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瑯嬛歸京后, 朝中文臣似是得了主心骨,不再終日惶惶。有與她相熟的官員請她復職,瑯嬛搖頭不應, 稱未得旨意, 不敢以己女身再亂朝綱。至于回京后的一應事務, 她亦盡數交與黎央處置, 自己只整日閉門在府中彈琴賦詩。
黎十九郎向她抱怨的時候, 瑯嬛正坐在廊下彈琴,她剛剛撥完尾音,聞言, 抬眼道:“留你在府中,自然不能讓你白吃白喝的。”
黎十九郎叫冤:“自家人, 怎這樣生疏呀!”
瑯嬛忍笑解釋道:“先帝只允我回京, 尚未許我以女子之身再次任職, 我此時若不自量力,妄擾朝政, 名不正言不順,日后又如何叫人服眾?”說著,笑瞥他一眼:“你還得感謝二皇子,他可為你謀了一個好職位。”
黎十九郎嘆道:“那我得辛苦到什么時候?朝中盡是些瑣碎事情,讓我覺也睡不好, 酒也喝不得。”
瑯嬛只笑:“快了。”
她已經暗中聯系上郭大人, 郭大人手中兵馬十萬, 若盡力為之, 能與蘇卷冰暫時僵持一月余, 到時候大皇子率先登基為帝,再有陽城徐家的兵馬相助, 料想即使是蘇卷冰,也回天無力。
黎十九郎卻提醒她:“若那廝被姐姐逼急,轉過頭來又擁護二皇子,又如何?”他低聲道,“遺書下落不明,他大可以此為由為二皇子洗清冤屈。他手中兵馬又遠勝我們,到時候逼宮,血流成河,又該如何?”
瑯嬛冷笑一聲,“哪需要我逼急他?”她從袖中取出一張紙,遞給他看,“他暗中一直在為二皇子籌謀。”或許皇后留有只言片語,叫他確信二皇子的血脈是真,所以他為之籌謀。也或許他只是想擁護一個人,管他是真龍還是貍貓,反正以此威脅大皇子,也為自己留退路。
管他真想什么呢,總之不是好心。
黎十九郎大吃一驚,接過紙來仔細看,越看面色越發白:“枉我以為那廝對姐姐情根深種,誰知道他竟然——”
瑯嬛隨手撥琴,“錚錚”地幾聲,如驚濤拍岸,驚醒了黎十九郎。黎十九郎揣著小心去瞧她神色,但看她并不吃驚,不知道是已經緩下來,還是早已料到。
瑯嬛當然是早想到,她不怎么在意地道:“先不論大殿下如何抉擇,五日后,郭大人一臨京,殿下便登基。”
見黎十九郎又似吃驚,瑯嬛不禁笑道:“你年紀小歷事少,自然會被他巧言令色騙了過去。”說著,正色訓誡他道,“事關萬千人生死,除了自己,怎可再去信旁人?”
黎十九郎訥訥應下,又問她:“姐姐,五日時間會不會太匆促了?”
“一早準備好的事宜,不匆促。”瑯嬛搖頭,解釋道,“況且他現在一定還以為我們在靜等大殿下作出選擇。選這個時間出手,正好攻其不備,是好時機。”
黎十九郎悚然:“姐姐,他與你之間——”真有情義在嗎?
這兩人算計起對方,當真絲毫不手軟。
瑯嬛卻一笑,看向他,認真道:“這才是我,這才是他。”
為情所絆,是世間小兒女。他與她,從來與眾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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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黎十九郎這邊聽了瑯嬛半晌訓誡后,悶悶的回朝中去繼續處理事務,誰知在途中恰好遇見行色匆匆的徐竟。
他認識徐竟,當下先叫住他:“徐大人?”
徐竟見是他,忙放緩了步子,一把抓住他的袖,略失態地問道:“你姐姐呢?”
“姐姐在府中彈琴。”黎十九郎原先還慢慢地在說,但見他神色不對,不禁去問原由,“發生什么了?”
徐竟神色嚴肅,說道:“郕國發兵四十萬犯我邊境。”
黎十九郎嚇了一跳。前些時候郕與郈才停戰講和,休養民生,怎么這會子反而轉道遠攻起了邾國?
他醒過神來:“徐大人,這會兒得趕緊去找蘇卷冰那廝啊!”蘇卷冰為指揮使,手握一半虎符,若他親赴邊疆,以他威名,何懼郕國四十萬兵馬?
