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是片刻功夫而已,外頭的人已是越來越多,不用數(shù),也決計不止上千人。
今日交趾攻城,吳益強壓著新兵出城,致使東門八百兵卒死傷大半,和上北門死傷的那百余人,數(shù)目不可謂不多。
邕州被圍,再兼四處傳聞欽州、廉州已破,交賊數(shù)十萬兵力在外頭,邕州已成一座孤城。
陳灝臥病不起,吳益在邕州不過大半年,他只行惡事,不行好事,邕州上下對他起初并無好感,后頭更是全是厭惡,提起此人,泰半都要叫他一聲“誤知州”,滿城百姓只有惶恐,盡是害怕。
打仗確實是總會死人,可死多少,怎么死,又是為何死,卻都有說法。
城中氣氛到得今時,面上似乎并未異處,其實早在前兩日吳益突然下令攔著人不讓外出時,已是十分惶惶然,到得后頭,更是壓抑到了極致,無論是走火也好,城門鬧事也罷,一樁一樁累上去,人心已到了一點便要著起來的形勢。
今日頭一批人舉尸鬧事,確是有人在后頭慫恿,等到人進得州衙,又全數(shù)被抓之后,早有人遠遠看到,四處宣揚了,催著人盡數(shù)趕來“請愿”——這一回,卻大半都是自發(fā)的。
如果有人認真點一點,就會發(fā)現(xiàn)頭一回聚在州衙外邊的百姓多半都是壯丁,可這一回,卻是老人、婦孺俱在,各色穿著都有。
——此時眾人過來鬧事,已經不是單純的“鬧事”,而是因為恐慌無處宣泄,自身也無處可去,只能來此尋個“說法”。
或許他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說法。
然則世事就是這樣。
作為知州,吳益威望不足以安撫民心,百姓覺得守城無望,只想活命,他們知道的消息雖然混亂,可嚇唬自己已是足夠。
眼見人越擠越多,質問聲四起,吵吵嚷嚷,人聲鼎沸,仿佛一鍋開水,只要稍微不留意,鍋一翻,便能把人給燙死。
顧延章知道不能再這樣拖下去,他左右一看,見得旁邊附近已是沒有高地,只衙門外頭兩座石獅子上頭尚空,便不再等待,轉頭著人尋了幾面鳴鑼過來,又找了幾個當?shù)氐谋洌蚝箢^翻身上了左邊的那一座石獅。
太陽已經偏西,幸而還未落下,他才站在比人更高的石獅上,旁邊的士卒便敲響了鳴鑼,將場中混亂的聲音壓下。
鑼聲一起,場中隨之慢慢安靜下來,一時數(shù)千人看了過來,見得顧延章站在石獅之上。
顧延章待得鑼聲停了,立時高聲道:“我乃陳灝陳節(jié)度麾下轉運,今任朝中左正言,戶部勾院,名喚顧延章的便是,今隨節(jié)度南下平廣信軍叛,為官足三年,陣前亦有一年。”
他站得高,又因自小習武,中氣十足,此時自丹田發(fā)聲,聲音遠遠傳得出去,雖說后頭的人聽不見,可只要站在前邊,卻是俱能耳聞。
一時眾人都看著他。
這一通話中,最有用的便是“陳灝陳節(jié)度麾下”七個字。
邕州城中百姓也許泰半不知道轉運是做什么的,左正言、戶部勾院又是什么官,卻人人識得曾經在此平交趾的陳灝。
他雖然眼下猶在榻上,可是只要說出名字,便能將民眾暫時安撫下來。
顧延章又道:“交趾蠻夷,生性貪婪殘忍,我奉天子之命,受陳節(jié)度之令,在此守城,今日諸位父老有何欲求,盡皆說來,但凡能做、能答,本官絕不胡言,亦不胡為!”
他頓一頓,低下頭一個個看著下頭百姓,高聲道:“本官便在此處,并不躲閃,誰人當頭,誰人來問話?”
又道:“陳節(jié)度麾下四位副將,城中八位指揮如今皆在城門處戍衛(wèi),轉運使劉平、通判廖伯簡亦在坊市間滅火,諸位官人各司其職,各在其位,只我一人在此,說話一般作數(shù),諸位有何欲求?”
他在贛州為官兩載,日日與百姓打交道,說話也好,行事也罷,就算與旁人做得一樣,可由他說得出來,莫名的就讓人更為信服三分。
眼下他才從戰(zhàn)場下來,指揮將士用神臂弓收割了上前交賊性命,身上殺氣與煞氣未散,哪怕混雜著原本的幾分親和,依舊看得下頭人人后退,一時之間,竟是沒有人回話。
過了好一會,才有人叫道:“我們不是來尋你!我們是來尋那狗官吳益!他鎖了城門,不叫我們逃命便罷,還害死了城中百姓,外頭交賊數(shù)十萬,他拿幾百人去送死,你叫他出來說話!你叫他給我兒子償命!”
尋常時候,決計無人敢說這樣的話,可此時此刻,數(shù)千人在側,此人已是質問出來。
吳益行事確實蠢,可此時此刻,顧延章卻不能應是。
他半分也不猶豫,朗聲回道:“交趾兵力十萬有余,分兩路來圍邕州,城中得了消息再欲外逃已是不及,遇得交趾,便是一個死字!府衙關得城門,乃是為了諸位安危著想,何來害命之說?”
又道:“城中得了信報,欽州、廉州兩處城破,交趾入城屠殺,我大晉軍民死傷過萬,城門已是被拆,交趾放了大火,滿城付之一炬,諸位今日抗敵,為國為朝,亦是為己!”
下頭一陣大嘩。
欽州、廉州兩處城破之事,諸人只是口口相傳,屠城之事,也不過影影綽綽,從未有過確切消息,此時顧延章毫不避諱,竟是這般坦然說出,已是引得眾人駭然。
顧延章并不理會,復又大聲道:“今日交賊攻東、北兩門,我軍有神臂弓,有騎兵,有兵士,殺敵足三千,雖有死傷,卻是叫交賊不敢擅動!交趾兵力雖多,可我邕州城堅墻厚,再有萬名同袍浴血共戰(zhàn),數(shù)十萬父老鄉(xiāng)親同甘共苦,守城效力,只要撐得朝中援兵來襲,便能叫交趾血債血償!”
“交賊圖謀犯我大晉已久,邕州城中自有渾水摸魚之輩,誰人家中無父母兄弟!誰人家中無姊妹兒女!護城乃是護己,守城亦是守家,城中壯勇戰(zhàn)死沙場,身首異處,換得城中安穩(wěn),諸位卻要毀了他們換來的安穩(wěn)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