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佶不動聲色地問道:“皇弟但說無妨。”
趙佶與晉王趙宗,二人乃是一母同胞的嫡親兄弟,關系自是不同;晉王說自己受了欺負,在這大殿之上,趙佶又如何坐得住?
須知趙佶是個極重感情的皇帝,否則那陪他踢蹴鞠的高俅,那隨侍他跟前的楊戩、梁師成,還有蔡京,這些近臣,哪一個沒有遭人彈劾,但都是位極人臣。
近臣如此,身為嫡親皇弟,趙佶自是縱容得很。
晉王趙宗道:“皇兄,藝考選才,乃是先祖定下來的鐵律,先祖仁皇帝曾言,藝試報考者不問出身,不問貧賤,但凡有一技之長,便可求取官銜、俸祿。這句話猶言在耳,為何今日有人卻以禮要挾,這不才是無視禮法、大不敬嗎?”
他話音落下,人也欠身坐下,便不再說話了。
上奏彈劾的官員以王韜、王之臣等人為首,聽了晉王這番話,皆是噤聲無語;晉王的理由好反駁,仁皇帝只說了不問出身,不問貧賤,可沒有說一人可以報考四場考試啊,晉王這個理由實在牽強。
最大的問題還是在晉王本身,晉王發話為沈傲辯護,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若他們再糾結此事,便是得罪了這位宗室的親近王爺,晉王愛胡鬧,真要鬧起來,誰擋得住?
正在進退維谷之際,沈傲咳嗽一聲,眼睛朝楊戩望去,微微向楊戩笑了笑,隨即對著趙佶道:“陛下,能否讓學生自辯一下。”
趙佶一直保持著不偏不倚的中立,可是內心之中,對這些突然發難的朝臣頗為不悅,見沈傲開口,不禁想起他喬裝王相公時與沈傲的交情,微微一笑道:“愛卿但說無妨。”
沈傲咳嗽一聲,很是尷尬地道:“學生這個人很懶的,參加藝考,還是楊戩楊公公為了學生的前程給學生提的醒,就是報考之事,也是楊公公替學生代勞,我的話說完了。”他屏息咬唇,瞥了那王韜、王之臣一眼,淡笑不語。
楊戩無奈地朝沈傲一笑,這個沈傲,當真是狡猾得很,只這一句話,便足夠教王韜等人難堪;連忙道:“陛下,沈貢生學富五車,奴才心中便想,這樣的才子若是不能為陛下所用豈不可惜,因而替奴才幫他報了名,只是不曾想原來連考四場竟涉及到了禮法,奴才惶恐,請陛下責罰。”
殿堂中所有人都深吸一口氣,許多人同情地看了王韜、王之臣等人一眼,這二人算是倒霉了,今次不但得罪了宗室,連帶著這位權傾一時的內相也都得罪了個干凈。
他們說沈傲連考四場是有違禮制,豈不正是說楊公公不懂禮儀?名是楊戩報的,這帳若是算起來,那王韜彈劾的不是沈傲,而是楊戩了。
楊戩是誰?大名鼎鼎的內相,皇帝跟前的寵臣,自梁師成失勢之后,楊戩已將手深到了梁師成的責權范圍之內,非但宮中的影響力極大,就是在朝中也開始鞏固了自己地位,如此權宦,莫說是王韜,就是太師蔡京,在他面前也都得乖乖聽話。
這場彈劾,從晉王開始便已經啞了火,等到連楊戩也站了出來,便已算是徹底地流產;一邊是宗室,一邊是內廷,這兩大勢力雖然極少過問朝政,但都是不容小覷的巨大力量,王韜和王之臣就是再蠢,也知道見好就收的道理,王韜已悄悄地退回班中,不敢再發一言,至于王之臣,連忙向趙佶請罪。
趙佶唇邊閃過一絲笑意,深望沈傲一眼,不耐煩地道:“不必請罪了,退下去吧!今日朕主持殿試,是要選采用能,沈傲到底是否該剝奪掉貢生,需看他自己的本事。”
話音剛落,只一個眼神,立即有內侍抬了七八張畫案上來,筆墨紙硯也已備齊,趙佶道:“好啦,朕來出題,眾卿可準備好了嗎?”
