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筱見她又要走,不客不氣的樣子讓她火冒三丈,伸手扳住她的手腕,將她扯回身邊。
畫鸝開始還欲掙扎,但她從未習武,法力又很是低微,怎能掙脫云筱的小擒拿手。一來二去,扯得她痛了,便委委屈屈的紅了眼眶,哭腔也濃厚起來。
“你們這些人慣會欺壓人!先把我家夫人欺負死了,又要欺負我!”
云筱見她驀地里就眼淚簌簌而落,心頭也是一驚,手中的勁道立刻減去了,聲音也不由自主的放柔:
“誰欺負你啦?誰欺負你家夫人了?有話好好說……”
畫鸝惡狠狠的抽回自己的手,捂住雙眼哭的凄凄慘慘,邊哭邊嚷:
“你們都不是甚好人!別在我面前假惺惺!夫人拜托你們救黃河,要不是你們臨陣脫逃,夫人也不會自己沖過去救人,結果氣的投水自盡!還有那個老皇帝,一副對夫人情深意重的樣子,夫人一死就忘恩負義的連尸骨都不肯認領!”
“賤奴婢,你說什么?!”符彤瑜聽到“老皇帝”三字,怒上心頭,她現在是母儀天下的皇后,怎能容忍有人侵犯皇家尊嚴。瞪眼咬牙,立刻就要沖上去掌摑畫鸝了。
畫鸝從淚眼的一縫瞥到她的模樣,猜到她想要做什么,于是嚎啕更厲,果然云筱擋在身前,攔住了符彤瑜。
“皇后娘娘,好歹自矜身份,和庶民計較什么?”
符彤瑜看到云筱臉色不快,聲音冰冷,更是改口稱她皇后娘娘,知道她對自己不滿。她心知劉陵君最是重視這兩位朋友,雖然多年不見,但平日里常常念叨,數年過去好不容易再相逢,她若惹了二人不快,劉陵君定要對她不滿,于是訕笑著賠了個不是,作出讓步。
畫鸝知道云筱是真的心軟了,一定會擋在她前面,于是更加肆無忌憚,放聲悲鳴。邊哭邊滔滔不絕的控訴著劉氏王朝對白霓的種種不義之舉,直教劉陵君漲紅了一張臉,連聲嘆息,符彤瑜也是抬不起頭,躲在夫君身后。
“我找人多次上疏,說找到了梅娘娘的尸骨,那個老不死的皇帝,何時聽到心里去了?!他定是因為看到夫人本來的樣子,就厭棄了她!男人都是這么始亂終棄!”
畫鸝越說越離譜,管不住嘴的將該說不該說的全數吐露。這兩句話說的端倪盡顯,好在劉符兩人慚愧不能當,正自暗暗愧疚,其實并未真正聽懂。但云魈兩人卻是心底透亮。魈琛按住了畫鸝的肩膀,沖她搖了搖頭。畫鸝只覺得一股大力壓的她說不出話來,連忙點頭示意自己不會再失言。
其實她剛說出來,也自覺失言,正愁沒法收場呢。她想想自己也無甚可說的了,于是低下頭,悻悻的抹著眼淚,嘴巴撅的老高,滿心的委屈在臉上寫不下。
“畫鸝姑娘,父皇著實虧欠梅娘娘許多,朕回去就為梅娘娘立新冢,遷到穆陵,追謚宸妃,還請姑娘將梅娘娘的尸骨交給朕。”
劉陵君微微欠身,滿懷愧疚的對畫鸝道。
畫鸝腦袋一拗,性子上來,正想翻個白眼說誰稀罕你家的皇陵了,見到云筱瞪來的目光,于是生生把話咽了回去,改口道:
“那真是極好,多謝陛下。”
劉陵君和符彤瑜遭此事情,心里也郁悶極了,不再想要繼續游逛。劉陵君向云魈兩人提出邀請,但二人暫不愿去熱鬧地方,于是婉拒。
劉陵君走時還戀戀不舍的不住回望二人,似乎在為二人不肯應邀而格外惋惜。魈琛看到這個當初的好少年,現在的好天子,嘆息道:
“這位劉小兄弟也算得上是人中龍鳳了。”
云筱回眸促狹道:
“說什么呢?人家本就是鳳子龍孫!”
魈琛微笑回應:
“敖延和玉扶舜都是真龍,你看有什么好的?”
云筱笑盈雙眸,正待回擊,畫鸝在旁干咳兩聲,酸溜溜道:
“兩位打情罵俏也稍稍回避下吧!”
云筱瞪了她一眼道:
“你有本事,那在我跟前打情罵俏啊!”
畫鸝被她噎的無言以對,瞪圓的大眼,氣鼓鼓的看著云筱。
“說正事,你家夫人,究竟是怎么被大水沖走的?”
