箋西風驚夜(二)
再怎樣環(huán)顧四周,也不見十一的蹤影。
距離先前的開窗聲雖才片刻,但十一輕功卓絕,縱然韓天遙回京後,暗中從忠勇軍和親朋故舊那邊調(diào)來不少身手矯健之人隨侍,也不可能攔得住她。
韓天遙背脊上滲出一層冷汗,翻身又奔向屋內(nèi),點燃銀燭仔細察看。
拈著火摺子的寬大手掌竟有些顫抖,隨後被他持在手中的銀燭火焰亦在不安跳動鐦。
十一,他以爲必定會長長久久留在他身畔的十一,難道又像在聞家那次一樣,隨口敷衍他幾句,出人意料再次來個不告而別?
仔細看時,貍花貓還在,太古遺音琴還在,連原先的酒袋和後來的映青酒壺也在,但純鈞寶劍已不見了。
太古遺音應(yīng)該被十一藏在太子陵附近的某處,前些日子去拜祭寧獻太子方纔取回,算來也是極重要的寶物,若真要離去,絕不可能將它留下。
韓天遙無聲地長吐一口氣,這才略略安心,轉(zhuǎn)而注意到放在桌上的半盆水,以及妝臺前打開的鏡匣。
水裡有很清淡的芳香,似加過什麼藥物;鏡匣裡的簪釵珠飾也動過,十一素常簪的那根素銀簪子還在。
她恢復(fù)本來面目,並換了遠比平時精緻的穿戴,自然是想悄無聲息地去見一個很熟識的故人……
韓天遙闔了闔眼,隨手熄了銀燭,取過隨身寶劍,縱身飛出府去,沿著御街一路向南方奔去。
歷代皇城,大多北宮南市,或?qū)m城處於都城中間,四周散佈民居。
但當年高宗南渡,皇宮擇在了地勢較高的鳳凰山麓,杭都便形成了罕見的南宮北市格局。
朝天門以北,多爲民居、市集;朝天門以南,則包括了宮城和太廟、三省六部等朝政要地。
而宋與泓身爲皇子,所住的濟王府就在皇宮北門附近。
十一平時並不出門,卻在見宋與泓一面後突然夜間離去,韓天遙便不得不和宋與泓聯(lián)繫在一起。
可她若想見宋與泓,想與宋與泓談點什麼,以目前三人的關(guān)係,韓天遙完全可以在府中悄悄安排,絕不會驚動外人。或許,有些事她根本不願讓韓天遙知曉?
西風正冷,呼吸間肺腑便因那寒意微微地抽疼。
流瀉的月光籠著濟王府重重樓宇,卻和別處一樣沉寂黑暗,燈籠都看不到幾盞。
杭都向來有夜市,但僅限於北面市集,何況此時已近子時,夜市早已散了。朝天門以南更是安靜,一隊巡邏的官兵走過後,御街連落葉飄下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韓天遙縱身在一株高樹上觀察半晌,掠身飛入了濟王府。
宋與泓與王妃尹如薇不睦,不會住在後院正房,也不可能在姬妾房裡與十一相見,故而他只奔向前院還亮著燈的屋宇。
眼見那邊房屋整齊峻麗,似有人正走動,韓天遙正要靠近細察時,冷不丁那邊晃身飛來一黑影,差點和他在瓦櫳上相撞。
二人都是一驚,各自挺劍而出,竟在黑暗中靜默地飛快對了幾招,纔有機會定睛看向?qū)Ψ健?
然後,是彼此驚呼。
“韓兄!”
“齊兄!”
下面已聽得動靜,高喝道:“什麼人?”
韓天遙、齊小觀對視一眼,已是心有靈犀,齊齊向府外飛去。
二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片刻後便已離開濟王府,同行至太廟後的一處山坡上,正將夜間的皇城盡收眼底。
隱隱聽得濟王府那邊喧鬧一陣,很快安靜下來,並未見有人出府尋覓追擊。
韓天遙見齊小觀眉眼鬱郁,往日明朗通透的氣息都蒙上了一層陰霾,遂道:“齊兄,我因有高手潛入府中,一路追蹤到附近失了蹤影,所以正在四處尋覓。不知齊兄怎會在此?”
齊小觀找平坦處坐了,嘆道:“我找濟王有事。不過他不在府中。”
韓天遙挑眉,“不在府中?”
齊小觀愁道:“嗯,我問了他的愛妾姬煙,說回來後就跟王妃吵了一架,當即帶了兩名心腹侍從離府,也不知去哪裡了。這兩年他爲氣他那個王妃,損事兒做得不少,指不定又歇在哪一處瓦舍了!”