七八個貢生一齊道:“臣等洗耳恭聽。”
趙佶嘆了口氣:“春來花開知多少,唯有在這個時節,朕在花苑中,卻是看到梅花凋謝,諸卿便以梅花為題,開始作畫吧!”
畫梅?這個題目倒是并不難,已是有幾個貢生躍躍欲試。當今皇帝好畫花鳥,因而坊間的畫師也大多以畫花鳥為時尚,平時這些貢生練習畫技,所畫的梅花都是數不勝數,因此一個個卷起袖子,臉色篤定的按好紙卷,提筆開始作起畫來。
趙佶也是畫藝宗師,只看這幾個貢生提筆布局的姿態,心里便忍不住暗暗點頭,今年的畫院貢生倒個個實力不俗,單看這布局提筆,便有一番氣勢。尤其是趙伯骕,落筆時更有一番氣度,大張大闔,頗有家傳的風采。
趙佶的視線一轉,目光落在沈傲的身上,不由地現出些許愕然,沈傲雖已提筆,可是宣布作畫已有一小段時間,這筆只盤旋在半空,一副遲遲不落的姿態;須知殿試也是有時間規定的,誰若是先作完畫,往往會給人的印象更好一些,以至于直接影響到成績,畫梅這樣通俗簡易的題目,莫非還要思考嗎?
趙佶望著這不徐不疾的沈貢生,心里反倒有些為他發急,咳嗽一聲道:“沈貢生,時間可不多了。”
沈傲抬眸,朝趙佶微微頜首,道:“陛下,微臣作畫講的是一個感覺,有了感覺,才能作出好畫來。”
感覺?趙佶心里不禁失笑,身為畫派宗師,沈傲所說的感覺他又何嘗沒有體會。只不過畫梅也需要感覺嗎?在場的畫師之中,一生所畫的梅花沒有一百也有數十,若說一些較為廣闊的風景需要感覺倒也罷了,只是循規蹈矩的畫一幅梅花圖,要感覺做什么?
趙佶默然無語,心里不由地想:若是今次在殿試中尋不到感覺,莫非他在殿試便不交卷了?朕要小心看緊他,可不能讓他在殿試之中胡鬧出丑。
晉王朝沈傲飛快地眨眼示意,他小憩片刻,已是精神奕奕,眼見沈傲這傲然的作風,倒是和自己頗有些相似,心里嘿嘿直樂,作畫的事他不懂,看的也就是個熱鬧,若是所有人垂頭作畫,反而無趣得緊。
沈傲屏息凝神,提起的筆遲遲不落,時間一點點地過去,已是許多人為他擔憂,或是心中暗爽了。倒是趙伯骕,雙眉也凝起來,沈傲若是到時交了白卷,他算是勝之不武,因此不禁有些氣憤,故意瞪了沈傲幾眼,卻又不得不收起心思,埋頭作畫。
許多貢生的梅花已是畫到了一半,花鳥之中,梅花是最好畫的,無它,熟能生巧而已。
眼看沈傲仍未落筆,連楊戩都為沈傲擦了一把汗,心里無聲地對著沈傲說著:小祖宗,你還在耽擱什么,管他什么感覺,趕快畫幾朵梅花出來便是。
沈傲如入定一般,咬著唇,不發一言,許久之后,他突然張眸,眼睛一瞥,朝趙伯骕笑了笑,眼睛也落在趙伯骕的桌案上。趙伯骕的桌案,距離沈傲并不遠,因此低頭看去,便可看到他畫作的全貌。
趙伯骕畫的,乃是一片梅林,天空雪花飄落,梅林中無數梅花爭相綻放,鳥兒盤旋,整幅畫的布局,顯得很開闊,布局感極強。
沈傲心里忍不住地笑了,趙伯骕的梅林,倒和他的作畫風格頗有相似,大張大闔,若只是畫幾朵梅花點綴,豈不辜負了他的畫風,而一片梅林郁郁蔥蔥的渲染出來,梅花細膩的點綴其中,梅樹枝椏若隱若現,蒼天白雪之中,蒼涼無比。
“好一叢梅林……”沈傲心中情不自禁地贊嘆,別人畫梅,大多以細膩別致為主,而這位老兄卻是反其道而行,大刀闊斧,表現出來的梅林沒有過多的嬌揉造作,蒼涼開闊,讓人一眼望去,心中對畫里的梅林生出惋惜之情,仿佛這風雪漸止的下一刻,梅林中美麗的花兒便要紛紛凋零。
恰好這時,趙伯骕抬起眸來,見沈傲看著自己的畫,心中不由地生出幾分得意,朝沈傲挑釁似地努努嘴,才是又繼續埋頭作畫。
沈傲吸了口氣,趙伯骕的畫法很精湛,也很熟稔,更為重要的是,他的畫風有極強的不可模仿性,這種畫梅的風格,只怕天下找不到第二個來。自己要超越他,那么唯有走另一個極端,否則中規中距,縱是畫得再好,給人的感覺也是了無新意。
‘那么……就讓你們看看什么叫做真正的極端畫法吧!’沈傲心里對著殿中之人說!
