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式薇發著呆,連自習課下課的鈴聲都沒聽見,張若亞在後面喊她:“式薇,別用功了,早些回去吧。”
蘇式薇默默無聲地從座位上站起來,收拾書包,她還抱著一絲幻想,陳曉智在後面等她,她蘇式薇不是別人,是陪你一起拍微電影、和你一起滑冰的人,你還教她滑冰呢,蘇式薇抱著奢望緩緩轉身,陳曉智留給她的是空蕩蕩的座位。
陳曉智走了,他走了。
“你怎麼了,魂不守舍的?”
蘇式薇搖搖頭:“沒事,大家散的真快,一下子教室就空了,教師一空就顯得冷,我們快點回去吧,好冷。”
蘇式薇總結上學期的學習經驗,不再浪費時間預習如天書一樣難懂的學科,她會在每天課程結束,認真複習,整理筆記,當天所學一定要當天整理,才能消化吸收,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新學期第一堂課是化學課,學校好像特別喜歡把費腦的課放在週一早晨,蘇式薇在上課前就警告自己不要被昨天的事情影響心情,要認真聽課,化學上課不認真聽,下課連筆記都沒辦法做,可是大腦不受控制地跑神,她搖搖頭,掐胳膊強迫自己專注,感覺自己只跑神幾秒鐘,幾秒鐘能講些什麼呢,再望向黑板,老師的ppt卻已經翻頁了。真是一眼萬年啊。
新學期的第一堂課,她在走神、懊惱、下決心認真聽課、再走神的惡性循環中渾渾噩噩度過一上午。
像是爲了虐待自己,蘇式薇中午沒回宿舍睡覺,吃完午飯就來冷冰冰的教室整理筆記,她還像上學期一樣用厚外套包裹著下半身。
瞌睡蟲上身,腦袋昏昏沉沉,蘇式薇支撐不住,趴倒在桌子上閉目養神,突然福至心靈,猛地睜開眼睛,轉身望向佘盼盼的座位,臉上是後知後覺的大悟,陳曉智的作文就在位洞裡,下午班會課,佘盼盼會把全班的作業上交給班主任,陳曉智的作業也會交到老師手裡。現在教室空無一人,是最佳偷看的時間,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蘇式薇心跳加速,“撲通撲通”像是要跳出胸腔,蘇式薇攥著手,從座位上站起來,做賊心虛地觀望前後門,中午的教學樓十分安靜,走道沒人來往。她像小偷一樣,躡手躡腳地坐在佘盼盼的座位,深呼吸一口氣,蘇式薇把一大摞紙從位洞裡拿起來,她留心到最上面的文章是劉華偉的,蘇式薇手指敏捷地往下翻,一張又一張,她看到自己的、張若亞的、程功的、周婷的,下面的紙越來越少,就在蘇式薇覺得陳曉智沒交作業的時候,陳曉智的作文躍入她的眼睛。
題目是《想你的517天》,題目使得蘇式薇心中一動,她穩定心神,朝下看去:爸爸離開我們有517天了。在這517天的日日夜夜,我把爸爸深深埋在我的心底,不敢碰觸、不敢提及,我怕提起爸爸,媽媽就會傷心流淚,我更怕自己會崩潰,沒有勇氣再繼續走下去。
當飛機重新降落在熟悉的土地,我竟然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我立在機場門口,擡頭望著明媚的陽光,更加恍惚,北方下著鵝毛大雪,而我們的家鄉卻是豔陽高照,此刻,方可體會高中地理老師說的祖國幅員遼闊。
視線往旁邊一轉,看到媽媽抱著小妹朝我激動地跑過來,我搖頭笑了笑,說好了不讓媽媽來接我的,可她偏要來,媽媽的執拗脾氣誰也沒辦法阻止。小妹一歲零6個多月,扎著沖天辮,眼睛忽閃忽閃的,好不可愛,我伸手要抱她,她疑惑地看著我的臉,似乎不認識我了。
“是哥哥啊,電腦裡的哥哥回家來了。”媽媽說。
哈,小妹現在只認識在電腦裡的我了嘛。
小妹終於想起我,笑著伸出肉嘟嘟的小手要我抱,她一笑,露出乳白色的小奶牙。
媽媽接過我的行李,我親親妹妹果凍般的小臉頰:“想不想哥哥?”
“想哥哥,每天親親照片。”
我驚奇:“媽,小妹說話比前些日子清楚多了。”
“那是自然,小孩子一天一個變化。”
媽媽瘦了,一個人照顧妹妹還要照顧店裡的生意很辛苦吧,我知道當初爲什麼她讓我去那麼遠的地方上大學,她想讓我散散心,忘記不開心的事情,而我這個懦弱的傢伙,居然真的離開了媽媽和妹妹,逃到那麼遠的地方。我有些後悔了,我應該留下來照顧媽媽和妹妹的。
我的房間還是像離開的時候一樣,媽媽特意爲我換了新的牀單,說睡起來舒服些。爸爸的書房緊緊地關著,我撫摸著門把,卻沒勇氣打開。
因爲赴外省求學,我成了這個城市的稀客。家裡每天都很熱鬧,親戚、朋友絡繹不絕地來看我,對我噓寒問暖,舅舅家的弟弟好奇地問我北方是什麼樣子的,我把拍的照片給他看,銀裝素裹的世界,他說了一個詞:“cool!”