畫鸝垂下眼角,哀哀的長嘆一聲:
“唉,我家夫人,可慘極了,她當時不管不顧的,就沖到人堆里,要勸大家快逃。可官兵死死攔著,有誰敢逃?眾人都恨夫人攪弄是非,千夫所指處,便是夫人芳魂消逝地。夫人氣不過自己一懷熱血,卻遭人非議,于是……于是一頭投入水里,全身的肌膚都讓魚兒吃盡了,待我找到夫人的遺骸,只剩了幾片殘骨。”
云魈兩人聽了心底發涼。白霓未必有多冤屈,她太不懂世故人情,一廂情愿的以為凡人都善的像活菩薩,但死得奇慘,倒是值得千萬可憐。這個小丫頭忠心耿耿,娘娘身死,她一個手無寸鐵的小丫頭,卻竭盡所能的維護她死后的尊嚴,精神可嘉。
二人并肩看著眼前的小狐精,她雙眸中自有一股天生靈氣,舉手投足也都機靈可愛極了,但身上也有狐貍精狡獪太過的習氣。白霓倒是個特例,真摯純樸,天真爛漫,真不敢相信,她一個智能過人的靈狐,在人間生活了一百來年,卻也參不透人心。究竟是何種經歷,究竟是何種信仰,才讓她這樣堅定而固執的相信凡人皆善呢?若她一開始不這么想,恐怕不至于落此下場罷?!
二人感慨萬千,想到之前種種經歷,認識的個個人來。顏錦是個無邪單純,又善良熱心的女子,但癡情太濃,一生也不是無過可究,她縱容玉扶舜做下壞事,實不應該,轉世投胎約莫也不會有好果,只盼她來世不再為情所陷,是非不分。敖延身世悲哀,終歸沒走上正途,正應了人間那句“愿生生世世不再生于皇家”,可他毒辣異常,實非人情所諒,落得灰飛煙滅的下場,也是果報。玉扶舜則更加復雜,他最悲慘,也最懦弱,最終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可感又可笑的是,他最終卻勘破天理,懺悔了平生所犯大過,也接受了永世輪回的懲罰,但單令人震撼的是,他竟不祈求來生能安穩樂哉,只盼望相守于顏錦身邊。
唉!哪兒能愛恨情仇,俱都勘破呢?!
二人作別畫鸝后,心思動蕩,竟比之前自己經歷了生離死別后更加震撼。一路上兩人皆是緩緩步行,雙手十指緊緊相扣,手心中布滿了汗水也不肯放開。
他們從白日走到昏黑,從深夜走到黎明。從河洛走到關中,從關中走到終南山。足足十幾日,他們不曾合眼睡過,也未曾停下腳步。二人雖非凡夫俗子,但這多日用法力強撐,也是筋疲力殫。那日剛到山腳下,看到眼前巍巍高山,穿云入幕,頓感天地之大,宇宙之闊,二人雖是盛靈,但也渺若蜉蝣。
他們靜靜的佇凝山脈,然后相視一笑,一齊疲憊的倒在草叢中,沉沉睡去,竟在那時,二人的手依舊十指相扣,牢固的甚至要化而為一。
不知朝露又消長幾回,兩人終于在終南山腳醒來。他們幾乎是同時醒來,趴在柔軟的草叢里,靜靜的對望。
“阿筱,你好嗎?”
野花花瓣上的露水滾落到魈琛頰上,他俊美的眉眼,細膩如玉的肌膚,恍惚就是他母親年輕的模樣,但看去又絲毫不似女子。眼前是這樣一個大好少年,他心中是誰,她又最清楚不過,頓時心中溫馨滿足,竟覺得天地間所有凡塵俗務都不重要了。
“我好極啦,你呢?”
云筱的臉頰搭在青草上,一雙翦水大眼流波顧盼,黑亮的瞳孔里映著小小的兩個魈琛。她白皙的肌膚作雙眼的背景,使得那對眸子在魈琛的眼中愈發的清晰起來,最后除了那雙眼,他竟是什么也看不到了。
“我倆這么好,不就夠了?”
“是啊……”云筱應和著,卻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若是魈琛不提,她還想不起群玉山,他這么一說,仿佛有意避開群玉山的事情,反讓她想起,東華帝君那天的阻撓斥責,給她灌輸了靈力后就不知所蹤的云筠。
魈琛現在眼中只她一個,她的一舉一動都映在他眼中,二人早已心心相印,此刻哪有看不穿她心思的道理?知曉她還難以放下群玉山,他并未有多少埋怨,反思己身,讓他現在拋下母親,再也不回妖界做妖王,他也未必能做的決絕呢!
是以二人方才的好心情又罩上了濃濃愁云,沉默再次降臨二人身邊。原來世事是很難以掙脫的,青蔥的年紀,他們已經這樣倍感疲憊,未來那么長,該如何煎熬?
沉默越久,兩顆心的距離似乎也遠了,他們相握的雙手漸漸放松了關節,最后云筱直接抽回了自己的手,魈琛也立刻把手收了回去。
這樣一來,氛圍倒變得極為尷尬。
魈琛驀然想起自己獨守在家的母親,許久未見她,是否還是脾氣旺盛,不知都對著誰撒氣。云筱也不禁想起西王母,想起群玉山的姐姐妹妹,想起不知在何處的胞兄云筠,不知在地凍天寒的北冥,他過得如何。各懷心思的兩人都生出了自己的一些小念頭來,不禁抬頭瞟了一眼對方,誰知正對上了眼,又觸電一般連忙收回目光。
又好久之后,魈琛才期期艾艾的說:
“我說件事情,阿筱愿不愿意答應?”