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仙臉色鐵青,左掌狠狠往門框拍去,道:“你還去嫖女人?我有那么讓你厭煩么?”淚水又流了出來。阿全搶上一步,橫在中間,小仙一掌擊在他的胸脯上,道:“你的手要是受傷了,你老爹以為我又欺負你了,又要用我一個字都聽不懂的話,罵我……損我……我……只是看看而已……”慢慢的又跪了下去。 小仙道:“看看就看到別人的床上去了,是不是?”
阿全道:“那個女人的屁股比你大得多,腰不像你那樣細得不敢用力,皮膚黑黑的,一看就是干過農活,吃過苦日子的,可是她要收我一百個銅錢……”小仙哼了一聲,道:“一百個銅錢能讓你逍遙快活,一點都不貴。” 阿全道:“不是,不是的,雖然你樣樣不如別人,但是我做了你的丈夫,就不能做對不起你的事,再說一百個銅錢,可以給你買許多東西,我和你睡覺,一文錢不用花,都是做一樣的事,我干嘛要把錢給別的女人呢?”
小仙身子微微一震,臉頰泛起一絲淡淡的暈紅,道:“每天吃個雞蛋,都比割了你的肉還要難受,再花你的錢,不是要你的命么?”阿全囁嚅道:“你病得不輕……”小仙嗯了一聲,道:“我腦子有病,行事顛三倒四,連累了你。” 阿全道:“我娶了你,是吃了些虧……”小仙道:“原來是我配不上你,你心里苦得很,是不是?”
阿全也不站起,雙膝在地下移動,挪到廳堂正中供奉的一尊觀音像下面,高高舉起右手,道:“我向菩薩發誓,你傻瓜也好,白癡也好,反正我認命了。說不定你吃了雞蛋,口袋有錢花,腦子忽然好了呢?” 小仙身子震得更加厲害,臉頰似涂了一層紅漆,狠狠白了他一眼,道:“我家沒雞蛋吃,沒錢花么?”
阿全道:“我記得你家只養了十幾只大公雞,你父親做生意又蝕了本錢,我記得向你提親的時候,你頭發又干又黃,皮膚粗糙無光,如今你的頭發像我家養的大黑狗,烏的發亮。皮膚嫩得像剛出鍋的水豆腐,一吹就破。”小仙不再理他,看著跳動的燭火呆呆出神。
阿全雙膝移動,挪到她腳下,仰頭看著她,道:“其實我比大黑狗強不了多少,它一天到晚只會汪汪汪的叫,而我同樣說不出好聽的話,我只想讓你覺得嫁給了我,再也快活不過,不會比嫁給腋下夾著書本,舌頭會吐出文章的秀才書生差勁,你回到娘家也能在別人面前抬得起頭來,可以大聲告訴別人,我并沒有讓你吃苦受累。” 他攤開滿是厚厚老繭,裂開一道道口子的手掌,道:“我心甘情愿為你吃苦受累。”
小仙一字字聽在耳里,心里似干涸已久的沙漠戈壁下起了滂沱大雨,平靜寧馨的港灣刮起了大風大浪,根本就無法形容她一瞬間的感動:“他雖然又笨又傻,但對我好得找不到第二個人。什么是女人最大的幸福?有個男人能對她好得死心塌地,還要求什么才高八斗,風度翩翩?那些滿腹經綸,博古通今的人就靠得住么?”
