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咚——
遙遠的更鼓,延綿悠長的余音透過重重殿閣樓宇傳來。
“侍書,現在幾更了?”董澴兮放下手中的書卷,側過臉,輕描淡寫問。
侍書打著哈欠挑了挑燈芯,面有疲倦:“剛過二更。”
“累了?”董澴兮淡淡一笑,目光重回書卷:“你先下去歇息,我再看會兒書。”
“咯吱”門扉轉動聲,侍書退出的剎那,寂寞多時的初秋涼風從門扉縫隙間爭相恐后地擠了進來,頑劣地拂動豆大的火光。火光倏然被拉得頎長,一個不安跳躍過后,又無奈的軟軟的趴下,藏起半明半寐。
明滅不定的燭,忽明忽暗的心。
意識到自己略略失神而無法平心靜氣閱讀《南魏北秦志》,董澴兮索性起身離座,輕輕地推開紙窗。
星月俱無,蒼穹黯淡得好似一堵即將崩塌的墻。
三十六天。
恰恰第三十六天,她依然未見花傾城。
釋然一笑,她關好紙窗,俯身吹熄燈燭,寬衣。
躺在寬大的床榻,她睜著眼睛凝視周遭重重墨色。腦海里自發閃現的模糊面容、以及似真似假難以辨識的夢魘,不知不覺又與暗無天際的凝成一片。
她輕輕嘆息一聲,勉強閉上眼。
輾轉反復。
輾轉反復。
……
仍是睡不著,她倏然睜開眼,坐起,輕喚:“侍書?”
并未讓她等待太久,“啪嗒啪嗒”促急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響起,上氣不接下氣的問詢亦從門外飄來:“夫人,您有何吩咐?”
“最熱鬧的戲樓在哪?”
“啊?!”驚愕。
“我無心入睡,想聽幾出戲解解悶。”從容,平靜的應答,“最熱鬧的戲樓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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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喪期間,凡京城五品以上官員都必須設齋行香,以示對大行皇帝的尊重。然而程玄佑既已下葬,皇嗣未定,程昭容又與皇后二人相爭以致朝野形勢混沌不明,反倒成就了絕大多數官吏們“展其歡笑”的休閑時機。
慶樂園,自然是達官顯宦們品茗聽曲消磨時光之地。
傍水的高臺樓閣,格調清幽高雅,重檐歇山式的布局有別于其它風月低俗之所。董澴兮選了一處僻靜角落坐定,輕搖折扇淡淡道:“侍書,幫我問問戲樓老板,可否點一曲……”
吩咐,突然被一陣激昂的鼓聲所打斷。
戲臺幕布不知何時已被拉開,畫著濃妝的伶人戲子,水袖輕舞身子妙曼的美姬,一位繼一位邁著輕盈步履出現在看客視野之中,引得臺下歡呼一陣又一陣成浪成濤——
燈火通明,忽然出現一道修長的影,駐足憑欄而望,任由夜風吹起衣袂飄飄。
董澴兮看得呆了。
原以為花傾城已經貌勝潘安、天下再無第二人可比,熟料,臺上這位黑衣公子僅是微微彎唇揚起一抹淡笑,竟已成就另一番媚艷妖邪。
他回眸顧盼,輕輕啟唇——
身是伍子胥 ,逃逝入南吳 。
慮恐平王逐 ,星夜涉窮途 !
唱詞未落,臺下已是叫好連連掌聲雷動。
鼓聲漸急,金鼓鳴鑼齊奏,絲胡回轉,臺中幕布突然一轉換成刺眼殷紅,好似熊熊燃燒焚毀萬物的勁火。
劫來自何罪 ,孤負阿爺娘 ,
人身有富貴 ,夫妻各分張 。
忽憶父兄逝 ,寸寸斷肝腸 ,
不知弟何在 ,吾獨受恓惶 。
更無眷戀處 ,恨不將身亡 !
明亮的燈光落在黑衣公子的面容,描繪出長長的睫毛的影,雖輕輕顫動,一雙沉靜眸子里的明寐變化全被董澴兮看得清清楚楚。
悲憤交加、萬箭穿心的痛,竟被眼前這位戲子演繹得如此游刃有馀爐火純青…… 董澴兮在心底贊嘆不已。
頃刻,樂曲風格再變,似愈發急促愈發激昂。
父兄枉被刑誅戮 ,雄心結怨苦蒼蒼 。
倘逢天道開通日 ,誓必活捉楚平王 !
氣度陡然回歸莊嚴大方,男子倒退回戲臺中央,微微一笑再啟唇——
捥心并臠割 ,九族總須亡 。
若其不如此 ,誓愿不還鄉 !
鼓聲,連同唱詞驟然停止,臺下卻響起了震天的喝彩聲和掌聲,宛如山呼海嘯。更有癡迷者紛紛解下腰間佩玉,交給托盤而至的戲樓掌柜。
董澴兮看得困惑不解,回眸去問侍書,侍書打著哈欠疲倦解釋道:“夫人,這是長安本地人的習俗。若聽曲聽得高興,可解下腰間佩玉相贈戲子,以茲嘉許。”
未有任何猶豫,董澴兮從發髻取下一支金步搖,心情甚好道:“可惜我向來不曾戴玉,倒不妨以此金釵贈送那位伶家。一曲《伍子胥變文》唱得如此意境深遠,該賞。”
“這……” 侍書哽住,語調透露出尷尬,“夫人,本地習俗自古只允男兒郎以玉相送,從未聽說過姑娘家可以以發釵相贈。”
“我已嫁人,怎還是未出閣清白姑娘?”董澴兮淡淡一笑不以為意:“叫你去,你就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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嘆為觀止的曲藝.高.潮退去,董澴兮側耳聆聽點唱的一曲《花間錯》,悠閑地輕搖著扇品著上等好茗,未等多時,便瞧見不遠處雙手空空的侍書嘟著嘴,姣好的臉蛋掛了一絲憋屈愁悶。
“怎么了?”微詫。
“夫人,剛剛唱曲的公子邀您至二樓廂房一敘。”悶悶不樂的回答。
董澴兮手中的折扇,倏然停住:“喔?”
“他還說,您不能不去。” 侍書皺著柳眉重重哼了聲,語氣甚是不屑,“因為,他與夫人稱得上遠房親戚,依禮,可以互相拜見。”
“遠房親戚?”輪到董澴兮蹙眉,思索。
猶然記得花傾城提過,她的遠房親戚死的死,散得散。
侍書拉長小臉,似心里藏著諸多不屑,幽幽嘀咕抱怨:“那位黑衣公子說了,他的家姐程昭容娘娘,與夫人的小姑皇后娘娘,曾同居一座屋檐共侍一夫。” 話剛剛開了頭,侍書極憋屈極無奈地嘆了口氣,才不甘不愿往下道——
“所以他認為,他與夫人,亦是一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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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傾城有一剎那認定自己看走了眼。
據侍書來信提及,董澴兮這些日都安守本分待在落花軒從不曾外出,但那位妝容艷麗、穿著大膽、從眼皮底下一晃而過邁入慶樂園的婀娜身姿,不是董澴兮…… 又能是誰?
“監國大人,你也喜歡聽曲?” 同乘步輦的兵部侍郎見花傾城久久注視慶樂園,心思驀地笑著開了口,“慶樂園大家頗多,不妨點一出戲,邊聽邊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