白天的熱鬧和夜晚的寂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白天的我笑得有多開心,夜晚的我就有多落寞,回來後,我總是忍不住想起爸爸。
班主任佈置了寒假作業,寫一篇關於感恩父母的作文,我非常牴觸,記敘文本來就不是我擅長的,更何況是這樣一個對我來說有些沉重的話題。我再次懦弱了,選擇對它視而不見,我竭力想忘記這樣一項作業,可是事與願違,它越來越清晰地留在我的腦海。
開學的日子一天一天臨近,我想過無數個解釋。就跟老師說我忘記有寒假作業這回事了,任憑處罰;就說我忘記帶到學校來了,家太遠,沒辦法拿;甚至我想在網上隨便抄一篇別人的文章。我準備那麼做了,搜好作文,取出白紙,一切準備就緒,可我只寫了一個字,就無法再寫下去。
我扔下筆,從房間出來,來到爸爸的書房前,將頭貼在門上,就好像貼在爸爸的胸前,那一刻,我不知從哪裡來的勇氣,跑到媽媽房間取了鑰匙,打開爸爸的書房。
原以爲白布上會落一層灰,沒想到乾乾淨淨的,媽媽定是定期打掃這裡。我沒拉窗簾,沒開大燈,只點亮了爸爸書桌上的檯燈,我坐在這幽暗房間的唯一亮處,打量這個房間,書櫥上是爸爸珍藏的書、照片和獎盃,這裡面有太多爸爸的痕跡。
我情不自禁地回想爸爸的一生。爸爸童年經歷十分悽慘,年幼時失怙恃,與孤兒無異,作爲老大,下面還有妹妹和弟弟要照顧,他用他稚嫩的肩膀承擔起一個家的重任。12歲輟學務農,15歲時到飯店當學徒,18歲進照相館學習攝像,25歲成爲野外攝影師並一直在這個道路山堅定地走著,甚至爲此付出了生命。
爸爸特別親奶奶的姐妹,就是爸爸的阿姨,我喊姨奶奶,一結束工作,第一件事不是回家看我和媽媽,而是去姨奶奶家看望她。我和姨奶奶之間隔著兩代人,又沒和她相處過,所以對她沒什麼感情,我不能理解在爸爸心裡姨奶奶居然比我和媽媽還重要,甚至還抱怨過爸爸,現在我卻遲來的幡然領悟。素未謀面的爺爺是逃荒來到這邊的,家裡的兄弟姐妹走散了,這意味著爺爺去世,爺爺家族那邊的長輩空無一人,便只剩下奶奶這邊的親戚了,那是爸爸唯一的親戚和長輩,他定是把姨奶奶當成自己的媽媽了。
爸爸是沒爸沒媽的孩子,瓊瓊獨立,孑然一身。想到這,我淚如泉涌,我對爸爸的理解來的那樣遲。
我的夢想是有朝一日成爲像爸爸一樣的攝影師,可一次野外拍攝,發生雪崩,爸爸遇難了。我的夢想也死在爸爸去世的那天。媽媽心有餘悸,斷然不可能再讓我學習攝影,我沒有勇氣堅持,便服從了媽媽的一切安排,學習動科,來到北方。
爸爸的情懷、爸爸的牽掛,很抱歉我理解地那麼遲。媽媽的堅韌、媽媽的辛苦,很抱歉我理解地那麼遲。
我代替爸爸去看姨奶奶了,姨奶奶握著我的手,哽咽地說著爸爸的故事,有好多我從沒聽說過。從姨奶奶家出來,我有些慶幸,幸好,我來了,爸爸不再是我的禁忌。
爸爸,小妹很乖,等她在大一些,我會帶她去看你的。爸爸放心,我現在是大人了,比你作爲一家之主,扛起重擔的年紀要大好多呢,我一定會好好照顧我們的家。
我永遠懷念你,愛你。
最後一行,是陳曉智的簽名。
蘇式薇眼中淚光閃動,白紙上陳曉智的名字有了重影,她用手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她從來不知道那個在她面前無比陽光,總是開心笑,溫暖她的陳曉智竟有這麼一段傷心的過往。陳曉智的爸爸已經不在了,怪不得他很少提及爸爸,每次提到的時候,臉色會變得奇怪,說話吞吞吐吐。
415天,陳曉智爸爸意外去世的時候,他高二,高三那段艱難的歲月他是怎麼撐過來的?小妹1歲多,意味著陳爸爸都沒有見過自己的女兒。
蘇式薇的眼淚溢出眼眶,滴落到白色紙上,筆跡洇開了,蘇式薇趕忙從口袋掏出衛生紙擦乾。蘇式薇懷著沉痛的心情把作業整理好放回佘盼盼的位洞。
她不生陳曉智的氣了,不管陳曉智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不管陳曉智當不當自己是朋友都不重要了,她只想默默守護他,默默關心他,默默喜歡他。從昨天到今天自己給自己編織的心結,一下子就解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