徐竟聽他這樣說,面上漸漸有了慍色。他沉聲道:“蘇卷冰稱,時局有異,未有新君旨意,不敢冒然發兵,妄擔亂臣賊子的稱號。”
黎十九郎一窒,大駭:“他,他這是在逼殿下讓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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瑯嬛在府中得知這個消息之后,沉默地在廊下站了許久。
瑤草與白蘋不敢去擾她,還是門房前來稟告,說是一位蘇大人遞了拜帖,請見黎大人。
尚不見瑯嬛有什么反應,隔窗還在為前事焦頭爛額的黎十九郎聽聞動靜,撩起袖子趕出來,氣勢洶洶道:“那廝還好意思入我府來?”他四顧,吩咐眾仆,“來人,給我亂棍將那廝打出去!”
“胡鬧!”瑯嬛輕輕淺淺擱下這句話,徑自下了廊,并隨口回了門房,“請他去書房。”
眼睜睜看她路過自己,黎十九郎不由一愣:“姐姐,那個混蛋你當真要見?”
誰知瑯嬛步子一拐,入了一條小徑,看著竟是回房的路。她聞言,回頭一笑,“黎大人,是請見于你呢。”
“黎大人”三字她咬得緊,聽得黎十九郎驀地明白過來。
她才不想見那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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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十九郎聽從瑯嬛的話,直接往書房去。
一路行過去,他竟略有些緊張。此前他不曾見過蘇卷冰,只聽過那廝惡名,原以為是個潑皮無賴,僅憑著蘇家權勢才爬到那樣高的位置。故而他一向不屑,哪怕那廝差點要了他的命,他也沒放心上,以為是巧合。直到那時在簾后,隨耳聽那廝說過那樣一番話之后,他才真的滿心佩服,再想起那廝三千里相送姐姐的情義,更覺得是大丈夫所為。可現在思及姐姐,又是滿心的糾結,不知如何面對。
他不禁停步佇立在書房前,隔窗看進去。因背著光,只看得清內里站著一人,似乎局促不安,不停在房內踱步。
他心中一哂,那廝竟有這副狼狽模樣,果真如姐姐所說,自己年紀小歷事少,竟然聽進了那些唬人的話。
他輕咳一聲,推門而入,嗤笑道:“蘇大人。”
那人應聲回頭,也道:“黎大人。”
是高亮的嗓音,不似上次簾后所聽,疏慵傲慢。
黎十九郎一怔,看清那人長相,大驚道:
“怎是你這廢人!”
蘇繁也大驚,手指他,驚愕道:
“怎是你這紈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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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十九郎一哼,自去案后坐下,自顧自翹起二郎腿,一邊問他:“你這廢人入我府來,所為何事?”
“沒想到你這紈绔也有大用。”蘇繁見是他,也不局促了,開門見山直接道:“我小叔讓我來,正是為新君繼位之事。”
黎十九郎大笑,神色頗有嘲諷之意:“新君?是哪一位?我怎不知?”
蘇繁正色道:“七殿下天性愷悌,宜為帝。”
黎十九郎一怔,蘇繁繼續道:“還要請黎大人好好斟酌。”
他喃喃道:“這,我拿不定注意。”
一國新君,就這么定下了?
前愁舊怨呢?
蘇繁聽他說話,焦急道:“哪里是讓你這紈绔拿主意!”那話中“黎大人”分明不是指他。
黎十九郎尚轉不過彎:“這樣事關重大的一句話,就讓你這廢人來傳?那廝怎不親自前來?”
就算算定大皇子會讓賢,冊立新君這樣的事情難道不是應該兩個人坐下來,喝一壺茶,再在宗親之間仔細挑選嗎?
那廝以為自己一句話,姐姐就會真的聽從嗎?
狂妄!自大!
蘇繁如他一般,也是百般不得其解,最后只道:“小叔他說,她懂得。”
黎十九郎忍不住跳腳,這兩人,這兩人!做事情像打啞語,弄得誰也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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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十九郎匆匆往后院去,瑯嬛正好換了衣服出來,見他行事倉促,不由蹙眉,訓誡道:“君子之風何在?”
黎十九郎訥訥停住腳,但見她換了服飾,這又是大晚上的,不由驚奇:“姐姐這是要去哪兒?”
瑯嬛神色郁郁,瑤草替她道:“大殿下宣見。”
黎十九郎“啊”一聲:“這樣快?”
這樣快,大皇子就做好了抉擇?
瑯嬛不理會,另問他:“剛剛在書房都說了些什么?”
黎十九郎如實回答,瑯嬛輕輕“哦”了一聲,也不再言語,攜瑤草直往大皇子府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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瑤草在途中問她:“小姐早知來人不是蘇大人,所以不見嗎?”
瑯嬛搖頭,坦然道:“不知。但我知他意。”
她深深呼一口氣,轉頭吩咐瑤草:“去信告訴郭大人——”
她看向前方,眼中酸澀,聲音也帶著難言的苦楚,但在夜風中卻清晰:
“黎家將與蘇家攜手,共擁七殿下為新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