突然,他抓起桌上的硯臺,懸在空中……這個舉動,自是引人矚目,好好的不去作畫,卻是握起硯臺做什么?莫非要用硯臺作畫?王韜和王之臣的臉上掠過一絲不可捉摸的嘲笑,若是沈傲在所有人交卷之后還未完成畫作,就有樂子可瞧了。
所有人正看著沈傲的時候,沈傲突然松手,啪嗒一聲,手上的硯臺下落,隨即跌在宣紙上,又彈下書案摔了個粉碎……瘋了……瘋了……他到底是來作畫,還是來搗亂的,天子居所,講武殿上,豈容他這樣胡鬧?不少人已是暗暗生出了怒火,對沈傲的舉動很是憤怒。
反倒是周正顯得最為鎮定,他太清楚沈傲了,這些時日的相處,他相信沈傲在沒有一定的把握,是絕不可能會如此的,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沈傲另有它法。
晉王忍不住咯咯笑起來,朝著沈傲翹起拇指!這個沈傲,性子和本王爺很像啊,本王爺還沒有嘗過在講武殿里摔硯臺的滋味呢。
那墨汁兒四濺,整張宣紙上,不知沾染了多少墨色,墨汁潑在紙上,呈不規則的形狀逐漸擴散開。
趙佶皺起眉,心里有些不悅,但又忍不住地為沈傲發急,便不動聲色地道:“來,給沈貢生換一張畫紙。”
內侍正要去拿新紙來,沈傲卻是微微笑道:“陛下,不必了,學生就用這幅宣紙作畫。”他好整以暇地提起筆,顯出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先是左右四顧一番,終于尋到了落筆之處。
隨即畫筆落下,卻是沿著一團墨跡在外輕輕一描,這宣紙上的墨點污跡卻陡然變成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臘梅花兒,沈傲的畫筆繼續下落,一條畫線沿著幾個墨跡處一連,離得近的人都吸了口氣,他們看明白了,這是在畫梅樹的軀干,古往今來,這樣的畫法卻是令人嘆為觀止,先潑墨,在白紙上潑滿墨漬,再一步步用巧手將墨漬點綴為軀干、花朵、鳥兒……這是什么手法?奇哉!怪哉!
那些離的遠的,也都伸長脖子去看,用一張滿是污垢的紙去作畫,這樣的事真是聞所未聞,這個沈傲,又不知要發什么瘋。
沈傲仿佛進入忘我的境界,手中的畫筆時起時落,或輕或重,人與筆,仿佛合而為一,再也分離不開,筆尖下落,整個人的氣質陡然一變,無比的莊重肅然,渾身的肌肉變成了一座山巒,雄渾無比。筆尖提起,臉上的表情漸漸舒緩,嘴角帶著微笑,全身的肌肉頓時松懈,似乎連骨骼都要隨之散開一般。他的眼睛卻永遠是精神奕奕,從未離開畫紙,咄咄逼人的眸光,如錐入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