一時之間,柔腸百轉,忍不住伸手撫摸他臟兮兮的頭發,淚水也一串串流了下來。阿全嚇了一跳,伸手去擦拭她的淚水,忽然擔心自己粗糙的手掌,弄痛了她的臉頰,慢慢的縮了回來。小仙捉住他的手腕,整張臉貼在他掌上。 阿全憨憨的傻笑著,道:“小仙,你干嘛又哭了?是不是我炒的菜不好吃?對不起,我不是故意針對你的,你知道家里來了客人,我怕味道弄得太鮮美,被他吃光了菜,所以我少放了油鹽佐料。你喜歡吃鮮魚河蝦,明天我就到十字坡去買。萬一買不到的話,我就到河里去捉。”
小仙又哭又笑,道:“我沒說你煮的菜不好吃。” 阿全叫道:“那你干嘛生氣啊?你身體本來就瘦得很,再氣的話,真的會死的。你怎么一點也不愛惜自己?”小仙道:“我錯了行不行?從今往后,我決不和你嘔氣。”阿全道:“每頓你至少吃三大碗飯,不用一個月,你的腰上,腿上長滿了肥肉,百病莫侵。”
小仙撅嘴叫道:“我才不做胖女人。”?阿全低聲說道:“你要是死了,我又得去娶媳婦,其實你父親挺好說話的,才收了我二百個雞蛋,一兩銀子做彩禮,換作別的人,至少收我一千個雞蛋,十兩銀子。”小仙幽幽說道:“我死了豈不是更好?你正好可以找腦子靈光的女人,像我這樣的笨女人,又不討你喜歡。”
阿全急忙擺手辯道:“不是的,不是這樣的的,我娘經常說腦子靈光的女人,最靠不住的,笨女人最穩當放心。” 小仙怒道:“你整天你娘的,你娘的,到底是你娶媳婦,還是你娘娶媳婦?”阿全道:“是我娶媳婦啊,不過一切都是我娘替我張羅包辦的,沒有我娘的安排,我絕不可能娶到你,你罵我打我都可以,就是不能讓我娘不開心。”
小仙轉怒為喜,低聲道:“我不會讓你為難的,你想當大孝子,我也想做個好媳婦。” 阿全大喜過望,情不自禁向她叩了幾個晌頭,笑道:“你是個好人。”小仙見他傻里傻氣,忍不住噗哧一笑,燭火照映之下,說不盡的嬌美。縱使阿全是塊不開竅的木頭,也不覺心頭怦怦亂跳,憨笑道:“你笑的真好看。” 小仙道:“你不是說天下的女人,燈一吹都是一樣么?”
阿全道:“我……我……我……”一時想不出話來說,連說了好幾個我字,便再也說不下去了。忽然扇了自己幾個耳光,道:“我胡說八道,我每次吹了燈,床上香噴噴的,其他的女人哪有這個本事?”小仙嘆了口氣道:“我這個笨女人,一直給你添麻煩,整天只知道和你吵架,你遲早會厭煩我的。”說著說著,嘴角卻露出了淡淡的歡喜。 阿全急道:“我已經向菩薩發過誓,我要是對你不好,會遭到報應的。”拉扯著她的衣擺,哀求道:“天有些冷了,你加件衣服好不好?你不要死……”
小仙“啵”的一聲,在他額頭吻了一下,笑了笑,道:“傻瓜,我怎么會死呢?我還要給你生娃娃,不過你先得答應我一件事。” 阿全何時見她如此溫柔過?只覺得全身筋骨都被抽走,一陣頭暈目眩,坐倒在地。過了良久才回過神來,道:“除了不能惹我娘生氣之外,我都答應你。”小仙道:“我要教你識字讀書,省得你整天不懂我的心。”
她心中忽然有了個極其宏大的計劃,把他改造成和她一樣的人,如此一來,兩人不是有了共同語言?阿全神情迷茫,一點也聽不懂了:“我又不是蛔蟲,怎么會懂你的心?你不會要我變成蛔蟲吧?哎呀,你又開始說傻話了。” 小仙卻把身子慢慢靠了過來,好像沒有骨頭的人,軟軟地倚在他的肩上。阿全大為奇怪,道:“你這是做甚?你明明吃了飯,怎么一點力氣也無?”小仙眼中蕩漾著春色,道:“你抱我回房間。”
阿全橫了她一眼,道:“你長著兩只腳,自己會走路,干嗎要我抱啊?我娘她又說,做人不能太懶惰,自己能做到的,盡量莫去麻煩別人。”小仙碰了個釘子,頓覺無趣,又氣又惱,在他的腳背之上,重重踩了一下,怒道:“你怎么一點也不開竅?” 阿全喃喃道:“我又沒有生病,鼻子通暢,耳朵靈敏,竅竅無阻,怎么說不開竅呢?奇怪。”
他們在廳堂里說話,睡在隔壁房間的胡恨聽在耳里,又是覺得溫暖,又是覺得傷感,數十年的光陰,似白馬過隙,往日美好的時光,永不再回來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得砰的一聲悶響,似是什么東西落在了院子里。小仙驚叫道:“誰跳到院子了?”阿全道:“是不是熊瞎子來偷苞米了?”
隨即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分明在穿衣服,以及點燃燈火。 這時又有東西飛入院里,這下是咣當一聲脆響,似是擊碎了什么物事,靜夜聽來,格外的刺耳。小仙好像被蝎子蟄到了屁股,帶著哭腔,叫道:“菜壇子破了,我們的酸菜!”阿全怒不可遏,從床上跳了下來,厲聲道:“敢打破菜壇子?我去打破他的頭!”
