衣巷當一隻綠殼子的王八。”他仰起臉淺淺地笑起,他的笑與別人不同,盔甲下的笑臉上是掩不住的憂思,往日那雙眼眸裡藏著的漫無邊際的雲海變化爲青灰色的天,在他嘴角往上翹之時,光亮穿破了灰濛濛的天幕,細碎的光全刺在了雲岫的臉上,“雲姑娘很是聰慧,若非我不喜這男人,我倒要滿心祝福他。”
“我何時有大包大攬?”薛漓渢朗聲問道,那一把彎刀的刀柄被攥得很緊,緊到掌心裡浸出的汗珠子無處淌,只能在掌中被蒸乾。
薛漓渢輕蔑一笑,葉驚闌的話聽在他耳朵裡就是比屁還不如的廢話。
敞開的胸口上好大一簇——黑毛。
她不是什麼風一吹即倒的嬌弱女兒,能一人撐起偌大個摘星閣,她有自己的處世之道。既然葉驚闌邀約她看戲,那麼陪貴客看一場又有何妨。
“不瞞將軍說,心血來潮時,許多事只得拋到腦後。”葉驚闌端起茶碗,“以茶代酒,以戲宴客,望將軍不嫌棄。”
喜笑顏開的龜公,身子弓得更低了,“謝大爺賞。”
雲岫挑揀了一塊匾額的碎塊,指尖捻動,搓出潮溼的細粉,放在鼻尖嗅了嗅。
“曾停呢?”雲岫想起了那個胖如大肚佛像的棺材店老闆。
柔和的風襲面。
“隨緣”二字四分五裂,木製的匾額的邊邊角角彈跳至其他地方,再也拼湊不完整。沙城最大的賭坊在牌匾七零八落時已然沒了,或者說在賽滄陵死去,那些靠著替賭坊做工來維持家用的夥計們作鳥獸散之後,隨緣賭坊便沒了。葉驚闌擊落牌匾不過是將世人心中最後一個念想給抹去。
葉驚闌揚手,袖間飛出一道金光。
他的心像裝進了驚濤駭浪,一個浪頭拍過來打破了之前好不容易營造出的所有寧靜的沉默。
這種不在意的態度是真是假,無人能判斷。
兩隻手指來回捻轉這塊破木頭。
……
戲臺子上只餘兩人。
雲岫靜默無言,她凝望著地面的木頭渣滓。好似在薛漓渢亂了心神抽刀的那一瞬,她的猜想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印證。
不對勁……
“葉大人。”他沒有擡頭,只是捧著那把刀,“七月的沙城,是否合了大人的心意?”
其次是泛著油光的頭髮,天知道葉驚闌命這位愛臉如命的男伶幾日不洗頭,是怎樣讓他鬆口答應了這要求。
葉驚闌不怒反笑,“不管我喜不喜你,我都要爲你和虞姑娘將要共度的年華祈禱。”
“不認識又如何?扶疏公子打沙城而過,未停留片刻。”他不在意地說著。
數日沒人清掃的石階和沒人擦拭的牌匾相碰,惹起塵土。
甲衣抖抖,薛漓渢同意了。
婉姨也被驚著了,哪有這麼早逛花樓的人?就算有,也不該是薛漓渢和葉驚闌,還有那個挖過鼻孔的雲姓財主。
聽得葉驚闌這一句,薛漓渢了悟,真是瞞不住了。但是在放煙霧彈的雙方,不論是誰,都無從探到對方真實的底。
薛漓渢上前一步,蹲下身子,撿了一塊碎掉的牌匾。
她徑直收了龜公討的賞。
旗鼓相當。
臺上的女子著一襲青衣,粗粗看過去,與虞青莞有幾分神似。
本就搖晃著快要往下墜的匾額被這道金光擊中後猛地落地,砸出“砰”的一聲。
葉驚闌一拍手。
葉驚闌屈了屈尾指。
薛漓渢擱了一角碎銀子在他的茶盤裡。
再叩。
她回想著雲大財主挖鼻孔時的豪邁,手掄圓了,尾指一戳……
她想了想,後又仰頭大笑,“命啊,全是命啊!”
薛漓渢很平靜。
“看來將軍老早就知道了一些事。”
這種故意扯起嘴角的笑容,實在是不敢恭維。
在他聽來,葉驚闌講了這世上最大的笑話。
滄陵縣,不需要賽滄陵,也不需要隨緣賭坊。
葉驚闌漫不經心地著眼在他伺機而動的手上,“這圓不圓彎不彎的事物不夠稱手吧?”
薛漓渢如他在隨緣賭坊之前聽葉驚闌講笑話一般平靜。
薛漓渢笑了。
他的右手往後挪,隨意擱在腰上掛的刀鞘上,他離彎刀把子還有一寸左右的距離,證明他無意敵對。
他明亮的刀尖上,血跡已經盡數擦盡,甜而腥的鮮紅液體連氣味都不曾留下。薛漓渢若是將此事埋進心底,不對外人說道,那麼那隻不識字的猴子死了便是死了。
薛漓渢只一眼看過去,“你不是扶疏公子爲何要用扶桑術法來遮掩你的真實身份。”
怎麼著,烈風將軍在世人眼中也是個風流倜儻少年郎。眼下這麼一個虛僞到不行的笑容破壞了他曾在雲岫心中立著的形象。
他喚道:“婉媽媽不如一起來看看我這外城人編的幾齣戲?”
“自學可成才。”
著青衣的女子接上:“請贈我一物。”
男伶故作誇張地張開懷抱,高聲說道:“我的心肝寶貝甜蜜果兒,哪怕你要天上星,我也會爲你摘來。”
薛漓渢瞇起雙眼,像一頭伺機捕殺獵物的豹。
然而青衣伶人的下一句是——“把你胸前茂密的毛髮編成辮兒剪下來贈予我吧,免教我日日思夜夜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