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內城的消息傳得快,昨天夜里這么大的動靜,朝中的諸位大人沒一個睡得安生的,半夜里軟轎來往,或是書房中聽著下頭的傳報,有的冷眼旁觀,有的心生竊喜,有的則是焦躁不安。
沈傲固然有調動馬軍司的權利,可是直接繞過門下省、樞密院、兵部,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中旨出來;問題是,宮里頭為什么突然大動干戈?突然對肅王動手?
肅王在三省六部九卿眼里,不過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物,趙樞固然貴為皇子,卻不能影響朝局,突然說是謀反,還真沒有人相信。不說別的,若是謀反,他能調動得了誰?又有誰愿意聽他的支使?
問題就出來了,肅王與太子一向交好,突然安了一個謀反的罪名,以肅王的身份,多半只是脅從,那這個主謀是誰?
只這一想,不少人的背脊上不自覺地滲出冷汗,甚至有人不由地在書房中喃喃道:“莫非儲君要易主了?”
能夠得出這個猜測也不難,大宋是禮儀之邦,便是一府一縣里的博弈都是波譎云詭,更遑論是天家了,若是宮中發出一個信號,要拿太子開刀,也不排除先敲打肅王,敲山震虎。
只是為了儲位易主犧牲掉一個肅王,卻又有些說不通,既然安了個謀反的罪名,這肅王只怕再難翻天了,要嘛是待罪圈禁,要嘛就是賜死,并無其他路可走;肅王再如何不受器重,也畢竟是天潢貴胄,絕不可能是隨意廢棄的棄子。
這般一想,反倒更加糊涂了,汴京的官員府邸大多集結在幾處街坊,這幾處街坊霎時熱鬧起來,一個個黑影出來,大多都是官宅里的下人,拿著名刺四處去拜訪的到處都是,有的是探聽消息,有的是相互討論。有幾個言官,心里正猶豫著是不是該上一封奏疏,請廢太子,拿著身家性命去搏一搏。只是這個念頭也只是一閃即逝,不說現在時局還不明朗,圣意也是難測,這個節骨眼上上疏,難免會遭同僚鄙夷。
這般一想,真真是街外頭殺氣騰騰,官宅里一個個都是熱鍋螞蟻。
蔡京半夜被人叫醒,他年紀老邁,若不是出了天大的事,下人也不敢驚動他,只是外頭出了這樣的事,再加上二老爺蔡絳還在定王府里,整個蔡府沒一個人拿得定主意,只好將蔡京叫醒來。
蔡京困頓地穿了衣,在小廳里慢悠悠地喝了口參湯,精神恢復了幾分,目光才落在跪地下頭的主事身上,慢悠悠地道:“不要慌,也不要怕,出不了什么大事?!?
“話也不能這么說,二老爺還在定王府呢,如今那沈楞子調兵圍了定王府,誰知道會做出什么事來,要不要小的帶了您的條子,到定王府去走一趟?無論如何,先把二老爺接回來?!?
蔡京搖頭:“都說沈傲是楞子,可是你看他的動作,哪一樣都是有的放矢,他帶兵圍了定王府,是要表明自己的態度,是向三皇子輸誠的。再者他能調得動馬軍司的軍馬,那一定是宮里頭已經有人點了頭,所以才敢如此肆無忌憚?,F在沈傲向太子示威,就絕不可能對絳兒怎么樣,否則老夫站出來和他打擂臺,他會不怕?得罪了一個太子已是萬般無奈,再加上老夫,真要拼到魚死網破,大家都沒好處?!?
這時,一個小婢端了銅盆和茶盞過來給蔡京漱了口,蔡京吸了口氣,繼續道:“只是不知肅王到底是犯了什么罪,竟到了連宮里都容不下的地步,這件事宮里一點消息都沒有透出來,三省這邊也是一點風聲都沒有,若是猜得不錯,肅王犯的事非但不輕,而且還事關著天家的聲譽,哎……怎么就作出這種事?堂堂皇子,什么妻妾沒有?何至如此……”
蔡京顯得頗為痛心,肅王在他眼里算不得什么,可是一個肅王被人抓到了辮子,就可以作出一大片的文章來;隨即搖搖頭道:“罷了,這事兒和我們沒關系,絳兒那邊等明日回來,叫他安份一些,老夫知道他,待罪了這么久,心里肯定不痛快,總想活絡一下,只是今時已經不同往日了?!?
聽了蔡京篤定的話,那主事道:“那小人就放心了,只要二老爺沒事就好。太師是不是再打個盹兒,明日小人去門下省那邊說一下,為太師告假一日?!?
蔡京擺擺手道:“這個時候還是謹慎些的好,無妨的,我坐一會兒?!?
那主事也不再說什么,站起來,小心翼翼地在門側那邊站著;蔡京仰躺在太師椅上,闔著眼不知是睡著了還是在想心事,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也不知過了多久,門房那邊傳出動靜,主事臉上一喜,道:“莫不是二老爺回來了?小人去看看?!?
蔡京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那邊便傳出蔡絳的腳步,蔡絳垮檻進來,見了蔡京,立即行禮:“爹,您還不睡?”
蔡京雙眸張開一線,看了蔡絳一眼道:“這么大的動靜,誰還有心思睡覺?你坐下來,我有話和你說?!?
蔡絳尋了個位置坐下,不待蔡京發言,已怒氣沖沖起來,道:“這事兒爹想必已經知道了,那沈傲真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如今肅王已經被他帶去了武備學堂,太子那邊還在生氣呢,堂堂太子和宗王,竟也被逼到這個份上,爹,這個時候你總該站出來一下,您好歹是百官之首,表一下態度也好?!?
