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簾之后的旋闌兒踟躕片刻,隨即淡笑道:“大師傅如此說,小女子又豈能拒絕。”說罷,便盈盈起身,旁邊的丫環(huán)掀起珠簾,一張傾國傾城的面孔便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
青絲高盤,玉面粉腮,杏眼瓊鼻,櫻桃小口,雖是一襲素衣,卻光華隱現(xiàn),行走間如弱柳扶風(fēng),顧盼間美目盈盈,端得美貌無比。
她輕咬下唇,顯出幾分俏皮,更多的卻是一種不容侵犯的端莊,盈盈如水的眼波向樓內(nèi)的人掃了一眼,淡淡然地走到和尚身邊,與他保持三步的距離,輕輕一福,語出溫柔地道:“請大師傅讓小女子觀畫吧。”
和尚哈哈一笑,將畫卷揚開,霎時間,所有人都驚呆了,畫中是一個女子,女子腳踏在閣樓上,推窗去看街景,女子眼眸中閃露出一絲期待之色,猶如籠中的鳥兒,裊娜的身姿倚著窗,嘴角含笑。
最令人驚奇的是,畫中的女子,旋闌兒竟是一模一樣,仿佛整個人飛入了畫中一般,這個和尚聲稱沒有見過旋闌兒,可是畫中的女子何以與旋闌兒如此相像,倒是教人深思了。
和尚大笑道:“闌兒小姐,鄙人叫大空,早在東京時,聽友人敘述過小姐的姿色,因而憑著想象,為闌兒小姐作下這幅畫,不知小姐滿意嗎?”他話音剛落,一雙眼眸炙熱騰騰地看著旋闌兒,恨不能一口將她吞入肚中。
旋闌兒咬唇輕笑道:“大師傅的畫,闌兒很喜歡。”
大空顯得更加得意洋洋,道:“我聽人說,誰若是討了闌兒姑娘的喜歡,便可成為小姐的入幕之賓,不知這是真是假。”
大空的話頓時引得不少謾罵,紛紛道:“好一個瘋癲和尚,你既是出家人,卻還敢在這里造次,想成為入幕之賓,憑你也配?”
旋闌兒微笑不答,卻仿佛置身事外一般,只是含笑地看著旁人叫罵。
沈傲在旁目睹了這旋闌兒的絕色面容,心神也不由地蕩了蕩,可是隨即,他又曬然一笑,旋闌兒的絕色不在蓁蓁之下沒有錯,可是這并不代表沈傲?xí)莸乖谒氖袢瓜拢琅姷枚嗔耍虬烈延辛藢徝榔冢依锏乃奈环蛉耍囊粋€都是天人,要他對一個陌生女子生出什么異樣,還真有一定的挑戰(zhàn)度。
這大空方才的一番話,讓沈傲提起了精神,心里想,花魁遇到和尚,有意思,看看這旋闌兒怎么收場。可是隨即,沈傲發(fā)現(xiàn)旋闌兒不發(fā)一言,只是事不關(guān)己地微笑在旁,惹得屋中之人對大空紛紛斥責(zé),更有甚者,還有人卷起了袖子,大有一副要將大空丟出清樂坊的架勢。
沈傲注視著旋闌兒的眼眸兒,那眼眸漆黑清澈,蘊含的神態(tài)卻是似笑非笑,沈傲心中一凜,想:“這個旋闌兒只怕不簡單,她這一手借力打力,倒是運用得爐火純青。”
大空哈哈大笑,臨危不懼地道:“哼,你們?nèi)氯聜€什么,若有本事,也畫一幅畫來,讓闌兒小姐和灑家開開眼。”
他話音剛落,立即有幾個讀書人排眾而出,要和他一爭高下,唯有旋闌兒,卻仍是似笑非笑,既不鼓勵,也不拒絕,仿佛很欣賞這許多人為她爭斗的一幕。
幾個讀書人紛紛揚起袖子,叫人上上文房四寶,便紛紛開始畫了,有的一氣呵成,有的踟躕舉筆不定,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總算全部畫完,和尚一個個去看畫,指著這個道:“哈哈,你畫的可是闌兒姑娘嗎?哼,闌兒姑娘這般的玉人,卻被你畫成了小家碧玉……”
“嘖嘖,這也叫仕女圖,兄臺連布局、用筆都不能掌握,也敢來班門弄斧……”
這幾個讀書人都是基于義憤,又滿心希望獲得旋闌兒的好感,熱血涌上來,一個個要和和尚一比高低,如今畫做完了,被這和尚一指點,頓時也覺得慚愧,偷偷去看旋闌兒一眼,旋闌兒卻是將美眸落向遠(yuǎn)處的冉冉紅燭,對他們不屑于顧。
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大概就是這幾個書生現(xiàn)在的心情。
幾個書生滿是羞愧,一個個垂頭喪氣地夾著尾巴告辭走了。
大空見狀,愈發(fā)得意,朝旋闌兒笑道:“闌兒姑娘,我們且不管這些俗人,何不如請灑家到閨房中秉燭談歡?”
