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媽在埭上碰到村長老婆,她在走路,他媽就問她怎么不騎自行車,她說自行車給小偷偷了。媽就專門去縣城,買了一輛女式跑車,讓他晚上偷偷送過去。
他很心疼,看著媽越來越干皺的臉和粗糙的手,內疚得不行。要知道,他媽平時熬吃省用,冬天皮膚干燥開裂,都不舍得買瓶雪花膏抹。靠種田掙點錢不容易啊。她一點點積攢錢,都是為了我,為了一個不爭氣的兒子啊。
那天晚上,他推了自行車在村長宅門前,猶豫了好一會。他真不想再去送了,他媽也沒有自行車,就讓她騎吧。他想想,眼眶也熱了。可一個小伙子一直在家里種田喂豬,就討不到好老婆。為了自己的前途,他還是自私地去送了。可這樣送了五六次,還是一點聲息都沒有。他們又不好意思去催去吵,真是氣人。
這天,村長娘八十大壽,媽聽說他們要大辦壽宴,就給了他一百元錢,叫他跟爸一起去送禮,叮囑他到了那里要靈活一點,跟建堂伯親近些,趁沒人時,問問他啥時候給你安排。
村長叫畢建堂。他爸不肯去。他總是窩在家里與媽死吵,不肯到外面拋頭露面,更不要說讓他到他最痛恨的人家里去吃面了。這樣,他就一個人去了。
到了那里,他見里面高朋滿座,哪里輪得著他跟村長說話?許多村民都拎了不大值錢的東西來湊熱鬧,只有一些穿著整齊的貴賓,才給村長塞紅包,或者送一些貴重的禮物。
他抓住口袋里的一百元錢,不肯輕易出手。他不能再做傻瓜了,他要親自見到村長,讓他有所表態才送出去。他見村長一直在應酬絡繹不絕到來的親朋好友,湊不上去,就站在那里等候。
好容易等到村長一個人去上毛坑。上完毛坑出來,他連忙迎上去說:“建堂伯,呃,我媽讓我來送面……”
他沒說完,村長就不高興地說:“你媽為什么不來?”
他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說:“我媽有事。”然后抬頭,有些緊張地看著他說,“我媽讓我問問你,什么時候給我安排?”
建堂伯吃驚地看著他,欲言又止了一會,才壓低聲說:“你讓你媽,來跟我說。”
他已經不小了,這話的意思他懂。他看著他浮腫的眼睛一眨一眨,帶著嘲諷的意味看著他,就遏制不住地沖動起來。他已經有好幾年沒有這樣沖動了,這次不知道為什么,來得這樣的出其不意。
他頭腦一熱,瞪大眼睛盯著他,真想撲上去咬他一口,然后把以前送給他的東西都要回來。可這時候,他見場院上許多人都在看著他,就壓抑住憤怒,哼了一聲說:“我不求你。”
說著掉頭就走。村長輕蔑地嗤了一聲,自言自語說:“這孩子,跟他爸一樣,死要面子活受罪。”說著轉身回屋去了。
他陰著臉回到家,媽見了,驚訝地問:“小軍,你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
他沒好氣地把一百元錢,往桌上一摜說:“以后,不要再去求他了。”
他媽就低下頭,哧哧地抹起了眼淚。他爸又發作了,將手里一把斬豬草的刀,狠狠地斬在俎板上,吼了一聲:“你們,都現世寶!”
過了幾個月,他爸就患了高血壓,后來住了醫院。在醫院里,他就碰到了女朋友琳,他不知是易沖動的人容易患高血壓,還是有高血壓的人容易沖動?這因果關系,他直到現在都沒有搞清楚,真的,他只知道弱小的人容易沖動!
琳,你睡了沒有?在想我嗎?我可是一直在想你啊,有時還想得如醉如癡。今晚,我拿到錢,明天就回來。我恨不得立刻就飛到你身邊,把你抱在懷里,親吻你……
你是我的生命和希望啊。你要注意自己的身體。你爸熬得住嗎?你還經常給他敷熱擠膿吧?你讓他再堅持一兩天,啊?我一回來,就弄他到醫院里去換股骨。換了,我們就正式結婚,生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子,我要聽他叫我一聲爸!
江小勇不知想了多久,才發現302室亮起了燈光。他心里一陣激動,仰頭細致看著窗戶,想判斷一下里面有幾個人。他鄉下的老婆在不在?
他在他公司里看到過她。她看上去要比鄒老板老相近十歲。臉上皺紋縱橫,頭上銀發閃亮,地地道道一個善良老實的農婦。
那天,她闖到公司里來,與鄒老板吵架,邊哭邊罵,罵他忘恩負義,不顧妻兒,罵他道德敗壞養婊子……據說后來為了看住他,她放棄責任田,住到城里來了。她在,問題反而好解決;不在,我倒有點怕。
怕什么?你是去要工錢,而不是去偷東西,他鼓勵著自己,一步步從樓梯上走上去。
來到門外,江小勇還是緊張得心別別亂跳。等平靜了些,他才伸手按門鈴。
門鈴聲還沒響完,就有腳步聲從里到外傳出來。沒到門口,鄒老板就在里面問:“誰呀?”