蔡京呵呵一笑道:“表什么態度?去和宮里對著干?你真以為沒有宮里的授意,沈傲敢拿肅王?”
蔡絳愣了一下,道:“那也是沈傲進了什么讒言,肅王謀反?哼,天大的笑話?!?
蔡京不由搖頭,這個兒子不但比不過自己,便是他那個如今待罪的兄長也比不過,或許是在家中待得久了,不知這朝廷的險惡,想了想,開導他道:“宮里要治罪,謀反只是托詞,肅王已不能容于宗室,這是他自己做的孽,怨不得別人。至于那個沈傲,只不過是借著這個做文章,拿肅王來向太子立威罷了?!?
蔡絳道:“肅王不是謀反,又是什么事兒讓宮里頭容不得他?”
蔡京刻意隱瞞了些自己的猜測,道:“這事兒是沈傲一手操辦的,我哪里知道?!?
蔡絳皺眉想了想,將拳頭握緊,道:“外頭都沒有消息,唯獨沈傲一手去辦,看來沈傲的圣眷當真是無人撼動了,哎,宮里不透消息給朝廷,多少也該言語一聲給爹知道,好讓我們也有個準備。”
父子說了一會的話,蔡京已是倦了,叫蔡絳先去歇息,他再坐一會,蔡絳不敢說什么,告辭而去。
蔡京紋絲不動地坐在椅上,一雙渾濁的眼眸盯著那搖曳火光的燭火,若有所思。
………………………朱漆大門前,一頂軟轎小心翼翼地停下,先是有個長隨去拍門,等那門打開一道縫隙,里頭的門房和外頭拍門的長隨顯然是認得的,在隱約燈籠光線下交換了個眼色,門房立即會意,打著鄲王府的燈籠出來,走到軟轎旁,低聲道:“殿下……”
里頭嗯了一聲,才慢吞吞地從轎子中鉆出一個穿戴著尋常的綸巾、葛衣的人來,來人年約二十歲上下,生得甚是俊朗,手里搖著一柄尋常的青竹扇,朝那門房頜首點個頭:“怎么?一夜都沒有睡,難為你看,皇兄是不是歇下了?”
門房躬身答道:“還在書房里作畫呢,說是答應了清河郡主要送一幅畫兒給她。”
這人道:“清河也就是欺負得了皇兄,換作了我,她要是來向我討畫,我立即畫一只王八給她。”說著,自己也忍不住地笑了起來。
那門房附和道:“莘王殿下是三皇子的同母弟,性子卻是迥然不同?!?
說罷引著來人進了府。
三皇子趙楷的書房干凈整潔,書架上并沒有堆放太多的書,反而是桌上擺滿了各種古籍、筆墨,他專心致志的作畫,旁邊一個長隨小心翼翼的為油燈舔著燈油,書房外頭腳步傳來,趙楷直起腰來,對著畫搖頭嘆息:“可惜,可惜了……”叫人將畫先收起來,將蘸墨的筆洗了洗放入筆筒,隨即書房門開,有人笑嘻嘻的進來:“皇兄,好消息。”
趙楷坐下,摸著下巴處的短須,微微笑道:“我就知道你會來,坐下吧?!?
來人便是莘王趙植,趙楷的母妃共育有三子,趙楷年紀最長,趙植次子,還有一個陳國公趙機年紀最小,還沒到經世的年紀。
趙植顯得很隨意的坐下,道:“皇兄也知道了消息?”
趙楷頜首點頭:“知道一些,今次老五是在劫難逃了?!?
趙植搖搖頭:“要怪就怪他自己,謀反是大罪,據說又有鐵證,到了如今這個地步也是他活該?!?
趙楷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沈傲這一趟倒是做的干凈利落,連定王府都敢胡闖,此人是文武全才,又勝在果決,將來必是個叱詫風云的人物?!?
趙植很有深意的看了趙楷一眼:“皇兄就不覺得那沈傲將太子得罪到了這般地步,用意是什么?”
趙楷笑道:“他的心思我明白,看著吧,明日才是最精彩的時候,太子那邊還沒有消息?”
趙植道:“有是有,據說是明日要帶人入宮去為肅王求情。”趙植淡然一笑:“宮里頭給肅王安的是謀反的罪,便已是將他列入罪不容誅了。求情有什么用,說不準還要碰一鼻子灰,太子平時倒是深沉謹慎的很,這一次倒是糊涂了?!?
趙楷搖頭:“他不是糊涂,是無可奈何,五皇子和他打斷了骨頭連著筋,太子黨里五皇子是他的鐵桿,今夜他把五皇子交了出去,已是讓人寒心了,若是再若無其事,別人會怎么想?這汴京城里頭多少宗室、大臣都看著他呢,若是讓人知道太子如此薄涼,誰還愿意甘心為他效命?所以呢,不管肅王不管犯了什么罪,宮里到底是什么心意,太子也一定要領這個頭,彈劾沈傲,為肅王求情。這場游戲還只是開始呢,真正的好戲在后頭?!?
這個時候的趙楷,一下子變得無比睿智起來,薄唇輕輕抿起,帶著一點兒似笑非笑。趙植想了想:“那我們明日怎么辦?”
趙楷手撫著書案,慢吞吞的道:“我們也去求情,不管怎么說,肅王也是我們兄弟,冷眼看著,別人會怎么想?再者說肅王雖然和你我不睦,可是他的身世……”趙楷吁了口氣,帶著一副酷似趙佶的猶豫,慢吞吞的道:“就權當是盡盡自己的心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