旋闌兒蹙眉,道:“大師傅的畫技,小女子佩服之至,只是有什么話,不可以在這里說嗎?”
大空怒道:“我這一趟從東京來,便是要與闌兒秉燭夜談,其他的事灑家不管!”他捏起了砂鍋大的拳頭,讓所有人皆是不由地嚇了一跳。
剎那間,旋闌兒的眼中閃出點點淚花,微微抽搐,香肩聳動,楚楚可憐地向后退一步,道:“大師傅真會強人所難。”
她這般孤苦無依的樣子,但凡是男人都忍不住想將她摟在懷中好好安慰,耶律定雙眉一皺,正要挺身出來,卻是有人哈哈大笑道:“大和尚作出這樣的畫也敢口出狂言?哼,我耶律珩倒要請教。”說話之人走出來,這人穿著獸皮襖子,胡子拉渣,頂著禿頭,捏著彎曲的胡子正眼也不看和尚一眼,對人道:“拿筆墨來。”
耶律珩凝神定氣,用筆蘸了墨,隨即開始落筆,他的作畫手法頗有些借鑒中亞的風(fēng)格,雖用的是毛筆,下筆之后卻是細(xì)膩到了極處,一邊去看旋闌兒,時而描出她的裊娜身姿,整幅畫的布局也縝密極了,如同層層疊疊的屋瓦,粼粼有序,人、景、著色分明,更令人驚奇的是,至始至終,他的左手都負(fù)在后腰,只是單手作畫。
按常理,作畫本就是單手,可是對于懂行之人來說,卻并不容易,因為作畫本就是一項較為辛苦的事,單手去作畫,人很容易失去平衡,畫的效果就難免大打折扣,偏偏這個耶律珩,至始至終都沒有伸出另一只手,可見是故意要向那大空的和尚示威。
足足過了小半個時辰,耶律珩才是呼了口氣,擱筆下去,眾人都伸頸去看,頓時贊不絕口。
耶律珩的畫比之大空布局更加合理,也更為細(xì)膩,那美人兒倚在窗臺前,窗臺前的景色與美人相互呼應(yīng),整幅畫,似乎都鮮活起來,景色與人物的對照極為鮮明,一邊是目露渴望的美人,一邊是絢麗繽紛的多彩世界,美人眼睛伸向遠(yuǎn)方,似是越過了無數(shù)瓊樓花木,一直延伸到視線的盡頭。
這幅畫的感染力更強,畫里畫外,彌漫著一股強顏歡笑的哀愁。
耶律珩對大空微抬下巴,傲然道:“臭和尚,你還有什么話要說?”
大空看了他的畫,心知遇到了高手,一時語塞,跺了跺腳,冷哼道:“灑家技不如人,小子,算你厲害。”說罷,轉(zhuǎn)身便走。
耶律珩朝著和尚的背影冷笑:“漢狗也不過如此。”
這一句漢狗,將原本驅(qū)走大空的歡喜一下子又換作了更多的怒意,一個讀書人道:“兄臺這是什么話,便是太宗皇帝在的時候,曾說過契丹與漢人皆為遼國梁柱,缺一不可。太宗非但只是說說而已,還特令設(shè)立漢兒司,提拔漢人官員,設(shè)立南北院,優(yōu)待讀書人……”
此人滔滔不絕地引經(jīng)據(jù)典,說到遼太宗時滿是神往,耶律珩卻沒時間和他瞎掰,冷笑打斷道:“漢兒便是漢兒,你可莫要忘了,是我們契丹人統(tǒng)馭你們,什么共治天下,與你有什么干系?”