小仙嘴里埋怨道:“你怎么又光著腳了?昨天才換好的被單,你一會上床睡覺,記得腳要使水,沖洗干凈。”阿全嘀咕道:“整天洗腳洗手,又不是去別人家做客,我以前上了茅房不洗手,接著拿碗吃飯,還不是什么病也沒有?” 他來到院子中間,借著微弱的光線,只見堆放在墻腳下的一只壇子,被塊拳頭大小的石頭,擊破了個大洞,汁水汨汩流出,整個院子彌漫著一股酸酸的味道。
阿全忍不住破口大罵道:“是哪個烏龜王八蛋,砸我的壇子算什么本事?有種就……哎喲……” 話音未落,又一塊石頭從外面飛了進來,砰的一聲,擊中他的后背。阿全氣得暴跳如雷,喝道:“簡直欺人太甚!我與你拼了。”從墻角拿起根鐵鍬,打開院門,大步走了出去。
他走到外面,仿佛看到極不可思議的事情,驚道:“怎么是……?”聲音卻如剪刀裁布匹,硬生生地停頓了下來。小仙急道:“你沒事么?”阿全道:“一不小心,跌了一跤。”小仙拍了拍心口,道:“上床記得洗腳……” 胡恨心中咯噔一聲,已經嗅出了非同尋常的氣息,暗道:“只怕有些古怪。”當下躡手躡腳來到窗前,指頭戳破窗紙,眼睛往外看去。
他房間的窗戶正對著院子,故而外面有任何動靜,都難逃他的眼睛。 果然過了不久,只見厚厚的木門被一點點推開,十余人慢慢溜了進來,雙腳輕輕抬起,仿佛大腿上系了繩子,落地之時,幾乎無聲無息,顯然不想驚動了里面的人。 阿全走在最前,走到門口,一腳踢開了房門,大聲叫道:“王八蛋狗雜種,吃了我家的酒和肉,全他媽的給我吐出來!”得知此人不是所謂的華山派葉楓,登時對他的肥雞老酒心痛不已,問候胡恨的臟話,不由脫口而出。
胡恨冷冷道:“還給你!”雙掌一擺,排山倒海般推了出去。阿全翻了幾個筋斗,跌了出去。在他身后的人躲避不及,被阿全撞得東倒西歪,跌跌撞撞。胡恨哈哈大笑,道:“就憑你們這幾個草包飯桶,也攔得住我?”足不點地,把眾人的肉身,當成柔軟的墊子,大步踩了過去。
可惜他的雙腳尚未邁出大門,耳畔呼的一聲響,一柄長劍似毒蛇一般,直直向他喉嚨刺了過來,劍氣凌厲,其勢迅如閃電。胡恨不由得大吃一驚,黑暗中只覺得風聲颯然,劍鋒已刺到喉邊,知道必有高手偷襲。 危急之中身子斜刺向旁沖出,嗤的一聲輕響,劍鋒已將他胸前衣服劃破了一條大縫,只須有毫厘之差,便是開膛破腹之禍。
那人一擊不中,身形晃動,搶上數尺,劍尖指向他的后心。 胡恨猛地里大喝一聲:“撤劍!”身子原地打轉,左掌便來搶奪那人手中的長劍,右手食指戳向那人腰間。那人笑道:“你把命留下。”長劍縮回,劍尖下沉,刺向他的小腹。胡恨頭也不回,反足踢了出去,怒道:“怎么又是你!你還沒有死啊?”
葉楓吐了吐舌頭,左眼微閉,右眼微睜,臉上肌肉扭曲抖動,向他扮了個極其怪異的鬼臉,笑道:“我吉星高照,向來運氣好極了。”他憋了一肚皮的怒氣,刷刷連刺幾劍,盡往胡恨要害刺去。 胡恨急于脫身,無心戀戰,邊斗邊走。葉楓大喝一聲,道:“想走,沒那么容易!”右手一揮,一道劍光,直向胡恨肩頭劈下。
胡恨道:“你留得住我?”倒退幾步,忽然似鷹隼鷂子,驀地拔起身子,傾刻間就從數人頭頂躍了過去,速度快到無與倫比。 便是趙魚,葉楓兩人同時出手,竟也沒攔住他。兩人齊聲喝道:“往哪里逃?”一左一右,夾攻過去。胡恨反應更快,拿住了一個身材肥胖的山民,五指按在他的天靈蓋,道:“誰敢上來,我就殺了他!”