時下雜劇、滑稽戲盛行,瓦舍內(nèi)所設(shè)的勾欄,便是用於表演這些戲目的場所。
瓦舍者,取“來時瓦合,去時瓦解’,易聚易散之意。
杭都城內(nèi),設(shè)有多個勾欄的瓦舍足有二十多個,還不包括只設(shè)有單個勾攔的。
尹如薇想從中找出夫婿來估計不容易;而齊小觀更是沒法找了。
齊小觀望向韓天遙,“夜探韓府的人,應(yīng)該不會是濟王府上的。能從韓兄手下逃脫,身手必定高明。濟王身邊應(yīng)該只有段清揚和塗風可能做到,但我剛纔在府裡轉(zhuǎn)了幾圈,連他們都沒看到,想來應(yīng)該是隨濟王出府了!施銘遠奸詐多智,韓兄需多加留心,別被有心之人挑撥離間。”
韓天遙原是編出個夜行人,好爲自己前來濟王府找個藉口,此時聽齊小觀認真解釋,且提起施銘遠時不掩恨怒,像是認定夜行人是施銘遠所派,刻意引他進濟王府,好令他與宋與泓心生嫌隙。
他沉吟片刻,答道:“嗯,皇宮附近藏龍臥虎,誰家不養(yǎng)著幾名高手?興許是別的府裡的。”
齊小觀點頭,“鳳衛(wèi)開京後,宮中應(yīng)該也會另調(diào)高手。你既與濟王聯(lián)手,有人盯住你也是意料中事。”
韓天遙心念一動,“皇后?”
齊小觀在腰間摸了摸,竟也摸出個酒袋來,飲了兩口,隨手遞給韓天遙,說道:“別小看她。巾幗更勝男兒的,當年有你祖母樑夫人,如今更有云皇后一手遮天,爲所欲爲!”
韓天遙接過酒袋亦飲了口酒,笑道:“你似乎忘了還有一位朝顏郡主。”
齊小觀搖頭,“哎,寧獻太子一死,這世上應(yīng)該就沒有朝顏郡主了!”
韓天遙側(cè)臉向他笑了笑,“我聽得倒是越來越好奇了!朝顏郡主比寧獻太子入宮還早吧?聽聞還是皇后當成親生的親自撫育過的。”
二人都是少年英傑,雖相識未久,但彼此意氣相投,一見如故。齊小觀頓了片刻,到底答道:“是我?guī)煾父屎箝_了個天大的玩笑。他在皇后寒微時便與皇后相識,二人感情極好,所以皇后通往中宮的道路上,師父不遺餘力相助。但後來還是有了些分歧,師父便很少入宮了,皇后爲此很難過。所以後來師父將師姐抱去,聲稱是自己一時荒唐和侍兒生下的女兒,皇后立刻就抱了去,當作親生女兒撫養(yǎng)著。我和大師兄也一直以爲師姐就是師父的女兒。”
“其實……不是?”
“不是。師姐全家都被雲(yún)皇后、施相給害了,或被殺,或流放,一個沒留。師姐的父親死得很慘,至今屍骨不全,身首異處……師姐的母親產(chǎn)下師姐的當夜便懸了樑。”齊小觀拿過韓天遙手中的酒袋,一氣飲了數(shù)口,才嘆道,“我不明白師父到底在鬧哪樣。如果他還活著,能給皇后一個解釋,也許師姐還有一條後路。可師父已經(jīng)逝去,加上寧獻太子的死……師姐離開時應(yīng)該已經(jīng)完全崩潰……”
齊小觀仰脖將酒袋裡的酒水飲盡,向韓天遙笑了笑。那樣陽光般明朗的少年,笑容竟是慘淡得無以復(fù)加。
“我和師兄知道會出事,所以寧獻太子下葬那晚,我們都在太子陵附近守著,一直聽到太古遺音的琴聲。我們以爲她還在,但原來竟是幻音。等我們找過去時,師姐已經(jīng)不見了。我們只找到了皇后預(yù)伏的殺手。他們也爲琴聲所惑,以爲師姐還沒走。我不知道皇后有沒有繼續(xù)追殺師姐,也不知道師姐後來去了哪裡。以師姐的身手,脫身應(yīng)該不困難。可問題是,從寧獻太子病重垂危開始,師姐就快崩潰了。她已經(jīng)支持不下去,當面退了和濟王的親事。濟王那麼驕傲的一個人,看著她神色,連半個不字都沒敢說,還在幫著四處覓醫(yī)救人。如果太子能救活,也許還有希望,可是……”
齊小觀將頭埋到臂腕,竟是無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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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多少事,欲訴淚痕深。那苦痛刻得深了,連淚水都已奢侈。
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