江小勇沒吱聲,將身子隱在門的左邊。鄒老板自言自語說:“不是說明天來的嗎?怎么今晚就來了?”
“啪”地打開門,他正要將頭伸出門看,江小勇一閃身擠了進去:“鄒老板,是我。”
“啊?”鄒老板嚇得連連后退。
江小勇隨手將防盜門關上了。
鄒老板見他是一個人,赤手空拳的,什么也沒帶,才舒了一口氣問:“你,你怎么找到我家里來的?”
江小勇沒有馬上回答,他被他家里的豪華裝飾弄呆了。他曾經給好幾個有錢人家里做過油漆,但還沒有見到過這么高檔的裝潢。
真的,他無法形容它的豪華程度,不知道他化了多少錢?把一個家裝飾得象賓館一樣富麗堂皇。尤其是家具和燈飾,每一件都有一個別致的樣式,每一件都是一個漂亮的精品,真不虧為是個搞裝潢的老板。
江小勇一時忘記是來干什么的了,睜大眼睛看著,嘴里不由得發出一聲聲由衷的贊嘆。“乖乖,鄒老板,裝飾得簡直就象過去的皇宮啊。”
江小勇稱贊著,看了一圈,最后在客廳里的真皮沙發上,輕輕坐下來。
鄒老板得到贊賞,有點得意:“你是,怎么找到我家的?”
江小勇沒有回答,而是說:“鄒老板,怎么找到的,你就不要問了。你把工錢給我,我馬上就走。時間不早了,我就不打擾你休息了。”
鄒老板自言自語地說:“我剛才還以為是她來了呢,沒想到是你。鄒樺他媽說是明天來的,小高講好這兩天不來,唉,我怎么就,沒想到是別人呢?”
他還在為剛才盲目開門而后悔,也在用這些話來掩飾心頭的不安,同時想著對付江小勇的辦法。
這時,江小勇看見他悄悄把沙發上那個皮包,往自己的身邊挪了挪,怕被他搶了似的。這個小動作,讓他覺得受了污辱一般。他咳了一聲,又想開口說話。
鄒老板忽然站起來說:“我給你,泡杯茶吧。”
說著去廚房里泡茶,泡好,端到他面前的茶幾上,然后遠離他,坐在旁邊的單人沙發上。
江小勇喝了一口茶,低頭沉默著。屋里的氣氛很不和諧。
“鄒老板,多說,我真的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你就把我的工錢給我吧。”江小勇心平氣和地說,“對你來說,這區區一萬五千多元錢,還不夠一場賭博呢,是不是?你看你家里多么好,這點小錢算什么呀?牛身上拔掉一根毛罷了。而對我,就不同了。真的,鄒老板,這錢,我要了回去,要給我女友她爸換股骨,再拖,他就沒命了。這是一筆救命錢,我一點也不騙你。”
鄒老板打斷他說:“你不要說得,那么可憐兮兮好不好?現在大家的生活條件都好了,哪有你說的那么慘?我說過了,你只要把小周找來,我馬上給錢。不光是你,還有其它人,我都給,找不到,我一個也不給。”
江小勇平靜的胸脯開始起伏:“要是能找到他,我早就把他找來了。我只知道他是浙江的,但不知道他具體的地址,他原來的手機也停了,你讓我到哪里去找他?但我有他的結賬單,我再寫一張收條給你,不就行了嗎?你當時也答應,這錢由你直接支付的。”
鄒老板眉頭一皺說:“當時歸當時。我以前說錯了,現在要改正,有錯必糾嘛。”
江小勇看著他端正的國字臉想,他這一改,就想吃掉我們十幾個人的血汗錢。如果吃成,那這家里起碼有半套家具,就是我們給他買的。這個沒良心的家伙,不能讓他的陰謀得逞!
想到這里,江小勇禁不住又沖動起來,他口氣堅決地說:“別人的錢,我不管;我的錢,我是一定要要的。”
鄒老板提提嘴角說:“我沒說不給啊,你只要把小周找來,我就給。”
江小勇控制不住自己了,提高聲音說:“鄒老板,你摸摸自己的良心,我辛辛苦苦為你干了四個月,吊在吊籃里做外墻涂料,差點摔死。你當時還表揚我,說要給我獎勵……現在倒好,不要說獎勵了,就是連工錢,你都想賴了。你一個大老板,怎么說話不算話呢?”
江小勇說說,傷心得眼睛又潮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