眾人一怔,不敢逼得太近,胡恨挾持著山民,一步步向山上走去。到達山頂,卻已無路可走,原來是個絕地。四面均是懸崖峭壁,從上望下,不知深淺,黑沉沉的,猶如黑沉沉的地獄,說不出的陰森可怖。 胡恨的心也跟著沉了下去,暗道:“想不到我終究難逃一死。”趙魚笑道:“胡爺,敢問路在何方?”
胡恨斜睨眾人,滿臉狂傲,哈哈大笑,道:“誰說我無路可走?我不會死在任何人手上。” 在大笑聲中,他抱著肥胖山民,向后仰倒,如一枚斷線的風箏,一個筋斗翻下懸崖,消失在漫無邊際的黑暗之中。眾人哪想得到一代梟雄胡恨居然會用這種方式結束生命?立在崖邊,怔怔發呆,久久不語。
過了良久,趙魚忽然一拍腦袋,問道:“太公,這山崖有多高?崖下是平地,還是水潭?”徐太公想了想,道:“這山崖約有一兩百丈高低,崖下是好大的一片沼澤地。”趙魚面色大變,大叫不好,急道:“快去崖下,把所有進出徐家莊的道路,隘口全部封鎖,越快越好!”
崖下是大片的沼澤,胡恨又抱著個肥胖的山民,他是不是可以把山民的身軀,當成柔軟的墊子,從而減緩了下落的速度?這樣一來,胡恨摔死的機會豈非又少了幾分?眾人以最快速度沖到崖下,沒過多久,就發現了那山民的尸體。 他脖頸折斷,卻沒有發現胡恨的行蹤。各個通道,隘口相繼派人來報,均不見胡恨。
胡恨就這樣不留痕跡地消失了。縱使一縷輕煙飄過,也會有淡淡的味道,縱使一陣輕風拂過,亦會有幾片葉子掉落,他是怎么做到無跡可尋的?莫非他有通天遁地的本領? 難道他真是江湖上不朽的傳奇?難道他真是九條命的貓?趙魚并不氣餒,他相信在這銅墻鐵壁一般,重重的包圍之下,想要從容脫身,簡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胡恨一定躲在某個難以發現的角落,伺機而動。
徐家莊徹夜不眠,弄得雞飛狗跳,差不多把整個徐家莊翻了個底朝天,蚯蚓老鼠倒是捕獲了不少,就是找不到胡恨。該怎么辦?又能怎么辦?除了繼續搜索,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一天,二天,三天……不知不覺六天過去了,眾人累得東倒西歪,疲憊不堪,連胡恨的一根毛都沒看到,人人心里在問:“胡恨去哪里了?”
多日不歇不停的搜索,一無所獲,心中的沮喪可想而知,眾人的忍耐也到了極點。 老丁等捕快趁機在背后煽風點火,挑撥唆使徐家莊的山民,說什么趙魚為了個人的前途,不顧大家的死活。果然眾人被他們說動,群情激憤。他們壓根就不知道被老丁當槍使,胡恨緝拿到案之時,也就是老丁他們的未日。
第七天一大早,便有人在趙魚面前公然發難,指桑罵槐。老丁等捕快假意勸阻,替趙魚說話,其實背對著趙魚不停向眾人使眼色。趙魚,葉楓無可奈何,只當作自己是一句話都聽不進去的聾子。 兩人神情落寞,在眾人一聲高似一聲的詰問,怒罵中倉惶而去,登上一座山頭,放眼看去,四處盡是層層疊疊的山巒,宛若一塊塊無法化解,壓在心上的塊壘,更增添了不少的煩惱。
趙魚撥了根草,放在嘴里咀嚼著,仰天嘆了口氣,道:“我舉步維艱,一事無成,是不是我真的錯了?是不是只有改變,我才有出路?”他忽然緊緊握住葉楓的雙手,眼中閃動著淚光,嘶啞著嗓子,問道:“我該不該向現實妥協?該不該向那些人低頭?” 除了他之外,沒有人知道他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他所遵守的腳踏實地,憑良心做事,不僅是天大的笑話,而且在這個社會根本就行不通。這個社會要的是爾虞我詐,厚顏無恥。不把自己換上狼心狗肺,連自己的尊嚴都不敢出賣,怎么出人頭地? “趙捕頭,出大事了!” 只見老丁一臉惶恐,快步而來。趙魚霍然立起身子,大聲問道:“是不是發現了胡恨?”他一直堅信胡恨就在徐家莊。他之所以鍥而不舍,因為胡恨是拯救他前途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