這個讀書人臉色慘白,道:“就算如此,你現(xiàn)在說的不是漢話,方才的畫不也是漢畫嗎?兄臺方才所用的筆墨紙硯,都出自我們漢人,卻又為何這般瞧不起漢人?”
耶律珩倨傲地道:“我用的雖是漢人的筆墨紙硯,可是在座之人中,有誰的畫比我作的更好?江山自有后來人,而今是我契丹人的天下;若是誰不服,但可和我比一比。”
他話說到這里,那讀書人卻不好再和他糾纏了,其他人亦紛紛露出慚愧之色,耶律珩的畫作,他們深知是絕對比不過的。
耶律珩見無人敢吱聲,轉(zhuǎn)而笑呵呵地對旋闌兒道:“闌兒姑娘,你雖是漢人,可是比起那些漢狗來卻是好了十倍百倍,漢人的男人雖然不中用,可是女人,在下卻是萬分敬重的。”
他故作瀟灑地欺身上去,臉上懸著不可一世的笑容。
正當(dāng)他要抬起旋闌兒的下巴,旋闌兒作勢要躲的時候,一陣猛烈的咳嗽聲自耶律珩腦后傳出。
耶律珩怒容滿面地回頭一看,只見一個漢人書生正拼命咳嗽,最讓他不可容忍的是,這個書生咳完了,竟是對著他露出帶著一股鄙夷的冷笑,耶律珩喝道:“又是一條漢狗。”
沈傲挺直了腰,慢吞吞地道:“是哪條契丹狗在我面前亂吠。”
沈傲的這句話,讓許多人都為他擔(dān)心起來,契丹人罵漢人是常有的事,可是漢人罵契丹人卻是不多見,更何況是在狗字面前加了契丹兩個字,這豈不是上至契丹皇帝,下至契丹貴族都給他罵了?
站在沈傲一旁的耶律定眼眸一愣,隨即也閃過一絲不悅,動了動嘴,最終還是決定負(fù)手旁觀。
旋闌兒看了沈傲一眼,咦了一聲,顯然對沈傲這般的大膽有了幾分興趣,不過這興趣并沒有維持多久,清澈的眸子微微一窒,隨即恢復(fù)如初,依舊似笑非笑。
耶律珩勃然大怒道:“你好大的膽子,可知道我是誰?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
沈傲坐在桌椅上,慢吞吞地喝著桌上的茶,氣定神閑地道:“你是誰關(guān)我屁事,莫非你走丟在大街上,我還要問你的主人是誰?又為何將你放出來亂咬人嗎?”
耶律珩氣極反笑,道:“不知死活,看你油嘴滑舌到何時。”
沈傲爭鋒相對地道:“油嘴滑舌本就是我的特長,莫非你這契丹狗不知道?不過嘛,哈哈,你們契丹眼看就要國破家亡,到現(xiàn)在卻還嘴硬得很。”他伸了個懶腰,隨即又道:“恕不奉陪了,告辭。”說罷,站起來要走,對于他來說,這樣的契丹人數(shù)不勝數(shù),他們在金人面前顫顫作抖,可是對其統(tǒng)治下的漢人卻又是另一番嘴臉,他實在沒有興趣和這些人耍嘴皮子。
耶律珩大笑:“想走,沒這么容易!你這漢狗,可敢和我一較高下嗎?”
沈傲懶洋洋地問:“不知要比較什么?”
耶律珩負(fù)手,無比倨傲地道:“琴棋書畫是漢人發(fā)明的這沒有錯,不過我認(rèn)為,若論書畫,漢人并不比契丹人高明。”
沈傲笑了笑:“你要比書畫?”
耶律珩獰笑道:“怎么,不敢?”
沈傲嘆了口氣,不屑地道:“還是算了吧,欺負(fù)你這種貨色,勝之不武,我沒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